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传言引起的灭门惨案

　　这是我开庭公开审理刑事犯罪到庭旁听人数最多的一次。八个月之前，林场工人李牧一家三口被杀，惨不忍睹，血溅满墙，是建国以来从未发生的刑事大案，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次地震。现在罪犯要公审，要求到场旁听的职工及家属很多。林业局争得我们同意，把职工俱乐部大礼堂布置成临时审判庭，林业公安局公安局长亲自统领干警，维持审判庭纪律。十点开庭前，1400座位座无虚席，楼上楼下的过道都站满了人。
　　我和陪审员端坐在审判台上，全副武装警察站立执勤，威严庄重。除了法警带被告古玉城进来时，一些群众站起来观看，引起短暂骚动外，公诉人宣读公诉词，被告答辩，辩护人询问，被告承认李牧一家三口是他所杀时，法庭气氛井然，连大声咳嗽的都没有。但是，当被告讲述大约晚十时，手持铁棍叫开受害人李牧家门，迎面一棍把李牧打倒，进屋又把熟睡的一双儿女打死，然后将三人塞进屋内土豆窖时，听众席上响起了一阵嘘声、骂声、谴责声。
　　这是善良百姓对惨无人道杀人犯发泄的愤怒声，不会影响法庭继续审理。我没有制止，甚至稍停了一下，让听众心中义愤充分发泄出来。果然，当我大声问他为什么杀李家叁口人时，骂声和喧哗声戛然而止，法庭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我让被告供述声音大些。因为此案众说纷纭，传言很多，此案公安侦查六个月，才查出嫌疑人，嫌疑人叔叔是当地法庭庭长，中间是否有私弊？从无犯罪记录、遵纪守法的嫌疑人，为什么铤而走险，杀死另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工友一家三口，而且连两个小孩都不放过？之间有啥仇恨？有的甚至怀疑公安局破不了案，拿无罪人顶缸。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不当庭审理清楚，百姓疑团解不开，达不到案结众服，法制深入人心的效果。
　　被告人古玉城个子不高，五短身材，浓眉大眼，面目敦厚，不像凶恶之人。他供述条理清楚，表达肯定，不似是而非。他说，他妻子二胎怀孕，被李牧到林业局计生办揭发，局计生办说我家没申请二胎生育指标，二胎违法，不能生，让人工流产，否则罚款，不能涨工资。他没想到孩子已七个多月，医院做的剖腹产。一个多月后有人告诉他剖腹生下来一个男孩，医院送给了人。讲到这他情绪激动起来，说：“我家三代单传，父母和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男孩，结果成这样，我能不愤怒不恨李牧吗？心想，他让我家绝子，我也让他家绝后，就连他儿子女儿一起杀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真狠……”台下叽叽喳喳，莫衷一是。法庭乱了，我急忙制止，请大家肃静。继续问：“谁告诉你是李牧揭发的？”
　　“我听说的。”
　　“听谁说的？”
　　“我忘了。”
　　“又是谁告诉你剖腹产生的男孩？”
　　“我听说的。好多人都这么说。”
　　我知道性格倔强的他，不会供出别人。他决心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你怎么不到医院问问？”我继续问。
　　“我没去。我也恨他们，不愿意见她们。”
　　“好吧，让事实告诉你真相。现在请陪审员宣读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证明材料。”
　　法庭变得更异常宁静。计生办主任在证词中说她下去检查工作，正好碰见古玉城妻子出来倒脏水，发现她已经显怀了，回去和主管计生的副局长汇报，因她没有生二胎指标，决定流产的，和李牧没丝毫关系。这时下面哄乱吵骂起来，表达心中不满。我让陪审员继续宣读医院妇科大夫证明材料，哄嚷声戛然停止。我乘机宣布，大家对案子关心，我很理解。但是不能违反法庭纪律，影响法庭审判，如有违反法庭纪律不听劝阻的，一律驱逐出法庭。情节严重的，予以行政拘留。
　　果然，妇科主任证明剖腹产生的是女孩，已被人收养时，法庭只有几声叹息，没有人再哄闹。
　　接着法警向被告出示了现场勘查笔录，宣读了沈阳刑警学院法医出具的被告棉裤上血迹和受害人血型一致、其妻证实杀人那天半夜他回来烧东西等等证明材料，被告均表示没有意见。
　　由于对犯罪经过、前因、后果、证据，公诉人和辩护律师双方都没有异议，法庭辩论变得简单，只进行了两轮。公诉人认为被告听信传言，预谋杀人，手段残忍，灭绝人性，杀死李牧后，将正在熟睡的两个孩童杀害，后果极为严重，应予严惩。辩护人强调被告人平时为人厚诚老实，并无劣迹，工作积极，被数次评为先进工作者，此次听到不实消息，才产生报复杀人动机。删人动机简单。箱子里有几千元现金，他未动分毫，说明主观恶性不甚恶劣。法庭上他能如实供述罪行，有悔罪表现，请求法庭从轻量刑。公诉人认为被告人对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不满，报复杀人，没有法定从轻理由，应予严厉惩罚。辩护人表示反对，说本案是一般刑事案件，不能硬往政治上靠。但双方对一个传言导致凶杀案均表示认可，对传言者都表示了愤慨，进行了道德上的强烈谴责。
　　法庭辩论结束后，被告人进行了最后陈述。他说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无辜的李牧一家，并不请求法庭原谅，愿意偿命。他面色苍白，脸上愤恨表情不减，眼里依然射出愤怒光芒。我和陪审员知道他不是恨李牧，是恨不实传言者，恨让刨腹产决定者。在最后陈述时，他说得很短：“我愿意偿命，死不足惜，但不让我爱人生二胎，刨腹产后不经我同意送人，我死也不服。”
　　休庭合议时，一致认为辩护人提出被告人能认罪，平时表现较好，多次受表扬受奖，没有劣迹，而且事件引起传言者有责任，计生部门没做好思想工作，医院未征得被告人同意将女孩送人，有较大责任符合事实。但被告人误听传言，预谋杀人，善死被害人一家三口，达到他追求的让李家断子绝孙的卑劣目的，手段极为残忍，后果极为严重，辩护人例举事实，尚不足以从轻考虑刑罚，决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重新开庭后，我刚坐到审判长位置上，宣布提被告人古玉城到庭，第二排一高个男人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古玉城老婆是同案犯，为什么不审？”
　　我反应特迅速，立刻严肃大声说：“坐下，你没发言权力。”
　　“我是受害方李牧的父亲，凭什么不让我们发言？”
　　“我知道你是谁。任何人不得违反法庭纪律。”不等他反应过来立即再次宣布：“违反法庭纪律不听劝告，一律驱逐会场，视态度好坏，决定是否行政拘留。”
　　书记员是出名机灵鬼，我话音刚落，马上宣布：“全体起立，法庭进行宣判。”
　　法庭一片肃然。被告以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闭庭后我和陪审员步出俱乐部，李牧他爸在门口站着，显然等我。他指着我鼻子说我审判不公，偏向老古家。古玉城杀人半夜不回家，他老婆能不知道，能不是同案犯？还说古玉城叔叔是当地法庭庭长，我让他们叔侄在看守所相见，串通口供违法，要去告我。
　　他本来是受害方，家庭遭此大难，值得同情，在庭下说点过头话，可以理解。没想到他说要到中级法院告我，惹恼了一旁的公安局王尊局长，大声斥责他，说他不知道好歹。我急忙制止。但王局长脾气上来，谁劝也没用，当着众人和李牧亲人面说出一番话来，使李牧父亲羞愧难当。
　　一个传言三条人命，已在林区各个林场轰动了几个月。判了被告人死刑，受害方还要告我，让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了自己，出名啦。
　　王尊局长毫不客气训斥李牧父亲，周围积聚了不少群众，开始七嘴八舌评论。有的说一命偿命，还要咋地？有的说，说不定他媳妇是同案犯呢……更多的是替我打抱不平：把杀你儿子孙子孙女的判了死刑，还说人家偏向，太不讲理。
　　李牧父亲经受了丧子丧孙极大痛苦，一时激动，说些不在行的偏激话，可以理解，不能让他太难堪，于是我说：“到办公室说吧，外面挺乱，也解释不清。”王局长这会儿见人多，可能怕别人误解我，向大家说：“散了吧，我声明三点：一、此案是审判长上次审医生杀人案时，帮我们公安机关破的案，才抓住了真正凶手。毫不客气说，没有王庭长参与，此案不知何时才能真相大白。大家知道吧，我们抓了八个嫌疑人，都冤枉了。二、古玉城妻子不知情，不是同案犯。是她讲了那天夜里丈夫烧东西实况才增加了破案信心，才把侦查方向指向了古玉城。第三、起诉后审判前古玉城要求见他叔叔法庭古庭长，是我批的。接见时我和警察都自始至终在场，只谈及相信法律，要他一定实事求是认罪。他吃了叔叔买的鱼肉罐头、面包、矿泉水，古玉城问了几句父母身体健康情况的话，没涉及案情，有笔录和录音留存为证。有愿意告发的，我擎着。”
　　他话音一落，突然响起热烈掌声，叫好声，弄得我下不来台。他让李牧父亲到办公室详细谈谈，李牧父亲说不去了。王局长不依不饶，说：“那我就公开说了。开庭前审判长对我说，这么大庭，凡破坏法庭秩序的，一律驱逐，行政拘留，只有你除外。知道你兜里揣石头要砸被告，审判长指示，只要不拿出来，不必搜兜。你知道吗，你前后左右都是我从边防派出所借的便衣警察，防止你犯错误。可以说关心到家了。你违反法庭纪律，并没有对你采取措施。说句不符合法律的话，法院给你儿子孙子孙女报了仇，判了凶手死刑，告慰了他们在天之灵，你不感谢则罢，还要告人家，回家好好考虑一下，对得起公检法八个月没白天没黑夜的辛苦不？”
　　说实话，王局长在大家面前保护我，我很感激，但也把我暴露在违法之中。可老百姓不知道我参与侦查是违反刑事诉讼法的，仍然报以掌声，比第一次还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