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王盛明病亡

　　
　　好不容易哄走了母亲，一切又恢复到了常态。
　　天气愈来愈冷了，盛明和李芳晚上做衣服几乎天天到半夜，也没有一口热饭吃，上了床，要很长时间才能把被窝捂暖。可是，为了能苦钱养家，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半夜上床以后，盛明的脚很难捂热，李芳总是把盛明的脚抱在怀里，一直到抱盛明的脚捂暖。
　　盛明常常被李芳的善良所感动。盛明知道李芳正怀着孩子，应该是自己照顾她才是，李芳总是说：“没关系，我身体好。你一定要好好的，你不能生病，你要是生病了，就没人裁剪衣服了，现在正是苦钱的大好时光，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一天早上刚起床，盛明发现自己牙床有点出血。可能是最近天天熬夜，再加上棉花绒经常进入口腔造成的，盛明也没当回事。
　　以后每天都这样，十几天后只要早上一起床口腔就出血,鼻子也会出血，好像还有些低烧。连续出血，使得盛明的脸色更加地苍白。
　　李芳陪着丈夫去工地医院看病，医生看了半天，好像也没说出有什么病，但血是止住了。
　　看到盛明那苍白的脸，工地上的领导也要求他去县城看病。
　　李芳跟盛明商量，让盛明一个人去县医院看病，这几天多裁剪点衣服让李芳做，李芳现在也能使用缝纫机了，她就留在新洋做衣服。
　　可是，无论李芳怎么说，盛明坚决不同意，他考虑的是，现在活很多，是苦钱的大好时候，绝对不能耽误了，再说也舍不得拿钱去看病。
　　李芳天天担心盛明的病，常常一个人暗地里流泪。看着盛明苍白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盛明的胃口还是很好的，李芳就每天给他买肉吃来增加营养。盛明的病就这样一直拖着，他们都以为多吃点好的补补就没问题了。为了让盛明身体早点好，李芳晚上不允许盛明熬夜，每天晚上她都让盛明很早就休息，自己一个人做到深更半夜。
　　李芳啊，这个20岁的女孩，她在一直不停地祈祷：自己吃什么苦都行，千万不能让盛明倒下啊！家里一大帮弟弟妹妹还等着我们苦钱回家呢！
　　尽管这样，不久，盛明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一点精气神，他还不时的发低热，感觉浑身乏力。
　　一天中午，李芳在外面洗衣服，听到家里轰隆一声响。原来是盛明坚持不住了，晕倒在缝纫机旁，鼻孔里都是血。
　　李芳吓昏了，连忙叫人，工人们把盛明抬到工地医院，经过医生的抢救，盛明醒了过来。
　　李芳向医生询问盛明的情况，医生也断定不了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虽然鼻子里血是止住了，但医生说不能保证盛明还会不会再出血了。
　　医生要求他立即转院。
　　没有办法，第二天工地派了两个人用自行车把他们送到六十里外的县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一直责备李芳，说盛明送来的迟了，应该早点住院治疗，他身上失去了好多血，“血色素”太低了，要求立刻输血。
　　盛明坚决不同意，他说：“我就是鼻子出了点血，没有什么大病，身上不疼不痒的，也能吃饭，多吃点好东西，晚上早点睡觉就行了。”
　　其实李芳知道，输血要花不少钱，盛明舍不得花钱，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一直坚持说自己只是最近比较辛苦，能休息一下，再吃饱饭就行了，没什么大碍。
　　盛明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血是无论如何输不起的，只有这样扛着，慢慢地恢复。
　　医生再三嘱咐盛明要住下来看病，可盛明坚决不肯住院。
　　盛明跟医生好说歹说，想请医生开点药带回工地去吃，医生怎么也不同意。最后在医生和李芳的强烈要求下，盛明住院了。
　　好不容易捱到第五天。李芳心里着急啊，这时候是苦钱的大好时机，看着就有要过年了，家里都等着钱用呢。看盛明血止住了，精神也好多了，李芳跟盛明商量，让他一个人住在医院治疗，自己先回到新洋去做衣服。
　　盛明同意了李芳的想法，李芳就回新洋了。
　　当李芳到新洋的第二天，盛明也赶到了新洋。他实在不能待着医院里，他舍不得耽误时间，在新洋一天可以苦几块钱。他知道几块钱可以让家里的弟妹们过上几天好日子。李芳一离开，盛明就缠着医生要出院。
　　李芳责怪盛明不听医生的话擅自出院，坚决要他回医院住院。可是无论李芳怎么劝说，盛明也不肯再回医院。
　　盛明的回来让李芳的心里多了一份担忧，每天就在这样的担心受怕的境况下做衣服。看看盛明苍白的脸色，摸摸肚子里的孩子，李芳的心常常感到下沉。
　　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盛明裁剪衣服，李芳缝制。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李芳在做，盛明只是把衣服裁剪一下就去休息。盛明吃饭还是很多的，就是觉得浑身没劲，其他都很好。
　　过了没几天，李芳去领布料，盛明在家裁剪衣服。等李芳到家时发现盛明倒在缝纫机旁。
　　可怜的盛明，因为没有坚持治疗，他的口鼻又开始出血了。
　　这次盛明的病严重了……
　　工地医院抢救了很长时间，盛明才苏醒过来。这个时候，工地医院坚决不肯医治了，要求他立即转院。
　　盛明躺着病床上，脸色真的像死人一样的苍白泛黄，他身上的血几乎流干了，他不能走路了，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看盛明不行了，李芳跪着央求工地领导把他送医院。
　　工地上派了八个民工，连夜用门板抬着盛明去六十里外的县医院……
　　盛明又住院了，这次他的病更严重了。
　　医生诊断说他得了白血病。
　　住院的第六天是腊月初十，腊月十一是李芳的二十岁生日。
　　李芳看盛明精神好了不少，就跟盛明商量，能不能让她回娘家过个生日（按照当地风俗，女孩出嫁后的第一个整生日娘家人要隆重举办的），第二天就回医院。盛明考虑自己在医院不方便为妻子过生日，也就同意了李芳的要求。
　　次日就是李芳的二十岁生日，李芳在丈夫“生日快乐”的祝福声中，离开了医院，去了五十里外的娘家。
　　到娘家过完生日，娘家爸爸妈妈一定要李芳过几天再走，可李芳挂念着丈夫，第二天一早李芳就又赶往医院，虽然自己怀孕，跑了五十多里的路是很累很累的了，但她实在是不放心病中的丈夫。
　　腊月十二下午四点多，李芳终于跑回了医院，真的要累瘫了。可是医院里外都找不到丈夫。经过再三询问，医院里的病友告诉她，在她走后不长时间，盛明也离开了医院，但他没有办理出院手续，估计还会回医院的。
　　盛明到底去了哪里，李芳不知道，猜摸他是回了工地。
　　李芳实在走不动了，她就在盛明的病床上歇了一夜，第二天也没等来盛明，她只好离开医院赶往新洋。到了晚上六点多，李芳才到新洋，可是盛明也不在新洋。
　　李芳心里着急啊，盛明啊，你去哪里了啊？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怎么不听医生的话呢？李芳到了新洋感觉特别的累，实在是跑不动了，她想稍微休息一下就去找盛明。
　　那是腊月十四的下午，李芳做完了盛明以前裁剪好的衣服，收拾停当，准备第二天早上再去医院找盛明。
　　这时候工地的领导派人来到李芳住的地方，他要李芳立即赶往县医院，说盛明的情况不是太好。
　　一个民工忍不住地说：“你们还瞒着她干什么？人死了也不能复活生啊。”
　　李芳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突然嚎啕大哭，劳累了几天还怀着孕的李芳，实在支持不住了，几分钟后就晕过去了。
　　在李芳醒来时，天色已经晚了。她已经被工人们送进了工地医务室。大家商量着怎么才能把李芳送到医院与她丈夫见最后一面。
　　此时的李芳心如刀绞啊，她恨啊，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医院陪着盛明？为什么要回娘家过生日？盛明啊，这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啊？你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
　　夜色越来越浓，天又是那么的寒冷，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大家看李芳身体吃不消，就劝她第二天再赶往医院。李芳一夜无眠，想起这一年多来的夫妻生活，整整哭了一夜……
　　盛明啊，你真的走了吗？你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就走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第二天天还没亮，工地就派人带着盛明的衣服，把李芳送到县医院。
　　等李芳赶到县医院，盛明已经在医院的太平间了……
　　从病友那里了解到：在李芳离开后不久，盛明就走了，一直到第三天中午，盛明才回到了医院。原来，他来新洋的两个月一直没回八大家的家中，在医生的治疗下他觉得自己的血止住了，感觉没什么大问题了，就擅自回八大家小镇看看，他实在放心不下弟弟妹妹们，然后又从小镇来到医院。
　　经过几天的折腾，盛明的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到了医院，盛明就不行了，口鼻反复出血，医生不停的责骂他。
　　可是……
　　当李芳赶到医院的时候，张小玉和盛昌早已到了医院。看见李芳，盛昌走上前去拉住嫂子的手痛哭起来。
　　张小玉的嗓子都哭哑了。看见李芳来了，抓住就打，她责怪李芳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儿子，她边哭边说：“我让你照顾好盛明的，你是怎么照顾他的？我不让你们去新洋，你非要去，如果盛明一直在家待着，他就不会死啊！”张小玉始终认为媳妇没有照顾好儿子，儿子是累死的……
　　此时的张小玉像疯了一样，丈夫王成美才去世一年多，大儿子又死了，以她的性格，这时候要把李芳撕碎了才解气。
　　李芳一点不想反抗，任凭婆婆打自己。她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疯狂，只要她能解恨，打就打吧。她也恨自己没有早点让盛明来住院，恨自己没看住盛明……
　　盛昌拉开了母亲，跪在母亲面前，他恳请母亲不要在哥哥面前打嫂子，哥哥已经死了，嫂子肚子里还有孩子。嫂子也不知道哥哥得了这么严重的病啊，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让哥哥入土为安。
　　一番痛哭过后，三个人慢慢地都冷静下来了，他们商量着如何料理盛明的后事。
　　张小玉带来了五十块钱，他们准备给盛明买一口棺材，再给盛明买一套新衣服。
　　这天夜里，李芳和盛昌为盛明守灵，李芳蹲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悲痛欲绝……
　　看到丈夫口眼不闭，李芳的心碎了。她摸着盛明苍白清瘦冰冷的脸，嚎啕大哭：
　　“盛明啊，你我夫妻才一年多，我们一起来新洋苦钱，刚刚生活才好一点，你不是和我说好了，我们一起在这里干几年，等大闸造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家的吗？现在你走了，你为什么就留下我一个人？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我们一直在想象我们的孩子像谁，孩子出生了，我该怎么跟他说他的父亲？你口眼不闭，你临死了我也没见到你最后一面，你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你的心好狠啊！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在你身边陪伴？我要是知道你会擅自离开医院，我就不会回家过生日的，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你不是答应我好好待在医院治疗的吗？你走了，什么也没有交待我啊，你我夫妻时间不长，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啊！难道我的命就这么苦吗？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盛明的眼睛微微的睁着，他死不瞑目啊！
　　王盛明啊王盛明，你没有完成你父亲王成美交给你的任务，没有把你父亲的手艺做下去，你对不起你父亲；你没有帮你母亲养大自己的弟妹，你对不起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妹妹们；你没有陪伴你的妻子李芳白头偕老，你对不起你的妻子；你没能亲眼看见你的孩子出世，让他成为遗腹子，你对不起你的孩子……
　　王盛明啊王盛明，你作孽啊，你怎么能闭上眼睛啊！
　　王盛明啊王盛明，你的罪过太大了：你丢下了你的母亲，丢下了你的六个弟弟妹妹，你丢下了你二十岁的妻子，你丢下了你还未出世的孩子……你怎么好意思闭上眼睛啊！
　　王盛明啊，你活该闭不上眼睛，你一身轻松地走了，你留下了多大的难题啊？你把养活一家九口的千斤重担都落到了你那还不到二十岁的弟弟盛昌的肩上，他那瘦弱的肩膀怎么承担得起啊……
　　此时看着痛苦的嫂子，王盛昌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王盛昌啊，你怎么能不嚎啕大哭啊！父亲死了，哥哥死了，家里还有五个弟弟妹妹，这泰山一样重的担子啊，压在了你的肩上，可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第三天天还没亮，张小玉叫了四个土工，把盛明安葬在医院西边的大坟茔场。
　　望着这一抔黄土，满面泪痕的李芳再次瘫倒在丈夫的坟墓旁……
　　好好的一个人，和妻子一起来新洋苦钱才两个多月，现在只剩下这一堆土了，李芳怎能不心碎啊……
　　李芳实在是后悔啊，盛明的病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刚结婚的时候就发现他的脸上少了点血色，可怎么就没有引起自己的重视呢？如果早点发现他有病，就真的不应该去新洋……
　　李芳不停地自责，她恨死自己了。
　　盛昌此时跪在大哥的坟前，他是悲痛万分啊，当年和大哥一起跪在父亲坟前立誓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如今大哥也走了，这抚养弟弟妹妹的重任只有自己挑了。他默默地向大哥发誓：“大哥，你安心的走吧，抚养弟妹，照顾嫂子的担子我会挑起来的。”
　　盛昌站起来，慢慢扶起嫂子，不停的安慰着，安慰着……
　　临离开坟墓，李芳凄惨地喃喃道：“盛明啊，你躺在这里了，这应了你妈骂你的话，你外死外葬了……”
　　婆婆张小玉听了李芳这话，僵直地站在寒风的野外，盛昌、李芳都走了，她还立在儿子的坟墓旁，木雕似的。在儿子离开家去新洋的那天早上，她真的骂过儿子这样的话。这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一辈子不可饶恕的话啊……
　　张小玉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后悔万分，她无地自容……
　　坟场一片苍凉，远处传来老鸦呜咽的声音，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腊月十六，显得格外的刺耳……
　　一阵雪花飞过，慢慢飘落在盛明的坟头……
　　王盛明——王成美的长子，他的生命定格在22岁的年轮上……
　　王盛明这一走，王家刚燃起的生活之火又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