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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巧路遇丹桂遭屠门 报深仇丰智送烈酒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4-05 08:35:18      字数:10866

  上回书说到作恶多端的董武被共产党白绫宣判,王大骡子一家人又遭遇不幸,祝凤桂担心刘青玉的安全,在大姐家里终是待不下去了,便急着返回了口埠。春末时节,凤桂家的那棵凤桂树舒展着浓密的叶冠,迎在风中轻轻摆舞……
  这正是:
  偏是五月夏意浓
  凤桂盈香入沉梦
  长风不解人间苦
  一冠精灵渡微风
  
  祝凤桂又怀孕了,她挺着微隆的肚子站在树底下,伸出一只手扭弯了一支柔软的枝条,使那一串微挂在枝头的花蕾紧紧贴着自己的鼻翼,闭着眼睛贪婪地嗅着那初初蕾的香味儿。刘青玉还没起炕,搂着两个孩子还在睡着。鬼子的炮楼昨天已经修成了,他今天不用再出工了。凤桂是悄悄起炕出来的,她想让他睡个懒觉。连续忙活了大半年,刘青玉已经累得够呛,人也消瘦不少,就连那辆木轮车也磨损得破旧不堪。那可是专门装了红木轱辘的一辆木轮车,而那个车轱辘是出自于李政泽的手艺,打造得如此坚固,仍然断了一根轱辘撑子。凤桂看着破损的车轱辘,心头泛着一缕难以言喻的伤感,她寻思着改天去一趟娘家,让爹把这辆推车好好修一修,这辆木轮车毕竟是她家最值钱的物件了。
  刘青玉披着衣裳从屋里出来了,他走到凤桂身后,伸出双手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手掌却不断在她微隆的肚子上摩挲着,声音柔柔地说:“凤桂,咱们这一年生两个娃儿,在口埠村还是头一桩恁!你说,这次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啊!”凤桂头也没回:“女娃怎么了?女娃你就不喜欢了?”青玉笑了笑:“不是,我觉得你也该生个男娃子了,你这接连生了三个丫头了,我盼着你给我生儿子呢!”凤桂听了他的话,就想起了八年前夭折的儿子刘兴国,没好气地说道:“生个男娃你担待得起吗?当年兴国不就是个男娃吗?他怎么没的你忘了?”青玉说道:“兴国夭折,怎么你还赖我吗?”凤桂的语气有了怒意:“不赖你赖谁?当初要不是你偷偷去赌博,兴国能死吗?咱爹也不会被你活活气死。”“你这是蛮不讲理,当初若不是你把孩子放在炕上不管不顾,孩子能死得了吗?”青玉松开了抱着凤桂的手,反驳道。“你这个孬种儿,怎么兴国的死你倒是怨上我了?还不是因为你赌博我一时心急才做出那样的事?”凤桂说着突然怒火中烧,她再也压不住自己的火爆性子,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儿,照着刘青玉的脊梁骨打了一下:“你还跟我强词夺理,有个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出去赌钱了?”刘青玉摩挲着被打疼的脖梗子大声回道:“没有啊!”说着,高举起了一只手,“我对天发誓。”表情很是无辜。凤桂说道:“你甭骗我!镯子治病的钱你只说是从嫂子的大哥那里借来的,这事儿都过去两年了,却为何不去还他?”刘青玉急忙回道:“真是从他那里借来的,不信你去问大哥。”凤桂挥舞着木棍喊道:“甭跟我说这个,你跟刘光玉一个鼻孔眼儿出气,编造好了谎话合伙来哄骗我,若真是借来的钱,明天咱们就叫上大嫂去县城认认亲,我也好当面致谢,你敢去吗?“刘青玉咬着舌头打着谎儿,两人话赶话,杠上了:“去就去,谁怕谁啊!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凤桂手里的棍子头点画着躲在远处的刘青玉:“好,我现在就去跟大嫂说,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县城对质,倘若让我知道了你又去赌博,编着谎话儿来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凤桂说着,手里的棍子一扔,点开步子出了院门。刘青玉偷偷跟出来,躲着身子悄悄打量,像贼一样的身形。他见祝凤桂果真去了大哥家,暗暗叹了口气:“坏事了,这婆娘认真了,看来是揪着这事儿不松手了。他了解凤桂的犟脾气,跟她爹祝世交一模一样的,认定的事不达目标誓不罢休。”刘青玉思量着,一脸的愁苦,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件事儿。
  祝凤桂并没有去成县城,虽然她下了很大的决心,但突来的一场变故使她不得不改变了自己的行程。她刚刚从大哥家里出来,就遇到了从集街北首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四弟祝铁桂。祝铁桂还未立住身形就慌里慌张地说道:“二姐!不……不好了,我大姐她……她……”凤桂脑袋一阵“嗡嗡”乱响,从铁桂的行为举止上能预感得出来,大姐丹桂家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可是,她昨天才从大姐家回来,一家人还好好的,只不过是隔了一夜的工夫,又能发生什么事儿呢?想到这里,她双手扳住铁桂的肩膀问道:“四弟,你别急,慢慢说,大姐家里发生啥事啦?”铁桂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回道:“大姐!大姐……被日本鬼子杀死了……”“什么?”凤桂直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一片空白,四肢瘫软,身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去,眼疾手快的祝铁桂慌忙把她架住。
  昨天下午杨丰智送祝凤桂,推着她刚出了辛家村口拐上去往口埠村的小路,一帮鬼子随后就进了村,出门送妹妹的祝丹桂都还没来得及回家。这是口埠村炮楼由山本队长亲自带队的一帮鬼子,一共有三个人。这帮鬼子怎么会跑到这个偏僻小村里来了呢?
  辛家村西北方十里有个良孟村,良孟村有个土匪头子叫徐振中,徐振中扼守当地的一座臧台高台招兵买马、占台为王,拉起了一竿子几百号人的大队伍,这帮人为非作歹、鱼肉乡里、无恶不作。益都县委书记赵经民曾经亲自登门拜访过徐振中,想说服他加入游击队抗击日寇,却被徐振中拒之门外,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赵经民打听到徐振中这个人虽然冥顽不化,但对自己的私塾老师丘先生却是尊敬有加,便决定由这里入手,赵经民亲自登门拜访丘先生,对他说明了来意。丘先生是一个爱国激进份子,对倭寇的恶行早就义愤填膺,他满口应承即刻就去臧台高台走一遭,说服自己的学生弃暗投明,参加八路军抗战打鬼子。
  徐振中听说丘先生来了忙招呼手下的兄弟列队欢迎,入营房落座之后,丘先生说明了来意。徐振中一脸阴沉,看着丘先生说道:“我可是听说了,八路军队伍隐藏在益西区胡林谷一带,打鬼子就像是小孩子戳尿窝儿,这儿戳一下,那儿攮一下,根本就不正儿八经地打,跟着这样的队伍有什么出息头?”丘先生见他这么说:“那依着徐司令的意思呢?”徐振中回道:“这年头有奶便是娘,打不打鬼子现在两说,我和我的兄弟们就图奔个好前程。”丘先生是个典型的书呆子脾性,听了他这句话心底不由得窜出来一股子火气,他瞪着徐振中声色俱厉地问道:“徐司令的意思是,倘若将来鬼子许诺你重金,汉奸你也能做唠?”徐振中不再回话,嘴角挂着一抹阴冷的微笑。丘先生也不再说话,一双阴冷的眼睛只是死死瞪着徐振中。徐振中目光触及丘先生的眼神不自然地挪了挪尻子,盯着丘先生冷冷问道:“丘老师怎么这么看着我?”丘先生也冷冷回道:“我要看穿一个人面兽心的恶鬼。”徐振中闻言脸色突然凝重起来,腾地站起身子,盯着丘先生怒道:“我尊敬你是我的老师,所以不跟你一般见识,倘若是别人,我……”“你又怎样?”丘先生盯着他问了一句,又说道,“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徐振中突然火冒三丈,翻脸无情,他一挥手喊道:“来人啊!给他挖舌根,让他再唠叨不休……”
  两个士兵应答一声冲进大堂,用一根绳索手脚麻利地将坐在太师椅上的丘先生捆绑了个结实。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手里拖着一个木盘随之进了大堂。此时的丘先生算是彻底看透了眼前这个学生的真实面目,对他所抱有的希望也彻底变成了深深的愤怒,骂声更是决绝高亢:“你这个畜生!坏事做尽,终会得到报应的……”徐振中不耐烦地一挥手:“快挖!快挖!”彪形大汉便不再迟疑,将手里的托盘一放,从里面捏出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举到了丘先生的鼻翼处。丘先生突然闭了嘴巴,紧紧咬住牙关,看来,他也不想自己的舌头轻易被人挖了去。彪形大汉挖舌根可是行家里手,遇到这样不顺从的受刑者无数,他有的是办法应付这种突发状况,表情淡然地朝着丘先生身后立着的士兵说道:“捏住鼻子。”那个士兵便一步跨过来,一只手死死抱住丘先生的脑门儿,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鼻翼。只不过是片刻的工夫,丘先生已经憋得满脸彤红,他不得不大张开嘴巴喘粗气。就在丘先生张开嘴巴的那一瞬间,彪形大汉伸出一只手猛地拖住他的下颚,同时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剔骨尖刀迅速一挥,丘先生的那条活蹦乱跳的舌头已经脱嘴而出,正掉落在他身前的那个木托盘上。那条舌头又弹跳了几下,最终没了动静,像条绝水的死鱼。
  丘先生满嘴是血,仍然瞪着徐振中“叽里咕噜”地骂着,但骂的什么却谁也听不清楚。徐振中表情淡然地瞅了瞅丘先生,又冷冷冒了一句:“给他遮门帘,让他再瞪我!”彪形大汉应喏一声,再次举起了手里的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么粗鲁野蛮,倒像是在丘先生的脸上细细柔柔地雕刻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先贴着丘先生额头发际的位置横剌了一条曲线,一直切割到耳根处,然后双手捏住他额头上的那块面皮轻轻撕了下来,一边一块,正遮挡在丘先生的双眼上。这就是所谓的“遮门帘”。此时的丘先生面皮遮目口中失舌,满脸都是鲜血,现场惨不忍睹,他浑身剧抖随后瘫倒在太师椅上没了知觉。彪形大汉扭头看着徐振中说道:“徐司令,死过去了,怎么处理?”徐振中摆摆手:“扔出去!”
  徐振中对自己恩师“挖舌根、遮门帘”的恶行早就传遍益北乡,同时他也向任何人传达一个信息:誓死不参加八路军,谁若说降,当此下场。赵经民得知此事之后懊悔不已,自责不该让丘先生冒着风险去说服那个人面畜牲,以致给他招来如此大祸。此事也传到了益都宪兵队中川大佐的耳朵里,他觉得徐振中这支队伍能为皇军效力,便指派口埠炮楼的山本队长完成这个收编任务。山本队长果然不虚此行,到了臧台营部之后受到了徐振中的热情款待,山本说明来意并许以重金,徐振中当即拍板,同意编入伪军队伍。
  山本顺利完成任务之后心里舒畅,返回途中路过辛家村,正发现了站在村口的祝丹桂。丹桂超脱常人的身形容貌让山本看得目瞪口呆,怎么这样的偏僻小村还藏着这样的美貌女子?他又岂能错过这样的艳遇?手里的马鞭朝着丹桂一举:“吆西!美娇娘的干活!”丹桂闻声扭头,也发现了身后土路上的三匹红鬃马,马背之上各坐着一个身着黄色军服的军官。那是丹桂第一次见日本鬼子,所以看着他们的那一刻反应并不是那么强烈,但她能感觉得出来那三个人对她不怀好意,便扭转身形向着家门口迅速走去,进了家门,反手将门闩插上了。门闩刚刚插上,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两扇破旧不堪的木门连同门框一起砸了下来,祝丹桂来不及躲闪,一只脚被死死压在了门板底下。门外站着那三个身着黄色军服的鬼子,一个个笑容阴森,面目狰狞。山本狞笑一声,双脚踏上了门板,门板压着丹桂的脚踝,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禁不住“哎吆哎吆”喊出了声。她的喊声并没有让那三个人生怜,反而招来这帮人的昂天长笑。
  堂屋门口现出了三个娇小的身影。三个娃仔伸着三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塞在屋门口。大伟高叫了一声:“娘!”首先跑了过来,二伟,小伟也跟着跑了过来。大伟先蹲下身看看被压在门板底下的娘亲,既而又抬起头用凶狠的目光盯着踩在门板上的山本,突然站起身子朝着他冲了过去。他人还没冲到山本跟前,一个鬼子早就挺起手里的长枪朝着他戳了过去,刀刺登时由大伟的胸膛穿过。大伟娇小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缓缓倒了下去。不等得二伟、小伟再有什么动作,随后跨过来的那个鬼子早就举起手里的长枪,一枪一个将他们尽数戳死在地上。祝丹桂亲眼目睹着这一幕惨状,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她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着骂着,这个时候她才算是彻底看清了日本鬼子的真实面目。前些天妹妹祝凤桂举家跑到她这里来避难,曾经对她提及过日本鬼子的恶行,当时的她还没太放在心上,总觉得这里天高皇帝远,鬼子不会跑到这个偏僻小村杀人放火,然而只不过是几天的时间鬼子就来了,而且还单单让她给遇上了。
  鬼子杀了三个孩子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们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压在门板底下的这个美娇娘。山本缓步走到丹桂身边,双脚仍然踩着门板,蹲下身子,狞笑着扯住丹桂的衣领,一把就把她的外衫撕扯了下来,舌腔里随即发出一声沉沉的阴笑。丹桂终于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她紧紧咬住嘴唇,脑袋偏扭的当隙眼睛死死盯住了倒下来的那块门板。门板上竖着一根半尺多长的锈迹斑驳的生铁尖齿。她突然狂吼了一声,猛地坐起了身子,脑袋朝着那根尖齿狠狠地撞了过去。撞过去之后她就没再发出任何声响,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尖齿流淌下来,在泛白的门板上汩汩汇聚,又顺着门板之间的缝隙流到地上。山本站起了身子,他的脸色很难堪,晦气地嘟囔了几句,随后招呼另外两个鬼子翻身上马,又重新打马向着口埠村而去。
  鬼子刚出了辛家村村口,去口埠村送凤桂的杨丰智就回来了,在村东的小桥他还和那三个鬼子打了个照面。杨丰智看到家里惨不忍睹的一幕顿时呆若木鸡,他呆默许久才发出了憋闷在口腔里的那声震天动地的嘶嚎。
  第二天一早,有好心的村民便把这个讯息送到了口埠北村祝家。祝家男女老少全体出动,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辛家村。祝孙氏看着倒在屋地上的一大三小四具尸体哭天嚎地:“天杀的畜生啊!杨家可都是老实人啊!怎么得罪了这帮畜生,招致这样的灭门之祸啊!”祝凤桂更是扶着祝丹桂的尸体痛苦不已:“大姐啊!都怪我啊!我若不是急着返回口埠,你也不会送我,便不会被鬼子撞见啊!是妹妹我害了你啊!”而此时的杨丰智却倒在堂屋东侧的炕头上闭眼不睁,面无表情,仿若死过去了一般。趴在他身上听听,还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声。从昨天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不死不活的造型,活像个活死人。两天后,杨家四口人在祝世交的操持之下全部入葬,祝世交看着倒在炕上的女婿终究是放心不下,便嘱托祝铜桂留下来照应,其余的人也就都返回了口埠。
  祝铜桂陪着仿若过阴界的杨丰智一呆就是十天。每每到了饭食,祝铜桂就会熬一些稀粥扳着杨丰智的嘴巴给他灌下去。奇怪的是,整整十天他只喝不排便,而且被褥里还没有遗泄的痕迹。就在祝铜桂焦虑万分不知所以的时隙,第十一天的早晨杨丰智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醒过来却突然变得精神焕发,与祝铜桂谈话也是平常如旧恍若无事发生。他从被窝里钻出来的第一档子事就是先跑到茅厕痛痛快快行了个便,之后又跑到厨屋一通大吃大喝。铜桂看着杨丰智的行举纳闷不已,盯着他问道:“姐夫,你没事吧?”杨丰智喝完汤粥,抬起袖口把嘴一擦,看着祝铜桂回道:“这些天多亏三弟的照顾了,我没事了,你且先回去吧。”祝铜桂不肯走,他觉得姐夫苗头不对,但终究是在杨丰智的执拗下返回了口埠。
  祝铜桂前脚刚走,杨丰智就抄起了门后倚着的一把铁榔头,砸开了炕头里侧红木箱柜锁鼻上挂着的那把绿头锁,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小布袋装在了口袋里。那个小布袋里装了一些零散的钱票和大洋。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那个木柜,木柜里盛着他们杨家全部的财产,它是丹桂的专属,也只有丹桂随身装着那把开锁的钥匙。杨丰智出了屋门,返身将那两扇破旧的屋门带上,随即摘下挂在门鼻上的那把锁头打算锁门,那把锁头因为常年不用早就生锈,任他忙活了好一通也没有遂愿。杨丰智家以前从来没锁过屋门,他出门卖包子丹桂就在家里带孩子,或者做好了饭食等着他回来。不管他回家多晚,丹桂总是领着一帮孩子等着他回来,伺候他洗罢手脸再将毛巾递到他手里,杨丰智入座之后丹桂才一声招呼:“吃饭。”她的儿子们才摸起早就摆好的筷子开吃,这套程序自从丹桂嫁到杨家已然形成了一个墨守的规矩。
  杨丰智走到院子西南角的位置,那里停放着一辆安装了红木轱辘的独轮车。那是他和丹桂成亲的那年,丹桂陪嫁过来的陪嫁品。十几年来他推着这辆车走街串巷卖包子,他对这辆木轮车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家里有那么多张嘴巴等着他养家糊口,这么多年虽然没吃过饱饭但一家人总归是能吃得上饭,还不至于被饿死。杨丰智一想到家里的婆娘和三个懂事的娃儿就觉得心里滋润,再苦再累也不觉得累,这是他活下去的强大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杨丰智走到独轮车旁侧看着它瞅了好一阵子,伸手从车骨上拔下一杆杆子秤。那杆黝黑铮亮的杆子秤同样是他的宝贝,杨丰智对它的感情并不比对独轮车的感情差。正是这杆杆子秤,卖包子换来的粮食这么多年养活着他们全家人。然而此时的杨丰智恍若对这杆秤特别地厌恶,他双手攥住秤杆猛地一掰,“咔吧”一声,秤杆断为两截。他又赌气地将秤杆随手一甩,挂在断杆上的那个秤砣借力飞了出去,正砸在北屋门口摆放的那口洋瓷盆上,“哗啦”一声,瓷盆碎成一地瓦片。杨丰智随后推着独轮车出了门,头也不回。他并没有锁院门,因为门楼口并没有院门。院门早在十天前被作恶的鬼子给踹了下来,如今它就四分五裂地倚在南墙根儿的位置。
  杨丰智推着独轮车顺着那条南北小路只管南去,半个时辰的工夫已然赶到了徐集村。徐集是一个大村子,与口埠村东西相望,两村相距差不多有十里地之遥。徐集村有一家“唐记酒坊”在益北乡颇为有名。唐纪酒坊是一家百年酿酒作坊,在徐集村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其招牌酒美其名曰:唐三香。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唐三香早就香透了益都县地界,就连临近的寿光、淄博、临朐县城的人也慕名前来打酒,生意自然也是火爆。相传唐纪酒坊的创始人叫唐三藏,是现任酒坊掌柜唐一藏的爷爷。唐三藏当年做拳匪被辫子兵砍了脑袋,就在口埠村冢子岭西边的那片槐林地行的刑。唐三藏突然暴故,并没来得及把祖传的手艺传给他的独生子唐二藏,唐二藏纯粹靠自己揣摩研究,虽然也酿出了美酒,但就是出不了唐三藏所酿之酒的那种味道。唐二藏经营酒坊二十年害病身亡,临死之时便把酒坊交给了自己的独生女唐一藏。唐一藏这么多年为了经营酒坊甚至都没嫁。其实,从开始她就没打算嫁人做妻。
  有诗曰:
  川原美酒喻三香
  馥郁醺透益北乡
  往来君客不知醉
  长驻徐集饮琼浆
  
  杨丰智拐上那条宽敞的东西土路扭头西望,已经看见了那盏高高飘扬的红黄相间的幡子。大红色的幡子上写了四个鎏金大字:唐纪酒坊。杨丰智把木车往门口一放就进了酒坊。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她就是酒坊掌柜唐一藏。唐一藏四十多岁年纪,脑后梳一个混圆发鬏,其上插着一根吊银发簪,一张大圆盘子脸白皙刮净,两只眼睛透着一股子精明。唐一藏见有主顾进门,忙从柜后闪出身形,走到杨丰智身侧笑嘻嘻地问:“兄弟,你要打酒?”杨丰智点点头。唐一藏又问:“打什么酒?来多少?”杨丰智沉沉回道:“我要高度酒,四缸。”唐一藏没太听清楚,以为他要打四角酒,她看看杨丰智空空的两手,纳闷地问道:“你也没带打酒的器皿哪!”杨丰智不再跟她瞎叨叨,从口袋里掏出钱袋子往唐一藏手里一递,“哗啦”一声颇有声响:“我要四缸烈酒,连缸也买了,你看看钱够不够。”唐一藏掂了掂手里的份量,盯着杨丰智用疑惑的语气问了一句:“兄弟,买这么多酒给谁喝啊!”杨丰智毫不掩饰地回道:“给口埠村的鬼子们喝。”唐一藏闻言瞅了杨丰智一眼,说道:“兄弟且稍等,我去后屋吩咐伙计们装车。”说罢扭身进了后房。杨丰智便在前堂的一处空座上坐下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呆滞的目光定在一处位置出神,谁都不晓得他心里想什么。
  唐一藏进了后房之后两个伙计早就等在了门内。高个伙计盯着唐一藏问道:“唐掌柜,怎么办?”唐一藏冷冷回道:“这个家伙八成是个汉奸,替鬼子跑腿买酒。”高个伙计回道:“不如咱们在酒里多掺杂一些水,不能让那帮王八蛋喝得舒坦。”矮个伙计连连应和:“行,就这么办。”唐一藏没说反对也没说支持,只是回了一句:“抓紧把酒抬出来!别让他久等。”也就出了后房门口。原来,这个唐一藏是潜伏在徐集村的地下党组织成员,她和口埠村同福春大药房的孙正义是一样的身份,同属于胡林谷县委赵经民书记领导。
  杨丰智一直等着酒坊里的两个伙计帮他装好了车,他才推着木轮车顺着那条颇为宽敞的东西土路直往东去。木轮车上装了满满四大缸酒,超负运载使得木轮车“吱呦”作响。好在那架红木轱辘扎壮牢靠,杨丰智走走停停,于中午时分终于将独轮车推到了北口埠村炮楼位置。杨丰智推车还没放下就朝着炮楼顶端值勤的那个鬼子高喊:“皇军辛苦了,我给你们送酒来了。”炮楼上的鬼子闻言把手里一直抱着的长枪往肩膀上一挎,身子趴伏在垛口上,朝着地面接连喊了两声:“吆西!”
  有人亲自往炮楼里送酒这是好事儿,山本把一众日军和汉奸们招呼进炮楼营房,大家围着一张长条桌团团而坐。山本狡诈的眼神瞄了瞄杨丰智,他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觉得这个人面相憨厚,不像是游击队派来的密探。山本先命人打开一个酒缸,倒了半碗酒朝着杨丰智一伸:“你滴,把它喝了。”杨丰智一言不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山本又打开另一个酒缸,同样倒了半碗酒递给杨丰智,杨丰智一仰脖子又喝了个干净。直到杨丰智把四缸酒全都喝了个遍,山本才下了命令:“喝酒。”众人才把早就斟好的酒倒进肚子里去。鬼子汉奸们喝了一口酒之后都觉得味道不太对付,一个个皱起了眉头,特别是山本,他砸吧砸吧嘴皮子盯着杨丰智说道:“你的酒掺水啦!”杨丰智微微一笑:“太君开玩笑了,我伺候皇军的可是上好的唐三香,怎么会掺水呢!”山本微微点点头,朝着杨丰智伸了伸大拇指,问道:“你滴!大大的良民。你是哪里人士?”杨丰智躬腰堆笑地回道:“我是边向王村人士。”山本微微点点头,又问:“你滴!为什么给皇军送酒?”杨丰智又笑了笑:“我想参加你们的队伍,跟着皇军走,吃饭穿衣不用愁。”
  汉奸队伍里的董仁周、金富贵、来良贵、肖秃子这帮人,只有董仁周和来良贵认识杨丰智,其余的人对他的印象模棱两可不是太相熟。可巧的是董仁周并不在炮楼,董武丧命,那几天他一直呆在家里处理儿子的后事,也没有什么心情来炮楼务公差。但来良贵却和杨丰智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前祝世交家里突遭大火来良贵也在现场,他曾见过杨丰智,也知道杨丰智是祝世交的大女婿。他不但知道这件事,他还知道前些日子山本刚刚在辛家村酿了一场血案,杀死了祝世交的大女儿丹桂和他的三个外甥。今天这个杨丰智突然闯进炮楼意欲何为?还推来了四大缸烈酒。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以为杨丰智会在酒水里下毒,直到狡诈的山本让杨丰智挨个喝了酒之后他才打消了这个顾虑。但来良贵更加迷糊了,这个杨丰智到底想要干什么?来良贵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了然杨丰智今天是来者不善,肯定要闹出什么事端。不晓得为什么,来良贵一直没有把自己的怀疑告诉那个山本队长,只是暗中死死盯着杨丰智的一举一动,提防着他接下来的作为。果然不出来良贵的所料,杨丰智瞅着众人喝酒的间隙慢吞吞横挪着脚下的步子,一步步向着灶台挪去。他突然弯腰从灶膛口抽出了一根冒着炭火的火棍,同时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块青砖。杨丰智的所为仍然让来良贵感到糊涂,他仍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杨丰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砖头跑到门后,举起砖头照着门后面墩放着的四个酒缸一通乱砸,“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的瓦片,同时,缸里的酒迅速流淌,几乎淌满了营房内的整个地面。现在的来良贵方才醒悟过来杨丰智要做什么了,他想引酒烧人。来良贵大喊一声:“快跑。”第一个抢先跑出了营房。与此同时,杨丰智手里的那根火把朝着地面扔了过去。
  杨丰智没有看到他想象的那种烈火朝天的场面。他以为火把会引燃地面上流淌的烈酒,既而这里迅速变成一片火海,所有的鬼子汉奸们在烈火中挣扎呼喊,东窜西跳,他就会乐颠颠地看着这帮畜生们化成一根根的焦炭棍。然而,现在发生的与他预想的似乎有着天壤之别,地面上非但没有燃烧起大火,他扔出去的那根火把反而在“滋溜”一声闷响后灭了火,冒着一股子曲曲绕绕的黑烟。现场的气氛有些令人尴尬,山本和一帮鬼子喝酒正欢,忽见杨丰智砸了酒缸,还往地上乱丢垃圾,开始的时候山本是纳闷不已,后来他或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猛地从腰里抽出了那把东洋刀,嘴里“八嘎八嘎”地叫嚣着就要手起刀落。山本的刀即将劈在杨丰智脖项上的时隙却突然顿住了,他觉得这样杀了他有些过于鲁莽,这个人胆大包天,敢大白天钻进炮楼图谋行凶肯定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共党的一个大头目。而此时的杨丰智根本就没在乎山本即将劈下来的快刀,更没心情猜忌他心里的所想。此时此刻的杨丰智只琢磨一件事:这些酒为什么点不着呢?自己明明要的是烈酒啊!难道那个唐掌柜欺骗了自己?以次充好?
  接下来的两天,杨丰智度过了他这辈子最难熬的时日。鬼子对他用尽了各种各样的酷刑,包括皮鞭抽打、夹棍夹指、烙铁熥身……山本只问他一句话:“谁派你来的?”可怜这个天性懦弱的七尺男儿被糟蹋得遍体鳞伤,然而他紧紧闭着双眼双唇,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浅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就像是他前些日子刚刚经历过的那次“过阴”。后来,连审讯他的鬼子都感到这个人极度可怕,他们断定他就是共产党,不是共产党绝不会有这么坚强的信念和意志力。但无论他是不是共党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因为谁都不可能撬开他的铁齿铜牙从他嘴里掏出半个字。山本决定把他悬在炮楼顶示众,便命人将杨丰智绑住双脚脚踝,倒悬在了炮楼之上,此时的杨丰智已经被鬼子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祝世交是听了来良贵的报信之后才去了鬼子炮楼的。他站在跑楼底下的时候,发现看热闹的人还真是不少。在场所有的人都以为倒悬的那个人已经断气了,被鬼子打的浑身是伤,又在这里倒吊了将近两个时辰,不死才怪呢!祝世交冲破人群站到最靠前的位置,抬眼望着炮楼墙壁上倒悬着的那个身影口中喃喃自语:“女婿啊!女婿啊!你……你这是何苦呢!”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却又不敢哭泣出声,只任身子抖成一团。许久,他隐约听到悬在半空的杨丰智飘出了一句话:“爹!女婿……对……不起……你!”这句话声若游丝,恍若从天堂里传出来的一般,在场的人并没有任何人听到。就连一直站在祝世交身侧搀扶着他的祝铜桂都没有听到。祝世交很肯定方才那句话就是杨丰智喊出来的,但他仍然有些怀疑,问身边的铜桂:“三儿,你刚才听到你姐夫说话了吗?”祝铜桂看着他使劲摇摇头。祝世交不再问,又昂头望着悬在半空随风摇摆的杨丰智,他分明地看到杨丰智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像个挂在那里的纸鹞一般轻盈。那一刻的祝世交不再怀疑什么,他觉得他刚才肯定是和自己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一刻的他才是真正的死了。
  杨丰智的尸体在炮楼之上悬挂了两天两夜之后被曝尸荒野,就扔在炮楼东侧的那片祝家老坟地里,鬼子密切关注着他的尸体,决不允许有人私自替他收尸,可怜杨丰智的尸体就这样被饥饿的野狗分食掉了。杨丰智全家遇难,祝世交因此得了一场大病,虽然之后喝了几副中药病情有所好转,但始终是留下了一个闻烟就咳嗽不止的痨病。从那以后,祝世交抽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也扔掉了。祝凤桂的心情也没有好多少,她也同样因此大病了一场,她始终认定是自己的任性害死了大姐一家人——倘若那天她不急着回家,杨丰智也不会到口埠村去送她,大姐丹桂更不会站在街口目送她,如此,也就不会被恰巧路过的鬼子发现并残害。但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处呢?
  杨丰智“砸酒缸扔火把杀鬼子”的这档子事儿一时间成为口埠村人议论的话题。也有人把它当做一个笑资讨论,说杨丰智是愚人办蠢事儿,竟然推着四大缸水只身去了鬼子炮楼,还打算引燃炮楼。也有人说杨丰智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虽然火烧鬼子没有成功,但整个益北乡所有的男人没人能做出他那种义盖云天的事儿。消息也传到了徐集村的唐纪酒坊,酒坊掌柜唐一藏闻言陷入了沉思。她是误会杨丰智了,杨丰智来这里买酒不是给鬼子们喝的,而是打算烧死他们的。可她却偷偷对那些烈酒做了手脚,如果不是自己往烈酒里掺杂了水,她特别相信那些高浓度的“唐三香”酒肯定会见火即燃,肯定会把鬼子烧个哭爹喊娘。唐一藏如此想着,喃喃自语道:“我错了,我要向组织上做检讨。”
  正所谓:
  老实人莫欺,若怒冲冠起。
  三子殒性命,寒门亡娇妻。
  徐村置烈酒,试图报深仇。
  无奈不遂愿,殒命终归西。
  人谓真英雄,有论憨性痴。
  莫道生前评,只说壮士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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