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陈富春路上讲故事 小外孙废墟浇玉米

　　徐国红从悲哀中缓过神来，起身上了坟头，轻轻地拔掉上面的蒿草，任传芬默默走过来，张开一个白布口袋，徐国红十分虔诚地把坟头的土装进了白口袋里。张记者好奇，赶上来问：“老乡，你往口袋里装土干什么？”
　　“把我公公和婆婆坟头上的土装到一起，带到移民区。”任传芬回答。
　　记者又问：“请问，你们为什么要带土？”
　　任传芬神色凝重：“要搬迁走了，把祖坟上的土带一点到新家去，是个念想。”
　　记者纳闷：“你们搬到新家，会把这些黄土放到什么地方？”
　　任传芬说：“这是我家掌柜，他说了，在门前挖个坑，连口袋把这些土放进去，上面栽上花或者树，每回浇水的时候是个安慰。你看口袋这布，是新买的，掌柜说，老人家坟头的土是最干净的，用的口袋要讲究，来不得半点马虎。”
　　“这个坟里是你什么人？”
　　“我婆婆。”
　　“还有别人来给她上坟吗？”
　　“我家孩子大学毕业了，怕影响他，就没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如果他回来了，他也会来的。”任传芬很自豪地回答。
　　这是多么鲜活的素材啊，记者上前给他们拍了照。
　　荣获第五届“感动中国”词曲创作奖的《我的移民老乡》，一开始就唱到：“端一碗丹江水，送你去远方，掬一捧祖坟土，带在你身上……”歌中所唱的并不是空穴来风，经著名歌手耿卫华演唱，这首歌成了库区的一份荣耀。
　　从南水北调移民大搬迁开始，库区移民采用了很多方式祭拜祖先，衍生了很多乡土祭祀文化，移民上坟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以此为主题的图片、视频、诗歌、散文在电脑或手机上随便搜一下，就能找出很多。
　　在徐国红母亲坟头不远处，是陈月华母亲的坟茔，陈月华、陈光华扑在坟堆上撕心欲裂，哭成了泪人，张晓新半蹲半跪在坟前，神情肃穆地说：“妈，我们要走了，来这里给您告个别，和你说说心里话。政府对搬迁安置得还行，这个您就不用担心，我和月华不会扔下父亲不管的，我们会照顾好他老人家的，我们吃啥他吃啥，他想买啥我们给他买啥，不会亏待他的，强强是您的外孙，是您的心肝宝贝，我们会把他教育成人的。妈，您放心，清明的时候，我们还会回来给您添坟的。”
　　陈月华的父亲陈富春靠在坟前的一棵柏树上，表情木然地对强强说：“强强，快喊你外婆，告诉她你给她送钱来了。”
　　强强很懂事，像模像样地磕了头，起身闪到了一边，迷茫地看着爸爸妈妈和大姨。
　　陈富春从身上掏出一沓子钱，对还在烧纸的张晓新说：“晓新啊，这是我攒的一千块钱，替我给你父亲捎去500，我养闺女不容易，他养儿子也不容易，咱走了，好坏表示一下意思；还有500，捎给你上村的大奶奶，没有她，就没有咱一大家啊！”
　　谁也没有想到此时陈福春会有这样的想法，张晓新愣了一下，说：“爸，你说了我们按你的意思照办就是了，这钱你装上。”
　　“不——”陈福春固执地说，“强强在这里，我是想让他知道，长大以后怎样孝敬老人，怎样感恩，这钱你得拿上，只当替我跑腿。”
　　张晓新双手接过钱，哽咽地说：“爸，钱我一定会捎到，您的心情我也会带到，一会儿下山后我就去办。”
　　陈富春上前搂住强强，声音有些苍凉：“强强，外公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将来外公走了，你也要给外公磕头啊！”
　　强强不明白陈富春的言外之意，就问：“外公，你要去哪儿？”
　　陈富春盯着坟头说：“外公要是来找你外婆的时候，你可别忘了给外公磕头啊！”
　　强强“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陈光华、陈月华都过来哄强强，同时埋怨父亲说些不该说的话。
　　陈福春勉强笑笑，过来紧紧地拉住了强强，半天说不出话来，陈富春安慰强强说：“强强，外公不走，外公舍不得我的强强。现在外公领你下山，外公给你讲故事。”
　　“真的？”强强止住了哭声，天真地问。
　　“外公还能骗你？”
　　一老一少离开了坟茔，陈富春对强强说：“强强，你听外公给你讲，其实咱们都不是这里的人，咱们都是从山西洪洞县搬过来的，那里有棵大槐树，咱们都是大槐树的人。”
　　强强一下子入迷了，就问：“外公，咱们为啥要搬到这里来？”
　　陈富春：“过去有一年春上，咱这里遭了瘟疫，天天死人，男人女人都死光了，到处一片荒凉，官府就决定从山西洪洞县朝这里运人。”
　　强强：“外公，瘟疫真可怕，现在还有瘟疫吗？”
　　陈富春：“现在还有，不过现在政府能控制，过去医疗不发达，只要一传染上瘟疫就等于判了死刑。所以，现在提倡要爱护环境，讲究卫生，就是为了预防传染病的发生。”
　　强强：“外公，我会讲卫生的。”
　　陈福春：“爱护环境，讲究卫生是好习惯。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都不愿意离开故土，于是，官兵们就想了个办法，他们敲着铜锣，挨家挨户喊，‘不愿意搬迁的到大槐树下集合啊！’
　　“老实的乡民听官军们这样一喊，都朝那里聚拢，一时间，那里聚集了男女老幼黑压压的一片。
　　“官军们见那里人聚得差不多了，就拿着大刀长矛，围住了大槐树周围的人，把那些年轻的男人和女人拉到一边，用一根长绳子拴了，一个连着一个，开始朝河南监押。
　　强强：“那些人真憨，他们不会不走？”
　　陈福春：“你不走？皮鞭子打死你，看你走不走。他们白天走，夜里走，渴了，喝点路边的水，饿了，就用马料充饥，很多人受不了这样的虐待，走着走着就死去了。”
　　强强：“好怕人呀。后来呢？”
　　陈福春：“路上，有人要大小便，就对骑马的军爷说，‘官爷，请解开我手上的绳子，让我方便一下。’官兵们就给他解了绳子押着他去排泄，时间久了，那些赶路的百姓就简单地说，‘官爷，解手。’押解官就明白他要干什么。”
　　强强：“外公，我知道了，解手就是拉屎撒尿，对不对？”
　　陈福春：“你真聪明。被押解的百姓到了河南地界，剩下的人就不多了。很快就被疏散到各个村庄，官军们怕他们私自往老家跑，就决定给他们号上标记，于是用军刀砍掉了他们的脚上的小拇指。”
　　强强倒吸一口冷气：“呀，那多疼啊！外公，他们为啥要砍掉百姓的脚上的小拇指呀？”
　　陈福春：“一是为了让这些大迁徙的移民走路不方便，不得不死心塌地留下来，即便返迁了，也很容易被官府认出，所以，现在还有很多老年人说，他们是从大槐树下搬来的，不信看看他们脚上的小趾头是不是比其他的脚趾头短一些。
　　强强听到这里，天真地说：“外公，等等我，让我看看我的小脚趾头。”
　　强强脱下凉鞋一看，惊叫起来：“外公，真的，我的小脚趾就短。后来呢？”
　　陈福春使劲喘了几口气，说：“你知道现在人们走路为啥喜欢背着手？”
　　强强摇摇头，扑闪着眼睛瞪着陈福春。
　　陈福春说：“那是他们的老祖先被押解时双手被拴在背后，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一直沿袭到现在。”
　　强强：“外公，咱们也是移民，咱们脚上的小趾头会不会被砍？”
　　陈福春：“不会，咱们是文明搬迁，咱们搬迁是光荣的，还要戴花哩。”
　　强强问：“外公，你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陈福春说：“是老辈子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外公，你看，小松鼠。”强强眼尖，指着一个树枝让陈福春看。
　　陈福春叹了一声，说：“那是你外婆变的，她来送咱们的，晚上你一睡着，她就会来看你。”
　　强强迷惑地看了陈福春一眼，说：“外公，我想外婆了，明天她会跟咱们一起走吗？”
　　陈福春若有所思，喃喃道：“她在天有灵，会的，一定会的。”
　　在山下公路边的指定地点上，搭起了一个帐篷，门口醒目的位置上挂起了一块牌子，强强指给陈福春看：“外公，你看，那上面写着‘兔费为移民理发’。”
　　陈福春看了一眼，正儿八经地说：“傻孩子，那可不是‘兔费’，那是‘免费’。”
　　强强突然笑了起来：“外公，我故意考考你的，看你会不会。”
　　陈福春轻轻拍了强强一巴掌，笑着说：“我以为我孙子是个小笨蛋，没想到你挖了个坑让外公跳，你这个小坏蛋。”
　　爷孙俩说着说着就到了帐篷边，这个帐篷刚搭建，里面两个人还在忙忙碌碌摆东西，见这一老一少进来，一位中年女人笑盈盈地迎上来，问：“陈大爷，领外孙来理发呀？”
　　陈福春说：“我们两个都理。”
　　女人道：“可是，你才理的不到半个月呀？”
　　陈福春：“应个口号，你想，理发理发，一理都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女人笑了起来：“那是，那是，一理都发，好，您坐下，我再喊一个姐妹，你们爷孙俩同时进行。”
　　陈福春：“可是，我想不通，你们开门市的，咋要免费呢？”
　　没等女人回答，强强抢着说：“外公，外公，我知道，她们是学雷锋。”
　　“强强真懂事，阿姨给你理个聪明头。”女人笑着摸了摸强强的头，夸赞了一句，然后扭过身来，说：“你们家都舍了，我们再不为你们做点什么，心里总是个结。再说了，这些年我开门市，上村和下村的老老少少哪一个没照顾我生意？你们有情有义，我也不能薄情寡义呀。”
　　爷孙俩理过头以后，满意地离开了，走了很远，强强扭过头来喊：“阿姨，我外公把理发的钱压在帐篷角的砖头下，您别弄丢了。”
　　女人望着远去的陈福春爷孙俩，眼睛模糊了。
　　强强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问：“外公，阿姨已经说为移民理发要免费，你为啥还要把钱压在帐篷下？”
　　陈福春语重心长：“孩子，做人要有来回，人家理发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也是为了像你一样的小朋友有校车坐有牛奶喝，人要自顾自就会让人瞧不起。外公一辈子干过不少糊涂事，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觉得很多事都不值得，那些做人厚道的事儿让人感到最踏实。”
　　强强：“那你觉得什么事儿最值得？”
　　陈福春多情地看了外孙一眼：“让我的外孙们一个个都有出息，都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强强辩解道：“外公，您的外孙还有女孩哩。”
　　陈福春一下子精神了不少：“傻孩子，那也是女中男子汉，长大了你自然就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
　　离帐篷不远处就是老宅子，老宅子的废墟上长出了一棵玉米，有半人高了，由于天干，叶子都卷到了一起，陈福春呆呆地望着出神，忽见强强背过墙角在撒尿，陈福春惋惜道：“这孩子，你应该把尿浇到这棵玉米上，你看它渴得无精打采的，你把尿浇上既给它施肥，又给它解渴，那该多好啊！”
　　强强瞪着迷惑的眼睛问：“外公，咱们就要走了，还管它干什么？”
　　陈福春正色道：“孩子，它也和人一样，也有生命，也有向往，这个世界多好，它多想舒舒坦坦多活些日子多看看太平盛世。”
　　强强说：“外公，我给它浇水吧。”
　　陈福春满意地说：“那好啊，玉米解渴了，喝了你的水一定会感激你的。”
　　强强苦愁着脸说：“可是，外公，盆子都装到车上了，怎么办？”
　　陈福春：“自己想办法。”
　　强强四下看了看，找到一个塑料方便袋，来来回回拎了几趟水，浇到了玉米根部，过了不久，玉米舒叶了，陈福春笑了，强强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