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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之道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易》)

作品名称:家之道      作者:景水出焉      发布时间:2018-05-30 18:30:51      字数:10295

  
  谣云:
  批斗地主
  上台诉苦
  评阶评级
  分田分地
  
  
  己丑春。天多巨状云朵,如艨如车如马,变化谲诡。
  
  是年春初,因大爷赌输,把强占的正屋抵赌债,自己没住的,就又强占母亲所住偏房。母亲只得去挤畜棚。
  族二娘见母亲活得艰难,就又出主意道:“你家老大两个这么黑,你家二爷又在外头风光,也不顾你娘俩个死活,你还死守这里什么用,不如再嫁个男人种两亩田地,也能让你母子活命!”
  母亲想想说:“我有个儿子,跟谁也不能好好待见。再说,我已答应过祖上,我不能嫁人让伢子出姓。”
  族二娘脸点戳灯道:“就没见这么死心的人!男人都不顾你,有田都没人种,还顾出姓进姓!切,瞧你一个女人怎么过,拉个伢子讨饭挤畜棚过一生啥!”
  这回母亲蔡二娘没去讨饭,决定去找父亲蔡二先生。
  ~
  靠八字口水铺码头的船很多,都主动要带母亲去找父亲。可船老大们都说,二爷在水上可是个红人,上江九江武汉,下江芜湖南京,他到处跑,就是不知上哪能碰到。
  母亲说:“这个不用操心,你只把我带到芜湖就中。”
  船主吴老板说:“我船倒是靠芜湖,只是那里可能最小。前两年小二爷在那出了事后就很少去。”
  可母亲坚持道:“吴大爷,你只把我带到芜湖就中。到了我自己找。”
  结果,船中午刚靠芜湖码头,母亲谢一声吴大爷,抱着熟睡的大哥,就下船去找父亲蔡二先生。急得吴大爷直喊道:“你这不是灭灯纺线——黑扯曼!这么大个码头,你以为是你家龙头坡八字口水铺呀,我都不知往哪找,你上哪找呀?!等我收拾下,带你去几家商铺行里问问喽!”
  可母亲一边摇手坚辞不受,一边掣身下船就往堤上爬。急得吴大爷直喊:“我船今个一下昼都湾在这,找不到,记得赶紧回来啊!”
  母亲背着大哥边走边回道:“吴大爷你不用担心,我能找到哦。找到就让他来回话。”
  母亲言罢,抬头便看到码头的大堤台阶顶上,下来一个着礼帽长袍戴金丝墨镜的男人。
  母亲瞻眼就识得是父亲蔡二先生。
  人是找到了,可父亲除了吃惊之外,却并没给时间相陪,只把母亲交给一个米行的老板,自己便匆匆离开办事去了。
  结果母亲带着大哥在米行呆了五天,再没见到父亲影子,便又乘便船返回了龙头坡。
  
  是年季春,母亲把正屋赎回。
  是年冬,一支渡江的大军队伍进驻龙头坡。
  一个女干部李大姐上门来找母亲拉家常。母亲刚赎了正屋心情好,就让一队女兵住进堂屋,并十分热情地给她们烧水做饭。李大姐见母亲人开通勤快又能干,就动员她参加队伍。说,革命马上就要全面胜利了,那时天下就是我们穷人的啦,我们穷人就可以翻身解放啦,我们妇女就可以直起腰杆子扬眉吐气当家作主享福啦!
  母亲被说的心潮澎湃,说:“我不识字又不会打枪,怎么参加队伍哦。”
  李大姐笑道:“不识字不会打枪没关系,我们都可以教会你呀。再说,队伍上更需要我们妇女洗衣烧水做饭呀。打枪打炮,冲锋陷阵,就让男子汉们去干好啦。”
  母亲看看抱着腿的大哥说:“你瞧我这个,还有个拽腿藕呢,总不能背着伢子打仗吧。”
  李大姐把大哥抱到怀里,充满温情道:“我也有个娃子,跟你这娃差不多大呢,我这不照样参加革命了吗。”
  母亲问:“哪你带娃子打仗?”
  李大姐笑道:“带娃子当然打不了仗,我把寄养在一个老乡家里,等打完了这一仗,就可以把他接回来啦!你看你也没个男人,一个女人带个娃子,这日子怎么过呀?你情况最合适参加革命了,干脆跟我们走,只要大军一过长江,天下就全是我们的啦!你这娃儿三岁了,也不需要喂奶了,就暂时放家里让老奶奶带着,保准一年半载时间,我们胜利了,你就可以回来把娃子接出去过幸福的日子啦!我们辛辛苦苦打江山,目的不就是为了娃子们今后能过上好日子么!”
  一番话,把母亲说得热血沸腾。可母亲还是没敢开口答应,当晚就去祖墓磕头上香祈求祖上指点。祖上就托梦道:“儿啊,自古以来,男人主外,女人管家。打江山从来都是男人的事。你要是走了,辜负了我老头子的嘱托不说,这小伢子和老奶奶可都性命不保啊。儿啊,天大地大,人命最大啊!”
  于是,母亲就没参加队伍。队伍离开的时候,李大姐给母亲留了一小袋米,并把自己穿的军大衣脱下来送给了母亲。
  
  是年大事:
  谷雨解放军占领南京。
  立夏台颁布戒严令。
  夏至《论人民民主专政》发表。
  秋分北京举行开国大典。
  
  
  庚寅春。枫香一树紫翠。
  土改了。
  土改要给穷人分财产分田地。青龙山脉上上下下间或传出一阵一阵的锣鼓声和爆竹声,像是过年,又像是哪家做喜事。
  是年夏至,父亲归家。
  开始母亲也没太在意,因为他之前回来都是沾一脚就走,一般也就停个三两天,而且还要在外转一个晚上才回家。每次回来,照例先接他的是大婶,所以带回来的布草钱糖,大都放大爷大婶那了,说统由大爷支配照应。可这次回来住了四五天也不提走,母亲这才发现有些异常。再仔细瞧瞧不对,父亲之前回家,总是长袍礼帽金表金戒金丝水晶眼镜的,手上拎个德国双马扣皮箱。可这次回来三金不见,一身短装,连皮箱也成了一个破旧的竹编提箱。
  母亲问他这回咋不急着走呢。父亲却闷着葫芦,一声不吭。七遍八遍问急了,才冒出一句说:“不走了。”
  母亲诧道:“哎,你一没心思、二没准备、三没种田能耐,你回来干什么呀?!”
  凭母亲再怎么问,父亲不再吭声,弄得母亲干怄气。不过想想眼下解放了,新社会了,定这定那,分这分那,也要个人帮手,便只且由着他了。
  
  土改就是分地主的财产田地。
  先是分财产。分财产要有个依据,要么谁多分谁少分没法办。所以先要划阶级成分。划阶级成分要有个苦贫中下之分,故先要开展批斗大会运动。开展运动要有个规矩。于是,政府提出口号: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打击地主。
  为把批斗大会开出个形势,工作队矢队长一大早带一帮人,把唐岳的查家大院戏台装点一新。抬头横梁上对角张贴斗方红纸浓墨行书标语“青龙山镇压地主反革命大会”。两边圆柱上一样形式两列标语“彻底打碎旧世界,人民翻身做主人”。台中央置一张查老爷以前办公用的阴木大案,把个地主查老爷五花大绑在案边,腰弯成一张大犁梢。矢队长背手台上台下转转看看,觉得查地主弯腰低头台下看不清脸,就让用大白纸糊了个二尺高的帽子给他戴上,并交代他说,今天开大会主要是瞧你,你可不能让帽子掉下来。这样查地主必须使劲把头往上翘,这样就能看到脸了。矢队长就满意地笑笑。可族兄修罗觉得并不满意,把帽子再加高些才满意,就跟旁边的羊勇禽咬耳交代,勇禽就跑上台跟矢队长咬耳朵说,光是大白帽子不好看,上面要写上字才好看。矢队长听了有道理,就问他咋写。勇禽就一捋袖子说,这个我来。原要写上“打倒地主反革命查富仁”,可帽子写到头了,还剩下两个字没处写,就跟矢队长说,字写得小,台下看不大清,还是不好看。要再加长一些才好看。矢队长看看字还没写完,就让勇禽把帽子再加长了一尺。可帽子太高,查地主实在顶不稳,就央求勇禽能否不加高。勇禽一瞪鱼眼道:“嘿,顶个帽子你嫌累,弄妈,你一个人搞五六个奶奶倒不嫌累啥!”
  到了半上午,工作队的队员就分头把青龙山脉上下的乡农们,都招集过来开批斗大会。矢队长一手按着腰里的“断腰疯”,一手指指点点挥舞道:“现在解放了,穷人翻身了,欢迎大家上台来批斗地主,控诉他犯下的滔天罪行,揭发他从前干过的丑事、坏事、恶事!”
  可说了半天,却没人上台。弄得矢队长有些急得慌,就指着船拐吴老大说:“老吴,你走南闯北,你先来带个头。”
  船拐老吴说:“我在外跑船,也没租过他田地,想讲又没得讲啥。”
  矢队长指一下长工胡小胆说:“老胡啊,你长年在地主家扛工,受地主的压迫剥削最多,你上来控诉吧。”
  长工胡小胆笼着手,像是要上台批斗他,就往地上一蹲说:“伙计,挑担打场干生活你找我,这事甭找我,我哪讲得来啥。”
  矢队长又指指教过书的夏古今说:“老夏你能说,你上来控诉控诉。”
  夏古今呵呵呵道:“你让我讲书中,这个控诉我还真没搞过,就是古朝古代也没搞过啥。不是不上台,是真搞不来伙计。”
  矢队长一连叫几个人都不愿上台,弄得一脸清汤寡水。这时母亲牵着大哥挤到台下看热闹。大哥三四岁,是个小猴精,一个劲往台上爬。矢队长就蹲下身子摸摸大哥的头说,你爬上来控诉呀。就指指台下道:“瞧瞧,你们还不如这个小伢子积极呢。又对母亲道:蔡二嫂子,就你上台来诉诉吧。”
  母亲说:“政府哎,我以前讨饭到查家,他们都给些干的稀的,我不能昧良心瞎讲曼。”
  矢队长说:“我看你也是个苦人,就上台诉诉苦吧。”
  母亲说:“要说苦,我比黄连还苦十分。可讲它有什用处哦。”
  矢队长说:“你讲出你的苦,我们好给你定阶级成分呀。你讲的越苦,阶级成分就越好。阶级成分好,就好分得地主家的财产田地啥。”
  母亲闻此眼一亮道:“那我就给你讲讲吧,我最苦了。”
  母亲站在台下,对着矢队长就准备开讲。矢队长挡挡手说,你上台来讲,在台下讲不算数。母亲拽着大哥,从台侧的台阶上到台面,四处张张,见台下那多人,就怯到台角。这时,矢队长就过来把母亲引到台中央的桌子边说,现在可以讲了。母亲就一边紧紧拽着想跑的大哥,一边对着矢队长一咕嘟说起自己小时候怎么抱给姨娘怎么挨打受骂,又怎么转给表娘怎么挨打受骂。才说了一会,矢队长赶紧插话说:“过去的苦就先诉这么多,多诉些来龙头坡成家后的苦吧。”
  一提成家,母亲就眼如枫叶道:“不提成家我不伤心…,本来我老爹生前就把正房分给我,可我老爹一死,我家老大不但不认账,反要赶我出门,这事还是查老爷作的保,可他那么大个老爷,也没保好……”
  矢队长闻此眼珠一亮道:“他明明知道这正房是给你的,他干什不主公道呀?!肯定是收了人家好处了,就起歪心、作偏保、黑吊搞!”
  被这么一点,母亲就有些怒火了,说:“一开始他也讲句公道话,可老大奶奶找了他,后来就说什清官难断家务事管不了。你是保长老爷,你要管怎么管不了,你这一推,可不把我推下火坑了啥……”
  母亲说着,便苦水上涌,漫得泪水决堤。矢队长又插话道:“对啊,他明明知道那房屋是给你的,受了人家好处,就投人胎不做人事,吃人饭不屙人屎,故意把你往火坑里推。这就是剥削阶级不把穷人百姓当人看!他们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娶小奶奶,根本不顾穷人死活!乡亲们那,这就是阶级仇恨那!”
  矢队长发动半天还是没见有人上台,就说,二嫂子,你接着控诉。
  母亲看看旁边的查老爷弯着腰戴着高帽翘着头,像个被踩出头的乌龟,大冷的天,却搞得一头汗珠,浑身直抖,嘴里还直哼哼,就有些过意不去。说:“矢队长,要说这个也不能全怪查老爷,他后来也给硬做主,让老大把偏房给了我……”
  
  其实,矢队长是青龙山尾黄岗的独姓户矢老大。因他身高力大却不甘于种田,经常学水浒好汉打家劫财。查保长带人抓他壮丁,他打了来人躲进秦峰,查保长见他不好碰,就睁只眼闭只眼。可矢老大时常晚上带人到查家大院打门揭瓦抢财掳人,所以查保长称他“搞屎棍”。乡人都称他黄老虎。
  这方面,大爷继梡也不输他。黄老虎身高力夯、凶神恶煞,但梡大爷身架墩实、功夫了得。一次腊月下大雪,被查保长带几个抓丁的兵丁围在屋里,大爷闩门坚守不出。查保长就在外面喊:“继梡小老大,你也不要为难我,你家兄弟三个,出一个丁,天经地义。你还是爽快点,免得大家麻烦。”
  梡大爷訇声訇气道:“你知道我家兄弟三个,还干么总找我一个啊。”
  查保长道:“平时你小老大也是个知晓道理的人,你兄弟三个就你一个在家,你又是老大,你不顶谁顶啥?!”
  梡大爷道:“你抓丁,没人管你。但我家弟兄都商议好了,到底谁去,必须三人当面抓揪才算数。你要抓,就等他两个回来再抓不迟。”
  查保长气道:你这分明是歪嘴讲邪理,是对抗政府,那就别怪我主持公正,不讲乡亲情面了!
  梡大爷反喝道:“你要讲理我陪你讲个理,你要来硬的老子也不是吓唬大的!你真要蛮抓,你就进门来抓吧。谁敢进门,我嘴上认你是乡里乡亲,可老子这双手可不大认得你是老大老二!”
  查保长怒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黑老虎!你老二长年在外跑水,你老小听说偷偷投了共军,我是见你老头子的仁义才没跟你们计较,你要发这话,可就不能怪我先礼后兵了!
  梡大爷也无多话,只喝道:“反正老子就人一个、命一条,有胆的,就进来抓吧!”
  都知道梡大爷拳脚厉害,谁也不敢进门。内外一直僵持到天暗时分,就突然从窗户滚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四边围着的兵丁赶忙过来查看究竟,待看清楚是一捆破絮稻草,就听得龙头冠后边传来呼叫之声。待查保长带人转去一瞧,原来,梡大爷趁前面混乱之机,从后窗翻龙头冠撂倒两个兵丁,逃向秦峰而去。并与矢老大一起,干过几回劫富抢财的勾当。因他全包了飞檐走壁、翻墙窜房、开门溜锁的活,便成了土匪中的二号人物。因其面黑,都叫他黑老虎。于是,梡大爷与矢老大就合称青龙山头尾二虎。但梡大爷看不惯矢老大劫财又劫色的不道义,后来就不跟他干了。所以矢老大经常被黑头警察通缉捉拿,大爷倒没大事。民国37年冬,矢老大抢了查地主财物,顺便掳走了地主的小奶奶。哪知这个小奶奶是个烈妇,半路上吞金自尽了。害得矢老大只好又躲进秦峰不敢露头,外头又一直在悬赏抓他,走投无路,便去大别山投了共产党队伍。才两年时间,他就背着盒子枪回来当政府了。
  
  其实,矢队长对大婶楚春儿熟得很,就打断母亲继续控诉,狠狠一拍查地主喝道:“老地主,你给我听真了,要老实交代你的罪行,你为什么不讲正理、不主公道,你到底收了人家春儿什么好处呀?!”
  青龙山上下都晓得大婶楚春儿有什么好处。台下就哦哦哦的起哄,起哄要查地主说得了什么好处。
  这时台下突然吼出一声炸雷道:“妈那个皮,真是没个吊事穷扯蛋,你斗地主怎么斗到老子头上了,老子是地主反革命呀?什么正房偏房呀,还大奶二奶呢!那正房现在谁住着呢?尽在扯什卵蛋经!”
  发话的正是大爷继梡黑老虎。
  母亲见状,就一把拎起大哥,一边往台边走,一边咕哝道:那房子可是我花钱赎回来的。
  没等大爷插嘴,矢队长就打个嗓子抢道:“哎哎,今个是召开群众镇压批斗地主反革命大会,有苦欢迎上台诉苦,有冤就请上来申冤,不上台就在台下仔细听着,要是谁敢破坏镇压批斗大会,我矢某人答应,政府可不答应!”
  说着,就拔出“断腰疯”往阴木案上重重一镇。
  梡大爷也不是个忪角,想当初你搞屎棍矢大也跟老子蔡大一样,吃喝嫖赌,抗丁当匪,一个龙头,一个龙尾,一个黄老虎,一个黑老虎,自己不欺负人就算是仁德了,哪吃过这亏。可想想,如今人家是上了台面,当了政府。看这架势不对,就气哼哼不再捧场扭头走了。
  台下起哄一阵,又寂下来。矢队长又发动道:刚才蔡二嫂子控诉得很好,像她这样苦的穷人,下面划阶级成分就是贫农、雇农,是贫农雇农的,政府不但要分给地主家的财产,还要分给地主家的田地。现在请你上台控诉你不干,到时候评不好成份、分不好财产田地,你可不要一个个找我诉苦啊!
  台下听着要分东西,都急齁齁想上台,可又苦于控诉不来,只是在下面哄哄,还是没人上台。
  开春的气温虽然料峭,但半上午的日头,不但把屋檐的冰凌晒出一串串汗滴,也把查地主搞出一脸的冷汗,更把矢队长急出了一身的热汗。就在矢队长扯开领扣重新发动时,突然,有人打了个很大的鸡花嗓子,像是打破的大锣发出的令人心悚的声响:“我来控诉!”
  但见一个十五六的瘦高青年,手上拿捏个纸包,弓腰低头,背手飘步,面设纸笑,不慌不忙晃到台上。待走近查地主,突然一拍他的后心喝道:“跪下!”
  查地主被喝得突然,加上要顾及头上的高帽子,下跪就有些迟缓。那青年没容他迟缓,一抓背一踢脚,查地主双膝便扑通一下磕在地上,高高的纸帽子也被震掉落地。那青年打开纸包,将一双破旧鞋子连着绳子挂到他脖子上,再踢一脚一旁陪斗的小地主查二道:“呢,你也甭闲着,帮着戴好,保正甭歪了!”瞧着查地主戴好帽子翘头跪好,他才从腰里掏出一叠纸,伸臂拉花般展开,立即收拢,又打了个大大的鸡花嗓子,暴瞪一双脱大眼珠道:“狗地主,你听着。我该个且控你十大罪状!”
  矢队长正发愁批斗大会开不出个形势,没想有人突然冒出来给他撑台面,一下来了精神。于是大声喝道:“大家听好了,大家听好了!好好听听人家怎么控诉!”
  见矢队长给打了场子,修罗就提高些声调道:“我且控你第一桩罪行,是你帮蒋匪抓丁,为虎作伥,反对人民革命!”
  这桩罪矢队长最有感触。之前,哪年都要被他查保长带人抓个两回丁,害得他总往秦峰躲。于是就用脚一踢查地主道:这桩罪你认不认那?!
  查地主心想,那都是上头让干的,再说你搞屎棍每次躲丁抗丁,我也没咋为难你家吧。可又不敢明说,就咬牙不开口。
  矢队长一直着急批斗会开不出个形势,没想到关键时刻族兄修罗露出这一手,正好给他撑了台面。这样一个大好形势,哪能由他不开口。就从腰里拔出“断腰疯”,一顶查地主的头喝道:这条罪行我们大伙都能做证,你还敢不承认啦?!
  查地主被顶得不轻,就赶忙开口说:“承认,承认。”
  ……
  (族兄修罗接着又打个嗓子斥道:我控诉你第二桩罪行,是你霸占田地,欺压穷人,剥削平民百姓!
  查地主心想,这田地财产都是祖上积攒传下来的,我家积德行善传家,诗书礼乐继世,我出租收租,也没搞黑心斗,也没放印子钱。可又不敢说,就又不想张口。可矢队长不由他不张口,就用枪一顶他的头喝道:我们青龙山上下的穷人都种你家的田地,这个罪大伙都清楚,你还敢不认啦?!
  查地主的头刚才已经顶出个大血疱,这一顶更重,痛得豆大泪珠往外直滚,又忙开口说:“承认,承认。”
  族兄修罗又一抖手上的拉纸斥道:“我控诉你第三桩罪行,是你妻妾成群,淫欲无度,祸害良家妇女!”
  查地主一听这个就心痛。就说那个小奶奶,虽是佃户楚老三的女儿拿来抵债,可那也是他家自情自愿的呀。再说,搞屎棍当初不但砸了屋,抢了钱,还要了她的命。那抢财害命的可都是他矢老大呀。查地主以为这次矢队长不会再逼他开口,就又咬牙沉默。可哪知矢队长一听这桩更来气。同样都是人,你个老地主怎么大大小小搞几房奶奶随便受用,老子堂堂一条好汉,却一个没有,哪有天理,太不公平,幸亏有共产党平了你。
  族兄修罗见查地主口紧不够配合,未等矢队长开口喝问,就狠一打鸡花嗓子道:好,顽抗得好,我来帮你省点事。说着就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碎瓷渣洒到查地主双膝前,又让他跪上去。查地主立马就龇牙咧嘴出了泪,忙道:“修罗大哥哎,我承认、我承认喽!”)
  族兄修罗晃珠露齿一笑,又格外打下鸡花嗓子道:“我且控你第十桩,是你仗势欺人,为富不仁,一家老小欺压百姓!”
  这一桩主要是族兄修罗当初上私塾时,与查地主儿子查二一起玩耍,查二经常包些鸭爪鹅胗到学上搭嘴,可就自己吃,不给他吃,尽馋人。害得族兄气不过,就经常与他打赌赢吃的。
  
  比如十岁冒头那年,他带着羊勇禽冯事告跟小地主查二打赌,说他能青天白日当着大伙的面,随便去亲女人的嘴。都摇头不信。宋山的勇禽一甩竹爿脸道:“弄妈,这个哪可能,除非妖魔神仙能!”
  黄冈的事告嘴咧河蚌道:“乖乖,要能随便亲女人,除非妖怪出凡尘。打这赌不是找输曼!”
  小地主查二听之瞪眼板栗道:“捣你爱兮,你要能亲一个,老子输你一个大鹅胗!”
  族兄修罗低头忖道:“呢,那这么干。要搞就搞个实在,要玩就玩个痛快。你才讲亲一个给一个,那要是亲两个呢?”
  勇禽瞪眼闷嗓嗡道:“弄妈,还想皇上进后宫,排队搞呀!”
  事告胀脸猪肝道:“乖乖!见一个亲一口,来两个亲一双,馋死一旁小二郎!”
  查二道:“切,亲一个算一个、亲两个算一对、亲十个算五双啥!捣你爱兮,只要你有那个本领!”
  于是,修罗约好翌日清晨,龙头坡八字口水铺见。
  翌日晨,这三个货急着看热闹,到龙头坡,天才麻丝亮。这会对岸梅墩的洗衣妇女,便最早一批划船过来,一会便占满了十几个石铺。一直猫在草棵里的小地主查二有些憋气,起身刚要开口骂,修罗就打个鸡花嗓子,从石竹丛里闪出来道:呢,我一个下去办事,你几个就缩在这里瞧好,顺便给我数个数。
  但见他背手钩头下到水铺,大声打了两个鸡花嗓子,弄得捶衣的姑娘妇女都抬头瞧他。因为平时这个光景,水铺都是洗衣女人们的天地。只有过了早饭,才是男人们摆鱼虾水货的时光。女人们都怪异的瞧他一眼,可他谁也不瞧,只顾弓腰弯背低个头,急冲冲走到水铺中央,蹲身从石铺下面捞起个酒罐来。他先使劲晃了晃,又凑近往罐里瞅了瞅,突然暴瞪脱大眼珠,向旁边盯他的妇人斥道:“嘿,青天朗日的,你凭白无故干马要偷喝掉我的酒啊?!”
  妇人莫名其妙道:“真是新新事,我哪晓得你什么九呀十呀?”
  修罗瞪眼突珠,把个罐子往地上一墩道:“嘿,那就怪事了,你没喝呀?你没喝那我满满一罐子酒,怎么就剩下这么一丁点了呀?!”
  修罗眼睛生来松大,这一瞪,眼珠将要脱落下来地晃,吓得那妇人直招呼左右洗衣的给自己证明。于是左右洗衣的妇女都放下衣棰聚过来说:“我们都看着,她真的没喝。”
  修罗猛一打嗓子道:“嘿,那真是撒尿撒出小鱼――怪屌事啊!这里也没外人,一大早水铺就你们第一批到,我这酒昨个下晚就在这里藏着,本想今个早起拿回家喝个清凉,难道酒能自己飞了哇?吭吭,我晓得了,这满罐的酒他一个也是喝不掉,说明你们都喝了,难怪你们都一齐包屁她!”
  这下弄得大家都有口难辩。这时年长些的梅大奶子咂嘴说:“瞎扯曼蔡大哥子哎,你喝酒要喝清凉,我们做人更要个清白啥!我们真没喝哦大哥哉!”
  修罗晃她一眼珠道:“空口无凭,那怎么证明你们没喝呀?!”
  梅大奶子咂嘴说:“人活世上,清白最要紧;可就不知怎个证明!大哥哉,你人最聪明,你给出个点子啥。”
  修罗点点罐子道:“要证明清白也不难,就看你们敢不敢!”
  梅大奶子忙道:“瞎扯曼,没喝就没喝,只要能证明,我们都敢!”
  修罗点点大家道:“要是喝了酒,嘴里肯定有酒味,我一闻便知。”
  梅大奶子忙合手拜道:“阿弥佗佛,阿弥佗佛!还是大哥点子好,那你就一个一个闻吧。可要闻仔细点!”
  于是,修罗就凑近她们嘴边,一个一个仔细闻。一边闻一边鼻腔发出一串短促的吸气声。
  修罗仔细闻也没闻出什么酒来,就拎起酒罐,一边走一边嘟哝:“嘿,还真是撒尿撒出了小鱼--奇屌怪了!……”
  这边水铺忙得热闹,那边坡上三个货虽听不清楚仔细,却看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看到最后修罗凑到妇女嘴上一个一个亲的那个仔细,惊状万分。瞧得羊勇禽直闷嗓骂道:“弄妈、弄妈,瞧这狗日爽的!”瞧得冯事告直气喘道:“乖乖、乖乖!一个一个轮着亲,一口一个咂得真!”瞧得小地主查二乐不可支道:“哈哈,这个花点子,花狗闻骚呢!”
  
  族兄修罗打小喜好捉瞎戳鬼,调逗妇女,花点子多,脸上因过花留有几个麻点,所以查二就叫他花点子。按说这回查二要输他十二个鹅胗,可结果却只给了他一个。弄得修罗一直耿耿于怀。想不到却在这报应了。本来大家觉得修罗只是个会捣蛋弄鬼的货,经过这次批斗大会,才知道他还有这等上台面的本领,大家就对他另眼相看。当然,矢队长更是另眼相看,于是就把他发展成土改工作队的临时队员。
  
  批斗完地主,紧接着划定阶级成分。
  其实没田地的农民不是贫农就是雇农。可本家没田地,父亲在外替人跑水做买卖,给母亲的生活费是一会有,一会无。有时就有口吃的,无时母亲就要饭度日。所以定本家成分时,有人同意定贫农,有人不同意。同意的说,他家没田没地是真的,蔡二娘经常带小伢子要饭也是真的,这不贫农哪个贫农。
  不同意的是族叔吭二爷:“吭吭,按说,这个话不该我讲。可我这个人就喜欢讲个正理啥。你们只知道他没田地要过饭,可知道他家老板在外头做什么呢?要是没钱他不回来租田种田?要是没钱他长袍礼帽金表金戒金丝眼镜是天上掉下来?吭吭,听好多人讲他在外边还做过二鬼子汉奸呢!我也不是不同意给划个贫农,就是不大明白想问下,世上可有这么气派风光阔绰的贫农啥?”
  矢队长抽一口烟道:“上面说了,定成分一要看本人控诉情况,二要看家里真实情况,三看要看群众评议情况。现在听二嫂子控诉还是不差,看看家里也是符合,下面就看大家评议。于是就问修罗有什么评议。”
  族兄修罗低头忖道:“二爷在外头的历史,讲什么的都有。俗话讲呐,无风不起浪,无花不闻香,无屎不闻臭曼。这事一时怕也搞不清楚,这个要仔细调查才行,要不往后拖拖。”
  矢队长道:“哎,这个不能拖,拖了接下来就没法分财产分田地,那就要拖土改工作的后腿。一点不能拖!”
  就在踟蹰间,母亲进来了。矢队长就问:“蔡二嫂子,你家蔡二爷在外面情况复杂,你说这成分咋定呀?”
  母亲说:“啊哟矢队长哎,你是走大场面见多识广的政府,肯定心明眼亮啥。我家蔡二他在外面是给人家商铺跑水的帮工,赚再多钱也是人家老板的,他也就得点帮工辛苦费,这跟把地主打长工一样曼。你见过打长工发财的么?要是发财了,我还带小伢子讨饭玩呀?”
  矢队长说:“你家二爷当初可是长袍礼帽金表金戒金丝眼镜的,气派大得很,跟打长工的可怎么比啥?”
  母亲说:“矢队长你是行走天下有世面的,在外走江湖跑生意的,都讲个外光罩,那些东西都是托他办事的商行给置办的头面,就像唱戏带的行头,上台唱戏就穿戴整齐、人五人六的,唱完戏下台脱了行头,还不是成了老七老八的穷光蛋曼。”
  矢队长说:“有人说你家二爷在抗战时当过汉奸,这个你可知晓啊?”
  母亲说:“啊哟矢队长啊,你是打过江山做过大事的,要是他蔡二在外当过二鬼子汉奸,那共产党还能让他活到现今?再讲,如果他当了汉奸二鬼子,那日本鬼子应该给他好处才是吧?可他是一没被共产党杀掉,二没得什么鬼子好处,还叫二鬼子抓了投进日本鬼子大牢,苦受了十几道大刑!这个吴大爷是知晓的吧?”
  矢队长转头去找船拐吴老大。
  吴老大忙应:“哎,这个我一本清知,我来呱呱。”
  
  
  是年大事:
  惊蛰数学家华罗庚归国。
  清明新中国第一部法规《婚姻法》诞生。
  谷雨开展整风运动。
  夏至土地改革法公布施行。
  大暑开展镇压反革命活动。
  寒露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小寒大姐出世。母亲见这刚出世的娃儿,哭声斯文,两瓣粉腮,状若莲花,甚是喜欢,便说与瞎眼的老奶奶听。老奶奶素日寡言,闻言喜道:“女子莲花拜观音喽,那就叫她莲吧。”
  老奶奶当着父亲捏着母亲手怡曰:“孙子出世送老爹,孙女出世送老奶哦。这娃儿是来给老奶奶报信去见老头子喽。老二回来不会种田,可一家总要个男人,你要多促着他帮衬你,他会听你的。儿啊,这个家就指着你了!”
  大寒老奶奶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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