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短篇小说、故事部分】移民情（42）

　　55、心碑【2】
　　
第一个上场的是七老爷，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头。
　　记者走到七老爷跟前，微笑着说，“老大爷，请你谈谈你印象中的李金元好吗？
　　七老爷“吭吭”了两声，然后说了起来：
　　我叫王天福，今年81岁了，上岁数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有时候说着说着都忘了，我说话的时候，你们别打我茬。这一辈子我经见的事儿不少，但像李金元这个后生处事的人还真少见。记得有年秋天，我担着柴火从山上回来，老远就见到一群孩子在我家门口探头探脑的，我放下担子一喊，孩子们都四散跑开了，只有一个没跑掉，他在我家的那棵柿子树上。我逼着他下来，问他家大人是谁，一问才知道他是李家的孩子，叫李金元。我们这个村子两大姓，一姓就是我们姓王的，另一姓是他们姓李的，还有其他姓的，不多。当年老日打到这里的时候，李家人领着他们老老少少逃荒来到了我们山里，老日走了，我们就留下他们在这里住了下来，那时我们的人烟稀少，山大林子广，留下他们能给我们做伴，谁知道土改的时候，划分土地和山林按人均，我们王家觉得吃了大亏，认为凭什么他们要从我们口里夺食吃，就和他们争吵打架，结下了怨仇，此后一般我们王家人不到李家串门，李家人也不和王家交往，就连埋死人也是各找各的那一姓的，平时路上抹不开有的简单打个招呼，有的卖卖眼根本就不理睬对方，如果这次抓住的是李家的大人，我肯定和他没完，但这次是李家的孩子，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过意不去，总有点说不过去，但又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把他放了，我就指着地下的青柿子对他说，这些是你摘的，你把它们吃完就放你走。李金元没办法，恐惧地瞪着眼弯下身子捡柿子，它吃了两口，就涩得他眼泪直流，我不忍心就放他走了。年初一拜年，孩子们来我家里，我拿出柿饼给他们吃，给他们压岁钱，独独这个李金元，柿饼也不吃，钱也不要，磕罢头就走了，从这件小事上我看出这孩子有个性。那年他去参军，上了越南前线，打罢仗回来，政府委任他当了我们的生产队长，王家心里不太乐意，因为我们王家几个后生当了队长，被李家的人找刁难给掀了下来，李家也有几个人当了队长，也被我们王家找借口给推了下来，这时他摊上了这个烂摊子，我们王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正好当时赶上土地包产到户，这等于第二次土改。我们王家人聚在一起设想了各种理由，看他怎么应对。这个李金元在分地之前把村里老老少少集中在打麦场上，他站在一个柴垛上说，根据上面精神，土地山林包产到户，三年一动，这次分地分山林，咱先划分成份儿，全村有几个人分几份，从南坡开始算第一份，地分好后再抓阄，不同意的现在发表意见，下去嘀嘀咕咕搞小动作，咱不认账。李金元这一招防止了分地的暗箱操作，是很公平的，这使我们开小会时所没有想到的，看来想从这方面做文章，有点难，那个叫王大来的眼珠子一转提出了一个问题，现在有的老婆要生孩子，这地该怎么分，李金元想了想，全队怀孕的女人和将要生的女人很有数，咱们截止个时间，只要在三天之内生下孩子的，这也算数，三天之后的一概不谈，这一条也公平，谁还能说什么呢？我也开始向他发难，有的闺女出嫁好几年了，而且在婆家孩子都大了，户口还没扒掉，这该怎么算人口？他想了想又说，像这类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光这些，还有那些人死了户口还没有被扒掉的，也是个难题，我看这样，三天后咱们在这儿自己报自己的人口，每报一家，由大家举手表态，中不中？这又让人没得说的了，王大来又问，那有的小伙子要结婚呢？地一分，新来的媳妇三年没地种，怎么办？他想了想又说，咱留一块机动地，前半年端午节时给新添的人口在机动地上分地，后半年中秋节时补地，怎么样？那次开会，无论你提多少难题，他都一一应对下来，而且解决问题都在公共场合下，让人不得不服他思路清，有魄力。李金元这个人有涵养，无论王家的人、蔡家的人、李家的人还是其他姓的人，他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王家和李家开亲还是他带的头，从他把王有媛招到他家里当上门女婿后，王家和李家再也没有以前为鸡毛蒜皮的事打来斗去了。更让我佩服的是，近几年在他的努力下，他建了老年公寓，在里面安了电视，放了象棋、报纸、二胡、健身器材等等，凡是能想得到的他都给办到了，想不到的他也给办了，我们老年人在里面能喝喝茶、下下棋、读读报、看看电视、拉拉二胡，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啊！可惜这孩子命短，说走就走了。他死后全村人都给他送葬，王家、李家和蔡家的晚辈都给他戴孝，年年清明，村里人自发给他添坟，唉，人死了，能图个有人惦记着，就很不简单的啊。所以，这两天上面动员拆坟，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来，今天该我们村了，全村人为了护住李金元的坟，就给从这个村里走出去的外面的人打电话，他们坐飞机的坐飞机、坐火车的坐火车、坐汽车的坐汽车都赶回来了，今天的阵势你们也看到了，民心不可违啊！我老了，有些事儿也说不准了，你们再找那个愣头青王大来亲自问问，看李金元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七老爷颤巍巍地走出村部，把王大来喊了进去，王大来就成了第二个被采访的对象。
　　王大来走进村部，给记者端了两杯热茶，还没容得记者开口，就粗门大嗓地说，“我叫王大来，向你们说说我眼中的李金元，他不贪、不赌、不吸烟、不喝酒，是个出名的“四不”好人，我王大来佩服他。就说拆坟这件事吧，二十年前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冬天，乡里干部们为了上项目搞政绩，让老百姓出义务工，搞什么土地资源整合，要拆坟平整土地，我们附近的村子工地上插着红旗，干得热火朝天的，电视台、报纸的新闻记者走马灯似的到现场采访、录像，我们村呢，也不能不行动，李金元领着上面的人勘探了我们村子的山坡，提出了植树造林的项目，让老百姓出义务工栽树……”
　　“冬天能栽树吗？”记者终于插进了一句话。
　　“做庄稼的有句俗语，‘冬天栽树如做梦，春上栽树如害病’，就是说冬天栽的树不但能活，第二年就还能窜出老高，他召集了我们各生产小组的村民代表，对土地资源整合进行了变通，以各个坟头为起点，向前十米的地方洒上石灰，让有坟的户自觉地到坟前坟后石灰划定的范围内栽柏树，然后制订了村规民约，就是谁家坟上的树谁管理，成材后归各家……”
　　“你们有那么多土地吗？”
　　“看你说的！我们全村九个村民小组一共十一道沟，你算算有多少面坡？要走完村里的沟沟叉叉小路，没你三天三夜是不行的！你现在再去看看，山里那一道柏树林，一进去遮天蔽日的，那里面藏着一个又一个老祖先的坟，前年有个记者来到山里，看到那柏树园的造型，拍了好多好多照片，他不停地说，这是多么难得好的风景啊，依山而行，形成了一个柏树龙，我们知道，这方面的功劳要归功于李金元。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说出来有没有价值！”
　　“你说，你尽管说，不好了我们制作时把那一段给剪了。”
　　“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王大来家穷，当年说不来媳妇，父亲做主让我妹妹给我换了亲，那女人到我家后倒也争气，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小子一个丫头，那时计划生育罚款、提留款、特产税，加上我父亲从害病到掩埋，拉了我一屁股债，没想到这时候山外头一个收羊的王八蛋又把我媳妇给骗跑了。留下几个孩子在家里嗷嗷叫，当时我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计生罚款我不交，提留款、特产税我不交，义务工我不出，看他能把我怎么样。这时，李金元找到我家里，对我说，兄弟，你看，咱守着宝山临了还是穷，咱得想办法哩。我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子了，那能怎么样？其实我这样说，自有我自己的看法，早几年城里我的一个同学来看了我们这里的不大山，他见我们这里荒岭上角角落落都长满了龙须草，水源又好，提出想在这里建一个造纸厂。他私下对我说，大山深处，原料充足，环保要求不严，还容易逃税，弄成会一本万利呢。然而，当我领着我的同学去和李金元交涉以后，他思谋了一阵，摇摇头对我说，造纸厂污染大，南水北调一旦搞起来就破产，即使南水北调不搞，咱也要不为儿女们想想，也要为咱自己想想。当时我认为他保守，认为他老婆给外面的一家造纸厂代收龙须草赚钱，怕造纸厂运作后砸了他的生意。现在他提出找门路，却找我商量来了，我挖苦他说，弄什么都会有污染，迟早都要流产，他笑笑说，你看咱这里机械性的设备进不来，种地、收割全靠人工，不如咱把土档子地和山梁子地全栽上苹果树，这样三五年以后咱就不考虑种种收收了，只等着往外调运苹果，咱不搞污染经济，咱搞生态农业。我问那成吗？他给我算了一笔账，说，半间房子那么大的地方种小麦顶多打十斤，按当时的小麦价也就是三四块钱，如果种一棵苹果树，每年下三百斤苹果，能收百十块钱，树根盘起来还能护住夏天的水土，再说，山外头移民搬迁一开始，山外头人走了，咱在这里不能占山为王，有了果园，有了树木就有了风景，咱早起步几年，等到南水北调实施了，咱不就有了发展的靠山和资本了？我苦笑着说，哥啊，得了吧，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有碗饭吃就不错了，还能想得那么远，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咱这一辈就不说了，你跟前两个儿子，你就不怕长大走咱们的老路？他们要是说不下媳妇，你不更麻烦吗？他说的是实话，就他李金元而言，他哥哥是个光身汉，就是今天那个叫李方元的汉子，现在是无保，他自己招赘在蔡家当女婿，他两个弟弟，一个是换亲，一个是掏钱买的，因为穷，我们这里一代又一代人娶亲说媳妇都很艰难，我大哥跟前两个儿子，一个起名叫王有媛，一个起名叫王有娴，最后一个字都带女字边，意思是长大了要有女人在身边。李金元这样说也触动了我的心事，我也不能不为我的两个儿子的将来考虑，我就问他，你找我，我能干什么？他说，我看你在你们王家说话管事，你鼓动鼓动王家，咱们把那些地集中起来，我说服我们李家和蔡家，咱们要干一起干，你看怎么样？我问他，那各家各户的提留款特产税怎么办，他说，那怕啥，咱有几架龙须草坡，往外地调运能卖高价，他负责去找买主，等到秋冬，各家各户都去割草，抵提留款和特产税。他说罢，我想了两天两夜，认为他说的是个门路，就决定和他一起冒冒险。在这里不是吹的，别看我混得不咋的，我站在山梁子上打个喷嚏，我们王家人都听我的，我这个人不干便罢，要干不比别人差，我鼓动好各家各户腾出了地，和王有媛一起陪着李金元带着干粮到外地去买那些品种好的树苗，幸亏李金元的一位战友帮忙，我们能多绕那家苗圃千把棵呢！在路上，我们住最便宜的大炕铺，吃喝拉撒报销条他都让王有媛保管者，不多贪报一分钱，在我们努力下，我们用三年时间把11道沟的山梁子、土档子全栽上了优质品种苹果、核桃和板栗，我们栽树给现钱，摘果子给现钱，给树喷药给现钱，整枝打叉给现钱，给树施肥给现钱，以前一到冬天，闲散人员聚在一起喝酒、耍钱的到处都是，自从一开始多劳多得，闲散人员没了，争着抢着干活的多了，我们村的发家就是靠这些苹果蛋子开始的。南水北调给我们带来了机遇，李金元给我们找到了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