第一百零七章

　　背起行囊，给妈妈的字条压在茶杯下，乌兰格格奇出门。走在巷道里，看着熟悉的砖墙和墙上的裂纹，不由心潮澎湃。
　　同样的路，反复走过，原以为生命总这样垒叠，一直到老，没想到今天终于走出了垒叠，走向自己梦寐以求的天地。我不在乎从哪里出发，只在乎要去的方向。周如生，当年安先生也一定了解你的人品、德性，但他还不是照样用你；同样，我也了解你，为何不像他一样，踩着你这块浸透毒液的顽石到达事业的彼岸。
　　出了胡同口，路边停着一辆丰田轿车，莫名地鸣了一下喇叭，引得格格奇注目。
　　车门一开，一个记忆深处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王理强！
　　她在心里惊呼。
　　几年不见，他胖了许多，过去那张憨傻的脸不见了，营养过剩的脸上泛出商人特有的虚情假意和故作深沉的财大气粗，脖子赘肉过剩，懒懒地把负担直接转让给了肩膀。
　　“什么事？”格格奇目视前方。
　　“五百万的事。”
　　格格奇脑子一下崩裂，这个恶棍周如生，真是黔驴技穷了，把王理强拉了进来！我——
　　她闭上眼睛，为放弃寻找支撑。
　　王理强走近，一手撑在树干上，似乎把体重转移到树上，以便有足够的力气说话：“知道你看不起我，没关系，你不会看不起五百万吧？”
　　“你为何相信周如生？”
　　“我信鬼都不信他，而是你！”
　　格格奇鄙视他：“鬼话！信我？为何说钻戒被我拿了？”
　　王理强摇头：“格格奇，我发现人读的书越多越糊涂，我现在愿意把一百个钻戒都交给你，你怎么还糊涂呢？”
　　“就是说，你承认钻戒被王静茹拿去了？”
　　“我不承认——只承认自己清楚地知道一比一百是什么概念。”
　　“既然你知道什么概念，就不怕一百个钻戒一去不回？”
　　“怕，当然怕。可是，有些东西比一百个钻戒还重要。你别用这样的眼光，等我把话说完。我说的不是感情，而是一种感觉。当年，你一到压榨车间，大家都知道什么意思，对你既同情又惋惜，这么一朵鲜花要被郭连成糟蹋了。没想到你不屈服，咬牙硬撑也不就范，让大家很佩服，所以我才为你出头。以前，我从来没有过愿望，只知道干活，看着你受罪的样子，心里有了第一个愿望，愿你能早点离开压榨车间，回到属于你的工作岗位。尽管我尽力了，也于事无补，但是，我的这个心始终没死！周如生给我电话，本来是不想去的，他说马上要死了，就是想见我一面，当面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我这才去的，没想到，这个王八蛋把我说动心了。”
　　“谢谢，为当年。”
　　“格格奇，我反复想过周如生的话，加上有安老板这个例子，成功的把握远远超过当年的安老板。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他是外行，而你学得的就是这一行。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小宝的妈妈。”
　　“你还知道！可为何不让我见？啊！为何！”
　　“这是我妈和——不说这些好吗？上车，我送你去宜春。”
　　“不用，我就是步行也不坐你的车。”
　　“又糊涂了不是，当年安老板若是步行，只怕连宜春柠檬酸的大门都进不去。格格奇，论学问，我不行，论做生意，你不行。从现在起，你要忘了我们之间的过去，把我当一个投资人，我投五百万，一年后你还一千万，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关系。我送你，只有一个目的，想要把这笔买卖做成。请上车，你为了事业，我为了五百万钞票。”
　　“我警告你——”
　　“不用，做生意有风险，多大的生意就有多大的风险，这个，我懂。”说着，王理强打开后背箱，接过格格奇的双肩包，做出恭请上车的姿势。
　　格格奇不想与王理强并肩而坐，拉来后门，坐在后排。
　　车子启动，王理强说：“想好了没，见到对方以什么身份？”
　　“不用你操心。”
　　“好吧，我建议一下，供你参考。周如生的计划对我说了，但我不会按照他的思路走。他那么说，本意是让你当替身，时机成熟，他注定会背着你与对方签正式协议，到时，你想反悔也来不及。他嘴上说让你当董事长，这怎么可能！若是这样，还会与郭连成争得死去活来？这点把小戏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可是，我——”
　　“你怎么啦？从法律上讲，你是赣江天舟集团董事长夫人，理直气壮地谈收购的事。座位旁边有一个公文包，是为你准备的，里面有为你印制的名片，集团合同章和一份清源生化与宜春厂签订的收购协议，至于怎么谈，那是你的事。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司机王师傅。”
　　格格奇看着座位上一个美观精致，价格不菲的鳄鱼皮包：“你——真令我刮目相看。”
　　“我有今天，还不得感谢你，若不是你把我的丑事在厂里传播，只怕我也像柠檬酸厂的那些人一样，任凭几个心术不正的人宰割。”
　　“哼，要谢！就谢你的情妇，是她造就了你。”
　　“格格奇，既然你提起这个话题，我也想说句一直在心里闷了好几年的话。在这方面，你是没有资格指责我的，原因不用我说，大家心里都清楚。我知道你会说你不是自愿的，是被那个老混蛋强迫，那我也是一样。强迫这东西不是一对一，你说不清楚它从哪里冒出来。你能说老东西靠力气吗？不是，靠的是你对妈的爱心。同样，强迫我堕落的是你对我的鄙视、冷落。那些日子，你为了拒绝我，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别说上床了，看一眼都难，逼得我一个有妻子的男人靠手发泄，这不是强迫是什么？那天你去南昌，我真的没有坏心思，只是听见小宝哭不放心才起来看一下。谁知她睡觉没穿衣服，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冲动，没有她是谁，该不该，掉了魂一样站在床边偷看。后来，我还是回去了，谁知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她身子，再次去了她的房间。我承认，是我主动的，怪不得她，可我也是被性饥渴逼的。”
　　格格奇沉积在心里的疑云终于散开，一直以来，她都无法想象王理强会主动性侵王静茹，没想到，王静茹没有说谎，真的不是她主动勾引王理强。
　　想着，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旋转中的群山、沟壑。
　　“前面说的都是引子，这些年过去，终于悟出一个道理，人其实很简单，饿了想吃，困了想睡，起床撒尿，上床想……原本都是再正常不过，只是人为何给这些本能过不去。我就想不通，手发泄没错，借个工具就该死！这他妈的什么道理！你平心而论，有你在这摆着，我会爱上别人？”
　　“你既然什么都想开了，为何不与我离婚？”
　　“你是我的骄傲，我爱你！这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刚做生意时，心里特别自卑，一次去广州谈生意，那个老板指着一位长相一般的女人，自豪地说：‘别看我只有小学文化，却娶了一位中专毕业的太太。’我对他说：‘我的太太是一位本科生。’他听了很是佩服，说：‘一个男人在事业上能不能发展，关键看他身边的女人。王老板，你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今后赣都的生意我只给你一人做。’从那以后，他的货只给我，别人出高价也拿不去，我的生意从此兴旺起来。你说，我能与你离婚吗？”
　　格格奇心里说，王理强，这些年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攒够五万元，买一个钻戒赔你，从过去的生活阴影中走出来。感谢周如生再次帮了我，一旦还清你的投资，我要做的第一件是就是与你离婚。
　　“格格奇，在想什么？不会想着怎么离婚吧。”
　　“我在想，多年前在服装店见过的那个女人，听说给你生了一个女儿，难道不想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天舟集团的老板娘？”
　　“她当然想，只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怪，我在你面前什么都不是，在她那里什么都是。”
　　“王理强，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谁对不起谁，只有天知道。我没想要对她怎么着，真的，和她在一起是她主动的。当知道她怀孕了，我说，去医院打胎。我不可能和你结婚。等出院后，我把那个服装店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可她妈不同意，把她接回家，生了孩子找我讨个说法。我说，要不店给你，要不随便。唉，闹了一段时间，谁也不让步，小蒙抱着孩子来店里上班，就这样。”
　　“不要说了，我累了。”这才知道王理强身边的女人叫小蒙，格格奇闭上眼睛，脑子里出现周如生双手捂住小腹，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个人并非一无是处，在这样的打击下，还能调动根本不属于他的资源，这也许是当年安先生重用他的原因所在。王理强也今非昔比，一眼发现周如生潜在的利益价值，像一位精明的赌徒，预感到能赢，便毫不犹豫押上一笔巨资。目前，最要紧的是头脑要清醒，王理强要甩开周如生，用天舟集团签合同，嘴上说是为了防止周如生，实质上是为了侵吞安先生生前获得的无形资产。我要防周如生，同时也要防王理强。这样做的后果是，周如生不再从客户那里谋求资金支持，付出定金的合同，立刻陷入资金断裂，从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唉！”她深叹一声。
　　“怎么啦？”王理强听不见回应，不由转回头，看了一眼格格奇，继续驾驶。稍停片刻，才说：“格格奇，有什么顾虑一定要对我说，要知道你失败了，损失的是我，不是周如生。”
　　“你说，要撇开周如生，产品出来了谁来销售？周如生那么精明，一旦知道自己被抛弃，他还会从客户那里寻求资金支持吗？那样，让我拿什么生产？”
　　“这些我都想过，你要这么想，周如生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周总了，如今就是一条丧家犬，他不靠你连饭都吃不上。我只是说防他，没说不用。假如到了那一步，你放心，我不会眼看着五百万银子打水漂，就是把商场卖了，也得保证你正常生产。至于销售更不是问题，我已经让周如生写了一份客户名单，他若敢耍小聪明，我直接把销售的事管起来，还就不信了，离开张屠夫就得吃带毛猪！再说，宜春厂也有销售人员，两个销售渠道合在一起，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
　　格格奇想，你已算计到这一步，我更得提防。那么，假如我不用天舟集团签合同又会怎么样？结果显而易见，此事戛然而止。要是这样，我宁肯作罢！我不能为周如生打工，同样，饿死也不给你王理强打工！这与事业的成败无关！因为，我的人格不允许低到替你们这种人打工的地步。
　　“王理强，我觉得，宜春厂的董事长还是你来当吧？”
　　王理强不语，格格奇刚想说：停车，我不去了！王理强说：“你我谁当还不一样。还是你来当吧。”
　　格格奇松了一口气：“问题是，合同的主体是天舟集团，我凭什么当？”
　　“我明白你的意思，看来，你对商务运作还不熟悉。收购合同主体是天舟，支付了五百万定金，整个厂就是天舟的也没错，关键是下一步怎么操作。你要对整个资产重新评估，然后在宜春注册一个新公司，天舟再把资产持有权转在你的名下，以后还对方债务还是天舟，但资金要从你这里出。等你还清了欠款，同时与天舟也结清了债务。这些都是一个过程而已。”
　　格格奇仔细斟酌，虽说每一步都暗藏隐患，但主动权毕竟在自己手上，比起当年的安先生，不知道要轻松多少。至少，我不会像他那样，拿自己的钱给下面的人入股；至少，我不会像他那样，如饥似渴地寻找负责生产的人；至少，我可以借鉴张雪梅的管理模式，让生产少走弯路。还有许多至少啊，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有一个至少，假如王理强中途刁难，我可以回过头来对王晓寒说，我去宜春就是为了继承安先生的遗愿，担心被郭连成等人抢先，才这么做的。现在，请你把这个厂接过去。
　　想着，格格奇激动得难以遏制。
　　王理强从车挡风玻璃上方的镜子看着格格奇，说：“从来没见你这个表情！为了这个表情，五百万打水漂都心甘情愿。”
　　格格奇慢慢把脸转向窗外。
　　走着，格格奇身边包内的手机响了，王理强说：“你接吧，宜春厂的。”
　　“我不用你的手机。”
　　“喂，你好！是，是乌兰总经理的手机，我是司机老王。对，我们在路上，请稍等。”王理强把手递过来。
　　格格奇不得不接，手机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你好！”她的心一下被毒蜂蛰一下，一时说不出话。王理强双手合十，对她拜了又拜，她才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你好！”
　　“喂，喂！听不清啊！”
　　“没关系，我们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对方说紧张地：“噢，听清了。不是……请问，你贵姓？噢……抱歉，我的意思是，您姓吴还是乌——乌金的乌？因为赵副市长亲自出面接待，我想问清楚了。”
　　“复姓，乌兰，名——格格奇。听清楚了吗？”
　　“听——听——”
　　格格奇合上手机丢到一边，见王理强张口结舌，漠然的口气：“怎么啦？”
　　“不是，我还担心你底气不足，没想到如此霸气！太厉害了你！不愧为是县太爷的千斤大小姐。”
　　“开车，我们一个小时内要赶到。”
　　“是，是！一定的。”
　　车子刚起步，手机再次响了，格格奇顺手拿起：“请说。”
　　“歌革旗，听出我是谁了吗？”
　　“抱歉。”
　　“唉！但愿见面你也认不出来，可我还得告诉你，我是苏进。”
　　“苏进，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是这样，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宜春柠檬酸厂，当了不到一年的厂长，结果就停产了。这下好了，终于见到你了。”
　　格格奇不想当王理强的面多说，打住了苏进的话：“苏厂长，有话见面再说。”
　　“好，好的。你到宜春后，直接去市政府。赵市长先接待你，然后具体的事宜由我来和你谈。”
　　“知道了。”格格奇挂了电话。
　　“格格奇，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像女皇，太威严了！哎呀，难怪报纸上说，知识就是力量，今天我总算领教了。听说，安老板是军校毕业的，所以，才有底气空手拿下赣都柠檬酸厂。你也和他一样，大学毕业，拿下宜春厂一点不是问题。这个狗日的周如生，哪辈子欠我的，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把一个藏宝的石门撞开，请我进来了。”
　　格格奇在嗓子里哼了一声，心里说：看，一不留神，把真心话暴露了。等着吧，你若再赖着不离婚，别说一千万，我一毛钱都不会给你。
　　“格格奇，我不再说话，你把安老板与宜春厂签的合同仔细看一下，谈的时候心里好有数。”
　　格格奇从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抽出一份合同，先翻开最后一页，看见“安南山”三个遒劲有力钢笔字，心里喊一声：安先生，你好吗！我在去完成你的未竟事业，先生在天有灵，请保佑格格奇马到成功！我知道的，这份合同来之不易，不知道耗费您多少心血、智慧，如今捧在我的手上，为我扫平了前进的障碍，格格奇感激不尽！
　　接着，格格奇逐条阅读。读着，心里越来越踏实。收购宜春柠檬酸厂总额只有五千万，而且首付五百万元，余款在三年内付清。这就意味，启动生产后两年内可以不付款，到了第三年一次性付清。
　　税收减免三年，人员录用由乙方根据需要，择优聘用。
　　所有的条款都避免赣都柠檬酸厂存在的隐患。看着，格格奇心里说，这样的条件再干不好，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人的一生玄妙难测，曾经有过的灾难在一瞬间化作巨大的资源。不是吗，远的不说，从我走进赣都柠檬酸厂伊始，若不是被郭连成的淫邪镇压，我不可能嫁给王理强，最多当一个发酵车间主任。也许，我会让柠檬酸厂再延续几年，那样，注定会与安先生错过。几年后，我也和苏进一样等着被收购、改组。
　　再往前推，就算嫁给苏进，那又怎么样，这会儿和他一起过着下岗的日子，惶惶不安地等候老板的聘用。
　　可是，无数的灾难，说不清的痛苦汇成一股力量，把我推上一个光辉灿烂的人生舞台！
　　哦，我感谢灾难！感谢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