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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成亲之日神秘嫁妆 洞房花烛约法三章

作品名称:檀柩      作者:长竹扁担      发布时间:2018-03-21 09:52:23      字数:7267

  上回书说到刘青玉敲锅砸盆迎娶凤桂,凤桂亲自下地把门,但终是让刘青玉进了家门。此时的刘青玉正在张大婶子的带领下给岳父岳母行叩拜大礼,礼毕,便随着张大婶子进了西偏房。他瞅着坐在炕沿上的祝凤桂,满脸欢喜:“凤桂!时辰不早了,咱们上……”“轿”字儿还没喊出口,他脑筋一转,即刻转移话风,改口道,“咱们上车吧!”此时的凤桂已然没有刚才的怒意,交叉着双腿儿坐在炕沿上,头上又盖上了那块儿红头袱。丹桂瞅了瞅青玉,调侃道:“妹夫,你是打算背着还是抱着啊?”青玉“嘿嘿”地傻乐着,看着丹桂回道:“抱着,抱着!”丹桂回道:“既然想抱着,就快搭手啊!傻愣着看我干吗?”刘青玉连忙应着,躬腰伸手,双臂凝力,把轻巧的凤桂抱在怀里,转身出了偏房门,把凤桂放在堂屋早就铺好的一块儿红布上,二人面北而立,看着坐在正椅上的祝世交夫妇。
  “拜别爹娘,一鞠躬——”张大婶子拖着颤音长喊,二人鞠了三个躬之后,张大婶子扭头看着祝世交问道:“二老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没等爹说话,娘却轻轻抽泣起来,抬手抹着眼泪。凤桂听到了娘轻微的哭声,亦是伤情,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娘!你别伤心,离得这么近,我会常来看你老人家的。”爹本来还想说两句,见娘俩如此,也没了说辞的兴致,便朝着张大婶子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大喜的日子,哭个啥子嘛!”青玉复又抱起凤桂向着门外走去,出了院门,把她放到早就等在那里的那辆耙车上。
  坐耙车,凤桂绝对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她甚至对这个玩意儿闻所未闻,好在耙车上垫了一床大红的被褥,看上去还挺喜庆,坐着也感觉舒服些。凤桂坐在耙车上很不自然地扭扭尻子,盘起了双腿。王大骡子走过来,将系在耙车上的一根红绸递到她的手里,轻声嘱咐:“侄儿媳妇,这耙车颠簸,你可得坐稳当了,这根红绸你且牢牢攥着。”
  凤桂的怀里一直紧抱着那个小木盒,听了王大骡子的话,便把木盒放在膝盖上,腾出双手攥住绸头,在手腕儿上绕了一个花儿,又使劲扽了扽,觉得稳当了,这才放下心来。
  王大骡子挥了挥手里的鞭子,喊了一声:“得儿!”那毛驴便开始迈动四蹄,耙车缓缓挪动,发出“嗤嗤啦啦”的响声。迎亲的队伍在张大婶子的一声吆喝之下都开始忙活各自手中的家伙什儿,锅碗瓢盆一起敲起来,“乒乒乓乓”之声顿时响作一团,大家伙浩浩荡荡,向着巷子口走了过去。
  祝金桂推着一辆崭新的独轮车,车榜的一侧坐着呲着牙咧着嘴的祝铁桂,另一侧绑着一个盖着红棉布的大箢子。银桂和铜桂兄弟俩抄着手在推车后面跟着。金桂推着的这辆安装了红木轱辘的独轮车是祝世交陪送给闺女的嫁妆。按照益北乡的婚嫁风俗,一家女子成亲,她的兄弟们要去相送的,那一天的娘家人当然也是座上宾,按说应该请马车来接的,可娶亲的只来了一架耙车,连新郎官儿都腿儿着,上宾也只有跟着颠跑的份了。
  凤桂的头上盖着一块儿硕大的红围巾,她挺直了腰板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耙车上,高昂着头颅,那轮影影愰愰的日头悬在半空,光亮透过围巾的缝隙耀射着她的双目,把红头袱里面遮着的那片狭小的空间辉映得亮亮堂堂的。
  那架耙车“嗤嗤”地响着,耙齿击打起的浮雪在她的视线里不断变换着、扭曲着、翻滚着,向着身后闪去。后面或是跟了一群娃子,正打闹着、嬉笑着,跟着耙车跑,周遭传来“嘻嘻哈哈”的欢笑之声。那一刻凤桂心里很是纠结,幸福喜悦、懊恼沮丧一起袭上心头。成亲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一辈子中的大事,凤桂也不例外。她何止几次梦想过自己成亲礼仪场面的壮观,八抬大轿颤着、鼓手喇叭奏着、新郎官高头大马骑着,那是何等的威风和神气,但是她想不到她会坐着这么一个耙土坷垃的玩意过门。她想叹口气,刚张开嘴巴,却听到一声很响的“噗嗤”声,紧接着一股子奇臭飘进了她的鼻孔,把她那声还没来得及叹出来的气硬生生地给堵了回去。那头驴放了个屁,“得儿得儿”叫了几声,又开始“呱嗒呱嗒”地拉屎。凤桂有些担心,担心那些赃物拖在耙车上,慌忙伸出手掫开红头袱察看。好在王大骡子早有防备,在耙车前头钉了一块木板遮挡,那些窜着热气的驴粪在耙车前面翻滚了一段距离之后,都被耙齿打碎了,碾压而过。凤桂长长舒了一口气,将红头袱重新放下来遮住颜面。
  半个时辰过后,敲锅打盆之声顿止,耙车亦停止拖拉。凤桂思量着或是已经到了刘青玉家门口,这个时隙刘青玉并没有来抱她,她又不能私自下耙车,只得一只手捏住鼻子忍着耙车沾染的屎臭味儿,静静地等着。
  早就等在院门口的刘光玉从金桂手里接过那辆独轮车,把兄弟四人让到家里坐席喝酒去了。像今天这样的官客桌子应该在刘青玉家里招待的,但他家实在是太小,盛纳不了这么多的人,所以酒桌也只有摆在刘光玉家里。包括昨天招待亲朋的桌席也是在光玉家招待的。
  难得的是,凤桂过门的时候刘老三竟然买了一挂鞭炮燃放。他从来没放过这个玩意儿,即使是过年,大年夜里他也是敲敲锅铁拉倒,用他自己的话说那纯粹是有俩闲钱儿瞎作践。那玩意儿“噼里啪啦”响一通也就完事了,每一声响那就是一个蹦子儿,数着钱的听响声,简直就是不过日子。这挂迎亲鞭他也不想买,花这个冤枉钱实在是割他的心头肉。张大婶子便说教刘老三,说毕竟娶一回儿媳妇,破盆烂锅的敲着终归是不吉利的事儿,怎么着也得买一挂鞭炮响亮响亮的。刘老三觉得张大婶子说的颇有道理,便给了她两个铜板,由她代腿儿去了趟北村鞭炮店,买来了这挂鞭炮。凤桂听着那“噼里啪啦”鞭炮的响声觉得很亲切,心里多少敞亮了一些,她觉得比那敲锅砸盆的动静好听多了。
  刘青玉过来了,抱着凤桂向着院门口走去,风儿吹开了她头顶上盖着的那块儿红围巾,她开始打量这座陌生的小院子。凤桂对青玉家事先已经有所了解,但是当她看到他真实的家的时候,还是被这个家的状况打了个惊。一座狭长的小院儿,四周泥巴夯实起来的齐肩高的土墙头坍塌了几个大窟窿,两座歪歪扭扭的土坯门柱滑稽地杵在那里,就像是随时要倒下来。院子东侧搭了一个简易的小敞篷,里面有一个泥巴垛起来的墩子灶,灶炉上放着一口黑乎乎的小铁锅。北望便是赖以寄身的那两间破草房,一扇屋门一扇圆窗,屋门低矮,须躬腰才能进入;圆窗小巧,一个碗口般大的“囍”字儿已经占了它一半的面积。
  屋里看上去更是寒微,堂屋东侧贴着墙根儿盘着一座五尺来宽的小炕头,炕头连着屋外敞篷里的那个泥墩子炉灶,想是那里便是刘老三下榻的地方。堂屋北边有一张瘸了一根腿的古铜色方桌,瘸腿的地方用一根木棍撑着。因为正堂的空间太小,方桌的两侧并摆不上两把椅子,便只在桌子东侧摆了一把,而另一把椅子则贴着桌子南侧摆放,就在西偏房门口的北边儿。进了西偏房,南边有一座大炕头,这里也就是所谓的“婚炕”了,这个炕头还算大,占据了偏房大半个面积;炕头的西侧摆了一个古铜色的大方柜,这或许就是他们家唯一值钱的物件了。不管怎么样,这里就是凤桂的新家了。她心里即使百般的不情愿,也得接受这个新的环境。
  事实上,凤桂在这个家里待了一辈子。
  凤桂把怀里抱着的那个沉甸甸的木盒子摆在了木柜顶上,面朝着窗口盘着双腿坐了下来,红头袱里的光线突然暗淡了下来,就像是她突然沉暗下来的心情,一时间有了些朦胧不清的感觉。
  西偏房里站满了看新媳妇的乡民,把狭小的偏屋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有人甚至坐在了门后水瓮的瓮盖儿上。刘青玉坐在炕沿儿上,手里握着一根包了红纸的长木棍,正打算把凤桂头上的那个红头袱挑下来,一帮后生们在屋里起着哄:“青玉,还磨蹭什么?快挑下来让我们看看模样啊!”
  “是啊是啊!早就听说刘二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坯子,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啊!”
  刘青玉朝着众人傻笑了一下,把红挑子缓缓探进了红盖头,然后轻轻挑了起来。盖头是挑下来了,但是众人仍然看不见凤桂的容貌,她一直面朝着窗口坐着,背对着众人。那伙人又开始咋咋呼呼,说看不到新娘子的容貌,有几个调皮的后生甚至想爬上炕头把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凤桂扳过来。
  凤桂并不搭理他们,只是挺直着腰板面朝南盘膝而坐,双手交叉着叠压在小腹上,她半眯着一双杏目,瞅着椭圆窗口上贴着的那个大红的“囍”字出神。那个“囍”字出自张大婶子的手艺,剪得颇为工整精致。阳光透过灰白色的窗纸,愰过那个大红的“囍”字,给她的俏脸蒙上一层浅浅淡淡的红晕。小风吹着窗纸微动,那层天然的光妆便随之活泛起来,晃动着她的脸蛋儿微微轻摇,有着说不尽的魅力。
  这正是:
  一抹秋意惹纸窗
  面映俏丽醉艳阳
  佳人小坐寻思事
  不觉清风摆红妆
  张大婶子听到偏房里的欢笑声,也挤进婚房凑热闹。她站在偏房门口,一手掀着门帘,看着炕上坐着的新娘子:“说道,凤桂,哪有新娘子不让人看的?这可不行啊!快回过头来。”凤桂犹豫了一阵子,这才慢慢扭过了身形,面朝着大家坐着,脸颊上泛着两道滋润的红晕。屋里立马传来一阵高高低低的呼叫之声:“哇塞!这媳妇长得可真是俊俏呢!”
  来良贵和肖秃子也夹杂在闹新房的人群中。来良贵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今天的这个场合中,原因当然要牵扯到那个董武。刘青玉的大喜之日正是那个董武的懊丧日,为何这么说呢?自己的心上人被别人娶做新娘,此时此刻,董武的心情可想而知。而来良贵和肖秃子这两个人跟董武都是要好的关系,倘若董武知晓了他俩跑到这里来闹新房,肯定会大发雷霆;况且前些日子这两个人还跟着董武夜闯刘光玉家,差点儿要了刘光玉的性命,当时刘青玉也在场。于情于理来说,来良贵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良贵爹与刘老三却是世交,今天刘老三的儿子办喜事,良贵爹是要过来帮忙的,良贵爹便拉了儿子一同过来了。来良贵来了,当然他也不会遗漏了他形影不离的好兄弟肖秃子,如此,肖秃子也跟着他同来了。
  此时的来良贵抄着双手,偏楞着脑袋,瞅着凤桂出了神,他不由得抬起胳膊,用袖管儿拭了拭鼻翼,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这丫头,还真是俊俏恁!”肖秃子更是看得入了迷,他抬手摸索着光秃秃的脑袋,暗暗嘟囔着:怪不得董武对她神魂颠倒的,原来是这等美色噢!其实,凤桂自小跟着爹在口埠集街摆摊位卖木器,这两人是见过祝凤桂的。那时候这两人并没觉得这个女子有啥特别的,只是乍一看上去皮肤比寻常女子白净些,身材也苗条些。如今看着施了淡妆,映着红晕的凤桂却是判若两人,疑为仙女下凡。
  现场气氛高涨,喧嚣不已,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偏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大家让一让!我来了。”众人循声回头望,见刘光玉掀着布帘站在门口,满脸彤红,貌似喝了不少酒。他手里高高提着一根红线,线头下面垂着一个滴溜乱转的铜钱。刘青玉一看见这个物件,立马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董武家赌窖里玩过的捻红钱,他不晓得大哥要做什么,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从炕沿儿上站起身子,一把攥住刘光玉的胳膊:“大哥,你要干吗?”
  刘光玉被三弟猛地攥住胳膊,他瞅瞅刘青玉铁青的脸色,知道他误会他的用意了,便“嘿嘿”一笑,并不搭理他,挣开他的手,一个小跳蹦上了炕头。刘光玉似乎对手里提着的这个玩意儿很感兴趣,他提着这个玩意儿的时候,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兴奋,他腿脚利索,几个跨步来到了炕头中间。刘青玉有些生气了,盯着刘光玉喊了一声:“大哥,你要干什么?”刘光玉也盯着刘青玉,嬉皮笑脸地说:“兄弟误会了,千万别胡思乱想,这可不是‘捻红钱’,这叫‘咬红钱’,是成亲的一道程序而已!当年我跟你嫂子成亲的时候,也咬过这个玩意儿。”刘光玉话音刚落,刘青玉突然有了一种恍惚的意识,他的第六感朦胧不清,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刘青玉努力回忆着,他突然想起了他初次到董家赌窖,回来之后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一想起那个梦,那个清晰的梦中画面在刘青玉的脑海里逼真显现:大哥提着红钱,他和凤桂面对面地咬,咬着咬着,闹着闹着,那个提着红钱的人变成了一个长须驼背的老者……
  咬红钱?似乎跟赌场上的捻红钱并无异样;不同的是,捻红钱是用碗扣的,而咬红钱却是用嘴巴来咬的,刘青玉思量着,那捻红钱是否源自于这个咬红钱,或者这个咬红钱起源于那个捻红钱?
  刘光玉先安排青玉和凤桂面对面跪着,然后手提红线站在二人身后,使红线底下的那个方孔铜钱垂吊在两人中间。光玉先教会了小两口咬红钱的方法与技巧,说了一声:“开始了哈!”嘴里便开始嘟囔,“咬红钱咬红钱,招财进宝收银元。”光玉说着的当隙,抖了抖手里的红线,示意两人去咬,青玉和凤桂便往前探着身子,伸出嘴巴往中间靠,看看二人就要咬住,光玉却猛地一提红线,二人便咬了个空,嘴唇却紧紧贴在一起,凤桂慌忙把头偏开,脸颊顿时飞起红晕。那帮看热闹的乡亲们拍着手地叫嚷:“好好好,再来再来……”
  一天的时间在这种祥和的气氛中很快就过去了。乡亲们陆续散去,坐在炕头上的凤桂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歇歇有些疲惫的身子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落日西沉之后,从王大骡子家的门楼口缓缓升起了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映着屋顶上白灿灿的雪花儿,把已然沉睡的乡村之夜愰得如同白昼。那密密仄仄的星星像是过筛漏掉的碎银,紧凑地塞在深蓝色的天空中,争先恐后地炫耀着闪动的亮光儿。看着这样的夜空,谁都会相信,明天一早照旧能看到金灿灿的太阳。夜睡得很死,连呼吸的声音仿佛都听不到了,谁家的那条狗偶尔“汪汪”叫唤了一声,企图叫醒这个沉寂的夜晚,却徒劳无功,那几声犬吠并没有唤起其余的犬的共鸣,便淹没在了沙沙的月色之中。
  只有刘青玉家的那扇椭圆形的小窗口上还亮着一抹昏黄的灯火,像极了蹲在暗夜里睁着一只眼睛的猫头鹰,觊觎着这个染银的世界。
  西偏房狭小的空间里还亮着一点如豆的灯火,窜着一缕丝丝袅袅的黑烟。凤桂盘着腿坐在炕头上,看着正准备脱鞋上炕的刘青玉,蓦然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送到我家去的那些彩礼钱,是从哪里弄来的?”其实,凤桂有些明知故问,但她问这个,是有意图的。
  刘青玉见她突然问这个,脱鞋上炕的架势蓦地定住了,懵了一阵子,最终慢慢在炕沿上坐了下来,偷偷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以后这个家就是咱俩搭伙儿过日子,你也不要瞒我,有啥说啥!”凤桂盯着他,语气有些冷。
  “我……”青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从……董武那里,借来的。”
  “借来的?”凤桂看着他,语气有些疑惑,“是不是赌博赢的?”
  青玉瞟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将脑袋埋进脖腔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以前我没来这个家里,你做的事我也管不着你,但今天我进了这个门,你的所为我就得瞅着管着。”凤桂说着,起了身子,走到炕头摆放的大木柜前,将柜顶上的那个她从娘家带来的小木盒抱了下来,又从腰上解下一把拴着红线的小钥匙,将盒子上挂着的一把绿锁头打开,双手掀开盒盖,一只手伸进盒子,在里面抓动着。
  盒子里发出“哗啦哗啦”清脆的响声。刘青玉竖着耳朵听,他听得真切,那是铜元碰撞发出的声音。那种声音很诱人,清脆之声让他的心阵阵舒畅。
  凤桂抓出了一大把大洋散在了炕席上,伸出一根手指头拨拉着那些叠压在一起的大洋,嘴里默默地点着数,她数够了二十个大洋,双手拢着往炕边一推,看着刘青玉说:“这是二十个大洋,哪里赢来的给我退回到哪里去。”
  凤桂之所以意志坚决地要刘青玉返还赌资,她时时刻刻记得去赵铺村寻找李政泽的时候,那个驼背先生曾经说过的那番话。他说:“想让耍钱的人戒赌,只要断了他的念想就行。”这句话浅显易懂,凤桂听明白了。但老者还说了一句话,“这沟里的雨水,哪儿来的,终究要回到哪儿去……”这句话凤桂觉得挺深奥,一直琢磨不透其中的含义,但她把这两套话结合在一起琢磨,似乎揣摩出其中的深意了:雨水从天上来,终归要回到天上去;而赌博赢来的钱,哪儿来的终究也要归还到哪儿去。只有如此,才是世间轮回之常理,亦是解决此问题的根本。所以说,逼迫刘青玉返还赌金,就是促使他戒赌的最行之有效的一个办法。
  刘青玉仍然没说话,瞅着那一大堆映着灯光闪着亮儿的大洋,眼睛使劲儿眨巴着,却皱起了眉头。
  凤桂瞅了瞅他,语气有些沉重:“你赢的那些个大洋也不全是那个董武的吧?也有一帮穷哥们儿的吧?你赢了他们的钱,你倒是挺恣儿,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们有可能因此吃不上饭。”凤桂紧锁眉头,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过了好一阵子,她又继续说道,“我要给你约法三章。”
  刘青玉抬起头看了看他,依然没说话。
  “甭跟我装聋作哑,能做到吗?”凤桂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既而传来刘青玉一声小声的回答:“能。”
  “第一,决不允许你赌博;第二,不经过我的同意,绝不允许你私自动我的这个小木盒;第三,以后不许你跟董武那个坏东西在一起厮混。”凤桂把刚刚想好的约法三章连珠炮一般地倒了出来,又瞅着愁苦着脸坐在炕沿上的刘青玉问,“我说的都记住了吗?”
  刘青玉没急着回答,叹了口气,像是捋着思路,捋着捋着,捋出了门道,语气小小地说道:“你不让我见那个董武,我又怎么把银元还给他。”
  凤桂听他这么一说,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紧着说道:“是吆!我倒是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这档子事你别管了,改天我亲自去他家里走一遭。”她说着,又将炕席上的大洋划拉了个干净,尽数抓进了木盒子里,复将盒盖扣上,重新锁好,放回原处,顺手从木柜旁侧抱下一床大红色的被子,于大炕的东侧铺开,衣服也没脱就钻了进去。她一只胳膊肘支着褥子,冲着刘青玉说:“你好好想想吧!想不明白就别睡觉。”说完,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安静的空间里传来她轻微的鼾声,她似乎是睡着了。
  刘青玉仍然坐在炕沿上做着他的木头梦,他被他的婆娘刚才一通下马威式的训斥搞得有些晕头转向,他思量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像是在自己的耳边敲着一口“嗡嗡”作响余音震颤的大钟。那口大钟就这么在他的脑子里敲了一宿,等他趴在炕沿上有了朦胧睡意的时候,窗纱已经透亮,院子里的公鸡也已经“喔喔”地叫了两遍了。
  人生四大美景之首便是“洞房花烛夜”。而刘青玉就这么度过了他人生最美好的洞房之夜。
  公鸡叫两遍的时候,凤桂就醒了过来,她瞅瞅趴在炕沿上刚刚睡着的刘青玉,将自己盖着的那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随后穿鞋下地,来到院子里。她从东敞篷里取出把扫帚先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闭着眼睛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是她在这个院子的第一个早晨,这里没有遍地散步的木头,也没有“叮叮咚咚”的凿榫之声,空气的味道儿也不一样;当然,也没有娘家那样的凤桂树。她想,来年春天的时候,一定要在这个小院里也栽上一棵凤桂树——她甚至都瞅准了位置,就栽在院子西南角茅厕的后面。那里有一块儿闲置的空地儿,起出的茅粪都堆积在那里,早把那一片地浸透得很是肥沃,栽上树苗儿肯定是拔着节地窜高。凤桂思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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