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8-02-22 12:10:22 字数:4874
昊天如日中天,你发热烧晕了嘛是?
我被冯辉拉着栽跟头似的下了楼,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等在楼下。我掏出手机要给媳妇禀报一下,冯辉未等我拨号,就抢了过去,火都烧着屁股了,还啰嗦个肍!他身子一闪,我被他一巴掌推进车里。
轿车似箭一般地向前飞去。坐在车里,我思索万千,官至处级干部的昊天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谈何疯进医院,不知是那位心怀叵测的人造谣中伤我们的昊天英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俺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为昊天昭雪平反!我牙根咬得咯崩崩的响。
我与昊天之间可谓咫尺相隔,确切地说不足两米远,然而却无缘屈膝相谈。他被关进一间8平方米的小屋里。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铺在地上的凉席子,昊天缩成一团抖动的毛线,两手紧扣在头上,抵着墙角,俨然一个疯子。医生说他患有精神分裂症,反复无常,不能接触,以防万一。万般无奈,我只好站在屋檐下隔着窗户呼叫他的英名。我想他肯定是急火攻心,人便称了哑巴聋子,直到我喊哑了喉咙,他才扭过头来,怔怔地看了我两眼。尔后,他双膝着地,鸡叨食般地磕起头来,大呼小叫地喊饶命……
三十余年前十二月第一天,连队受命出击拔点作战,连首长指定他担任第三突击队第一突击小组组长。当天傍晚,他与战友们潜入预设隐蔽地点等待进攻的号令。是夜,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浓浓的雾气弥漫在整个山谷,湿润而寒凉,增添了几分阴深可怕。凌晨四点许,我军的第一发出膛的炮弹划破凝寂的夜空,带着尖厉的哨音飞向敌人的前沿阵地,炸开了出击拔点作战的序幕。随即而来的就是两军炮火的猛烈对抗,顷刻间,两军的万炮齐鸣,炮弹相互飞穿在敌我两个阵地之间,相互狰狞般地呼啸着、对抗着,整个作战区域地动山摇,如同白昼。
“班长,我军的炮弹真叫人过瘾!”昊天右侧童心未退的小牛指着右前方敌方高地笑开了颜,“敌人的表面阵地炸成了秃头!”
“小牛,准备出击!”潜伏一夜的昊天一扫刚才的疲倦,青春稚气的脸庞霎时充满了跃跃欲试的表情,他一手拿起报话筒,一手抄起冲锋枪,两眼虎视眈眈,大有“按捺不住”之势,似乎就是那即将出膛的子弹、离弦的箭……
“唉……”随着一声长叹,一双大手伸到我的眼前。我怏怏地抬起头,一张满是皱纹的古铜色脸出现面前,你是?我怯怯地问。看不起咱泥腿子了吧!回声连讽带刺。我挠了几下头皮,才恍然大悟,是连文书赵准,昊天的英雄事迹大都出自他的笔下,而他却连个功边也没沾上,自然是打道回府修理地球。
“往昔所在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罪障皆忏悔。”
赵准竟变得如此神神叨叨,两手合掌放于胸前,眯缝着双眼,对着磕头如捣蒜的昊天,呜呜呀呀,背诵起佛家忏悔文。
赵准寥寥数语,反复几次,竟成了灵丹妙药。昊天忽地站起,“啪”的一声向他行了个军礼,报告首长,战士昊天正在斗私批修!赵准大模大样,像是自己真当了大首长,一脸地严肃,向昊天打了个坐下的手势。昊天盘腿而坐,上身笔直,对着赵准,两手合掌放于胸前,完全成了赵准的翻版。
赵准右手三指半握拳,食指伸直,拇指贴到中指上,标准的一柄“手枪”,胳膊抬平指向前方,看似对着了昊天。
“咣”的一声,清脆而响亮,一堆白生生的肉倒在光滑而明亮的水泥地面上,昊天整个人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微丝不动。在场的人无不惊讶万分,莫非是赵准有特异功能,他只是口中发出“呯”的一声,手中绝对没有弹出任何东西,包括气体;屋里的昊天莫非是条件反射?
我想起了复原临别昊天的一句醉话;出击拔点出发时指导员特地口头授权他,赵准临阵脱逃可就地枪毙!
赵准自以为怀才不遇,常在战友面前炫耀自己,说些文绉绉的酸话骚词,不入主流,或许是一首自编的打油诗的缘故,据说是得罪了连领导,拔点出发前,被发落到昊天突击组,随昊天出击拔点作战。
战斗进行的异常激烈,阵地上的表面敌人已被第一、二突击队消灭完毕,藏匿在不同山洞里的敌人仍旧负隅顽抗,敌人调集兵力组织炮火,向高地实施多波次反击,妄图夺回高地。而占领表面阵地的我方突击队员伤亡惨重,难以坚守。昊天奉命带领第三突击队第一突击小组剿灭高地顶端一山洞的敌人,以减轻我军的压力。
昊天和他的战友们,借助炮火的掩护,时而匍匐爬行,时而攀崖跳跃,时而左右击敌,时而弹皮碎石子弹夹击,生命危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这是昊天们的誓言。祖国和人民等待你们的凯旋归来!首长们挥舞着大手与他们告别。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挺重机枪在点射,子弹带着哨音,向他们飞来,撞击在前后左右的石头上或植物上,甚至他们的头盔上。昊天将手挥起落下,他和战友们聚集在一块大石头朝我方一侧商讨对策。班长,机枪子弹是从右上方一个山洞里射出来的,一副娃娃脸的小江南两手比划着说。赵准没等昊天张口他就抢了先,我说班长,既然小江南知道机枪的位置,就让他去炸吧!昊天挖了他两眼,蹦出几个字来,小江南、赵准跟我上,张班副就地掩护!
敌人的枪法真他奶奶的准!昊天看了看裤管里流血的小江南,扯下半截上衣袖包在小江南受伤的右小腿上,拳头砸在一块石头上。他想让赵准把小江南背下去,小江南坚辞不肯,誓与阵地共存亡。
敌人的机枪就在头顶三、四米处的断崖上,子弹是从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洞口里射出来的。报话机里传来了突击队长的命令,十分钟内消灭敌人的机枪点!昊天仰起头来左顾右盼,以图寻到攀登的“阶梯”,五分钟过去了,影子都没发现,昊天急了一身汗,跺着脚搓着手直骂娘。
“班长,咱搭人梯吧!”
“班长,别听赵准瞎说了,谁在底下?”
“我在底下,你蹬着我的肩膀上!”
“我有恐高症,见高就晕!”
“班长,我在上面!”小江南说着一支脚踏在了昊天的右肩上,“班长快站起来!”
昊天咬着牙站起来,小江南抓着了洞口下凸出来的一块石头,离洞口还差两拃远。幸亏小江南身体单薄,昊天两手一用力将他举高了五十公分。昊天还未站稳,就感觉小江南的左脚猛地踩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倒在了悬崖下,小江南悬在了半空。还未等他转回神来,就听见一声巨响,敌人的机枪成了哑巴,小江南没有了踪影。他流着眼泪狂喊,小江南!而此时,躲在悬崖下的赵准捂着了他的嘴,他咬破了赵准的手……
“他装死!”赵准拽了我两下,“别理他,看他平日里那德行我就恶心!”
昊天是我连的骄傲,服役期间,指导员每每谈起昊天都会眉飞色舞。即使退伍复原后,战友们聚会也会引以自豪。昊天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专一行,行行精通,所到之处如鱼得水。八五年破格提干,第十个年头他就升到副团,据说他的一篇军事论文还获得了三等奖。乖乖,听人说,上级首长已钦点他进一步深造。也正在这节骨眼上,他所在部队被裁减,他毫无怨言,依然转业到地方。巧就巧在他转业分配到赵准所在的县政府任职副县长,当时正是拼经济求发展论政绩的时代,上级考察干部提升干部第一就是政绩。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昊天也不例外,他的奋斗目标就是县委书记。他是分管招商引资的副县长,书记再三对他讲,管它污染不污染,引进企业是关键!
工业园区扩展要占地,首当其冲的就是赵准他村里的五十亩可耕地。听说,赵准在村里当书记,他暗自庆幸,这还不是老妈妈擤鼻子把理攥。何况自己又说服书记,将地租提了一个档次,料想赵准感谢他还来不及嘞。也不知赵准吃错了那剂子药,标准的一头犟驴,说得他口干舌燥,威逼利诱,赵准岿然不动,到头一句话,村民不答应,愣是把他顶了回来。
你赵准也不看看我是谁,放下父母官不说,就凭同生死共患难战友这层关系,你也得给足我面子。别给脸不要脸,我昊天可是一心为公,你不仁我也不义,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昊天觉着自己失了面子,更何况书记接连三道金牌,征不了地县里拿你试问!明里不行咱就暗的。征得主要领导同意,昊天调动五个乡镇近二百名干部职工和五十余名警察及六台旋耕机,来了个突然袭击,一夜之间,五十亩地翻了个底朝天。看你小子会啥?
赵准也不甘示弱,两个战友就杠上了,你小子不就当个芝麻官吗?你敢动老子的地,俺就叫你不痛快!你总不能把俺绑在裤腰带上吧,他趁凌晨看管的镇干部熟睡之际,窜上了上访路。他要到北京告“御状”。火车购票实名制,坐火车等于自投罗网。他只好跑到百余里地外的汽车站冒名顶替买了张汽车票。
你别说赵准还真走鸿运,他碰上了姓吴的女歌星。女歌星的眼睛还是那么贼亮,人山人海的长安街上一眼就认出了他,让赵准感动得眼泪哗哗。女歌星还是那样豁然开朗,上来握着他的双手,如久别的好友,侃侃而谈,小赵,你人还是那么精神,在哪高就?一晃三十年啦,战友们可好!一连串地问好道安,容不得赵准插上半句。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他刚要张嘴,一支软乎乎的纤手硬是把他拉进街旁的一家酒楼,将他摁到一张枣红色饭桌旁的靠椅上,小赵,今天姐做东,四菜一汤,你尽管点,吴歌星头一仰,小姐,拿来菜单。
小姐递过来菜单,赵准牛眼瞪圆还是眼花缭乱,我的天啊!这菜一个个配着图案不假,可这菜名十有八九都是曲流拐弯,没与他打过交道,他不知从哪里下口。啊啊了半天,才哼叽了一个最贱的菜,名倒不孬,青龙卧沙滩。吴歌星莞尔一笑,我的兵哥哥,到底是秀才。四菜一汤,全都上齐,赵准深感上当,我的娘,白糖堆里埋了根黄瓜!
“兵哥哥,小妹今个开戒,陪你喝几杯!”吴歌星一副大将风范,酒杯举到他的眼前。
“喝!”赵准虽是村支书,从没单独与女人对饮过,如今大歌星坐在对面,他心里砰砰直跳,面红耳赤,老觉着心里揣着只兔子,只有应付的份儿。
俗话说,酒壮英雄胆。二两酒下肚,赵准有些飘飘然,话头稠了许多。吴歌星一开始任由他说,从不搭话,只是微微带笑,或点头或摇头。说到伤心处,他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起来。吴歌星递过来几张餐巾纸,男儿有泪不轻弹,堂堂七尺男子汉有啥过不去的坎,尽管说出来,吴姐包了!
“昊天要把我置于死地!”
“老弟喝高了吧,他可是你出生入死的好战友!”
“战友?呸!”赵准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狗屁!”
“喝口水,别激动。”
“我没醉,吴姐,他可毁了我五十亩玉米!”
“什么?他毁了你五十亩玉米!当真!”
“坑你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老弟,这里有张工商银行卡,你带回去分给乡亲们!”吴歌星从坤包里拿出一张金蕙卡塞到赵准手里,“帐结了,我下午有会先走一步。”
我的娘啊!赵准到银行取款机里一查,卡里竟有二十万。他哼着民间小调进了村,与他照面的老古董六爷爷并没多少喜色,指着他的背影,像是对赵准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福兮祸所依,祸兮福中存。
赵准路过家门而不入,直奔村两委办公室,他要把这一喜讯告诉全村老少爷们儿。办公室大门紧锁,他掏出钥匙怎么也开不开,莫非是换锁了?他刚转身,管理区书记站在他面前,声音铿将有力,砸得他心口砰砰作响,赵准同志,根据村里绝大数党员的意见,你们村党支部进行了改选,马二羔同志任党支部书记!
“我犯啥错了?”
“犯啥错了,难道你忘了党的组织原则!”
“组织原则?”
“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赶明你忘了不成?”管理区书记顿了一下嗓子,“作为党支部书记目无县、镇两级党委政府,不顾群众利益,越级上访,在党员群众中造成极坏影响,免去你的支部书记就便宜你了!”
“毁的那可是五十亩良田啊!”
“要发展就要有牺牲,舍小家为大家,这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
“……”赵准望着侃侃而谈满口大道理的管理区书记,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老赵,老田,您们看昊天又犯那家子神经?”同去探监的小张拍打了我和赵准后指着号内的昊天说。
昊天正襟危坐,面对洁白无瑕墙壁,墙壁上有幅毛泽东在安源的画像,双手合一,呜呜呀呀,难以听清,但你倾耳细听,是一篇忏悔文: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有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罪障皆忏悔。
昊天摇头晃脑,翻来覆去,我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如此醇熟的背诵,竟出自疯子之口!但他确确实实是个疯子,病历上写得清清楚楚。
昊天的同事诡秘地告诉我,昊天的精神分裂症源于一年前的一场噩梦。头天的上午他还主持了全县反腐倡廉建设工作会,会上他慷慨激昂,通篇讲话留露出他对腐败疾恶如仇的情感,没有半点发病的迹象。一向准时上班的昊天,十点钟也没见他的人影,手机显示的尽是关机状态,工作人员这才慌了手脚,无奈中拨打了鸳鸯宾馆的电话。得到的消息令人瞠目结舌,昊天被急救车拉到了未庄精神病康复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