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人的身体虽然同外界隔绝，但心却不能够屏蔽这个社会上的八卦新闻。过去几年围绕手机和网络一天天过下来的日子，仍然会以同样的方式延续而又一天天的过下去。
　　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菜已烧好了，粥还在熬，
　　离雀走过去吓了吓坐在空旷院子里发呆的尤芳，而后站定，两人半晌无话，末了，离雀冒出一段词不像词的话来：“月出西方，愚人前夜，三五元宝影重叠，燕尾檐上繁星寻常，人如昔灯不变，莫道病眼，百花丛丁香几人见，千百度愁云不散，望穿秋水眼看坏。”
　　“什么玩意儿？”尤芳说，“说人话！”
　　“我看月亮有重影，看别的东西就没有，咋回事？”
　　“眼疲劳了吧？不是啥大事。”
　　然后，尤芳又开始玩手机了，过了几分钟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离雀:“你说的丁香是花还是药？”
　　“有区别吗？……我说的就是你”
　　“那我是花还是药？”
　　……
　　“那……药又是治什么病的？”
　　……
　　第二天一早尤芳就央离雀一起到田野里去，躺到麦苗上，露水还没干。远处路边对排的树的枝丫伸到很高，由树叶间也还看不到清晨的阳光，这时她期许从那里找见一个断线的风筝。仿佛这里正是她许多年前放风筝的地方，仿佛她那只挂在树梢的风筝不曾经雨打风吹日晒，还在原来的地方，保留原来的样子。不多久她又同离雀讲自己小时候和田野有关的一切事，麦苗低的时候，在田野里放风筝，麦苗高的时候，在田间小路上张着双臂转圈。“风起云儿飞思如烟情如岚岁月悠悠爱追随雨起云来会心相依缘相聚亦浓亦淡意跟随。”她唱起歌来，但实在唱得太难听，便拿出手机放起这首歌。她说齐秦的这首《风雨情》，一开口唱，她就立马想到那个时候的事，仿佛正在发生一样。
　　歌曲还有另一种神奇的功能，假如你在过去的某个时段常听一首歌，那么往往现在一听起这首歌便真切的记起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过去就像一个火漆印章封起来的信，无论信封是薄是厚，是否透明，隔着信封总看得不真切，只有打开来，才能将过去铺平，一读再读。那印颜色像红玫瑰，形状却像极了那年隔着玻璃窗望见的月，照着孤寂多梦的夜，总怕它会忽然消失，夜复一夜，渐渐地烙在了心里，月还是那个月，将心也映的凄冷通亮，也许到了某一年某一天，热的心会温暖冷的月，冷的月会安抚热的心。“尘封往事”，没有封，就好比赤裸的身体，没有衣，也没有住所，抛到外面去风化，很快发黄，很快糟很快烂。有封无印，自然就像有了衣，而没有扣，谁想看就看，有人“非礼勿视”，就有人“公开可见”。启封也有讲究，怀着仪式感，一切变得美好而又忧伤。假若随便一撕，难免残破不全，面目全非。
　　那个时候，总觉得过得不好，总是怀念过去的事，想着在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后来离开了这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也确实没有怀念那个时候，不是因为在新的地方过得好，恰恰相反，因为过得太糟了，徒劳奔波，以至于没有时间去想，终于走了，得空想起那个起初认为离开后并不会怀念的地方，才觉得对比起来，那时是多么的好，原来不过是越过越差罢了。也有此得出结论：尤芳的反射弧有点长。
　　人一旦恋着一个地方，再不好的地方也是好的，甚至于北方的千足虫、南方的蟑螂，都会在回忆往事的时候顺带着想一下，那时也不再是一贯的惧怕，一贯的厌恶了。若是憎恶一个地方，无非是憎恶那个地方的人和事，即使膏粱文绣众星拱月，也觉得时刻被生活捉弄着。
　　离雀听了几句就跟着唱起来，那歌声太动听，尤芳翻了个身，不再望向蓝蓝的天，不再目送一只只飞鸟远去，心也不再随云彩飘来飘去，全个身心沉下来，伏在绿油油一片大地上。她看着离雀，又一次怀疑自己的忠贞，她面对面容好看，歌声好听的异性，所产生的亲吻对方脸颊的冲动，不止一次，她不止一次的怀疑自己花痴多情且轻浮。庆幸的是她在男女感情方面，永远保持着谨慎和理智，才不至于令她在回忆往事时，于傻的评价中加入几分轻蔑的嘲讽，感到羞愧难当的耻辱。
　　尤芳洗碗的时候，离雀就斜倚着门框唱歌，尤芳便傻笑，觉得日子过得和以前不同了。午后尤芳就呆在二楼的书房里，刷视频、听离雀唱歌，书架上也有了几本书，旁边有休息室，瞌睡了就去睡觉。说到书，她首先买了插画版的《边城》，于云雾缭绕处望见青山翠柳，于水波荡漾处找到小小篷船同几只鸭子，沈从文说：“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但有些人偏偏是爱而不得的，遇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何其难，这样的一生便显得漫长了。因为玻璃窗的存在，站在二楼，视野开阔，房舍田野蓝天白云，路上行人与田间劳作人，一览无遗。尤芳忽然觉得在晴天可以爱世间万物，不拘一片树叶一缕阳光，然而似乎在雨天，只适宜发展浪漫的爱情，爱一把伞爱某一个人或者爱一张床。
　　离雀弹吉他时，她的思绪又飞到几年前那条不清澈的河边，眼前人是那时人，他的笑没变，他的眼神没变，她就忽然拉起他，跑到一公里以外的小河边，褪了鞋子踩在石子上，一脚就要跨到河里去。离雀很惊讶拉住她不让她下水，说她生理期不能这么做，她笑说离雀少见多怪。但是河里的游鱼令她怕了，只坐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把脚掌在水面上划来划去。离雀却捉来小鱼吓她，她是不善于打闹嬉戏的，只拿那双明亮眼睛哀求似的看着离雀，离雀安静了。
　　离雀爱唱那首《玫瑰的名字》，实话实说，他唱这首歌唱不好，但他偏爱唱。我想大概是这首歌的歌词里有他想要表达的某种意思吧。歌词是这样的：
　　玫瑰多情也多刺
　　竟与你似曾相识
　　有多少次我尝试写首诗
　　留下你那婀娜多姿的样子
　　有时候娇横伤人有时候娇柔依人
　　我只能用最奢侈的玻璃
　　为你筑起不惧风雨的天地
　　只要能够陪著你我都愿意
　　我就是你忠实的园丁
　　只要能够想著你我就欢喜
　　即使你宁可自由自在呼吸那一窗星星
　　名字背过又忘记符号充满了神秘
　　原在梦里忽而又中世纪
　　我像圣堂下为你禁欲的僧侣
　　只要能够陪著你我都愿意
　　我就是你忠实的园丁
　　只要能够想著你我就欢喜
　　即使你宁可自由自在呼吸那一窗星星
　　只要能够陪著你我都愿意
　　我就是你最忠实的园丁
　　只要能够想著你我就欢喜
　　即使你宁可自由自在呼吸那一窗星星
　　他说：“即使你宁可自由自在呼吸那一窗星星。”
　　俗世的男女都是大同小异的，都会借着一点酒意，说平时羞于启齿的话。事后还记着的多半也会装作忘记，权当不曾说过这些话了。
　　尤芳说：“他一直像远空的一颗星，像头顶的一朵云，忽远忽近，我不能抓住一颗星，但我能拥抱一朵云吗？或许在梦里，我随云流浪。但事实是，他只给了我惊雷与暴雨。”
　　离雀说：“你那么傻，那么笨，随便什么人都能把你骗了，两句话就能说的你肝肠寸断，泪如雨下，却唯独我不能。我自认聪明，没人能骗得了我，却偏偏被你骗。”
　　尤芳说：“我爱的少年，眉梢有黎明的薄雾，发间有清晨的日光，眼里有暗夜的星河，他是世间最好的。遇到他之前，心无尽地漂泊，处处皆可为岸，处处皆可为汪洋。遇到他之后，只望着那一盏孤灯，心虽然温暖着，希望也还燃着，身却上不了岸，退化为鱼，自怨自艾的浮着。”
　　离雀说：“你喜欢的少年和我喜欢的姑娘真像。”
　　一个想逃避现实，却不放弃现实的希望。一个想回归现实，却苟同现实的宿命。都固执的不肯放下的是求而不得的渺茫可能。
　　“你本应该有很好的发展的，唱歌那么好听又多才多艺。”一提到这件事，尤芳似乎要把她的多愁善感表现的淋漓尽致，又似乎有了将一生都看破的可能，她说：“你是不知我有多羡慕你，我若是有你一半的资质，必当努力闯出一片天地，非出人头地不可。”她倒是没有想过假如她真的有了这些，她是否会真如她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努力。“你不是一向淡泊明利么？”离雀疑惑的问她，不敢相信这些话竟是从她口中说出。尤芳冷笑了一下，这冷笑除了自嘲也许还有别的意思，她说：“你太高抬我了，我那最多算是胸无大志，不思进取，一无是处。何况人都是会变的，都要在不断的自省中推翻重建再推翻的循环下更新自己的认知。”
　　她觉得没必要把所有事所有想法都告诉离雀，不成熟的小心思，无非是为着她的幻想斤斤计较罢了。假设她有什么难能可贵的才艺，她或许有亲近那日思夜想之人的可能，可偏偏她唱歌不行跳舞更不行，而成名的捷径不外乎唱歌跳舞。她有时在想，该如何表达那种感情呢？该用什么样的情话来代替呢？其实她知道，她要做的事胜过任何情话，如果说她努力想让更多人认识她，她甚至做梦都想出名，当知道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有一天他也能看到她。
　　“你又何必自暴自弃，我听你讲，你读书时语文课本上是从来没作过注解的，成绩却很不错。这说明你很有天赋啊，多读书必然有很大增益，这就是你相较于其他人的优点啊。事实上你也很喜欢文字不是吗？”离雀停顿了一下接着试探地说，“我觉得你很喜欢现代诗。要不要我朗诵几首给你听？”离雀知道尤芳很喜欢他的声音，既喜欢听他唱歌，当更喜欢他的朗诵，况且她自己也好歹写过那么几首诗，说明对诗歌的喜爱程度不浅。
　　离雀盯着尤芳依旧暖洋洋地笑，又想逗逗她，“你喜欢听谁的诗呢？让我猜猜……一定是徐志摩的。那就……”“我不喜欢诗歌。”尤芳极不高兴的打断他，不以为然地说：“写几句话并不是什么难事，或灵感乍现，或冥思斟酌，即使是绝妙文章，写个寥寥百字又有何难。我倒认为较之诗歌，小说则更值得称赞。更何况，一些诗并无出奇之处却被捧上了天。”一番话说的离雀瞠目结舌，尤芳接着说：“我倒是蛮喜欢古诗词的，现代诗我只喜欢《致橡树》”其实，尤芳以前确实喜欢现代诗，尤其喜欢带有忧国思乡情感的诗，她认为《死水》是最好的，兴许有更好的，她还没读到。评价多少会掺杂个人情感的，更何况喜恶本就是一种情感。由此说来，她喜欢《致橡树》再容易解释不过了，因为在她的幻想里，很大一部分是梦想成真以后的事。那时她则可以深情地与他说：“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