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哑巴再嫁（下）

　　王朝立俩眼一瞪，喝道：“我住。”气昂昂地来到东屋，王进宝惴惴不安地跟着进来。王朝立道：“脚踩铺他（狼藉），早就该弃（清理）。”冲进宝道：“把恶查子（垃圾）敛敛（整整），归拢到一坨（块），除（清理）出去吧。”王进宝找来一把铁锨，手脚忙乱地干起活来。进宝娘站在院中，见儿子热得汗流浃背，心疼道：“这会天正热，不能叶黑（傍晚）再干嘛！”王朝立突然问道：“进宝！恁姑姑的病还能好不？”王进宝没敢贸然回答。王朝立瞪了他一眼，喝斥道：“你咋不吱声呢？”王进宝停下手中活计，不以为然道：“您咋不朝好处想呢？”王朝立伤感道：“恁姑姑的身子不泼（壮实），就今天这事……唉！把她娘俩接来，住在一坨（块），也好有个照应，万一恁姑姑有个好歹——大同也没地方去……”
　　进宝娘突然插话道：“不是给大同买了个哑巴嘛！”王朝立冷笑道：“哪有这样的轻巧事？说不定是个放‘鸽’的呀！高庙的高学年，前阵子不是叫人家诓去六十块大洋嘛！大同心眼不够头，这洋鸟他玩不了啊！”进宝娘急切道：“你咋知道是放‘鸽’的呢？再打听察听，有家有院的，他还能诓了咱呀！”王朝立道：“这可说不准。”进宝娘道：“你单比高学年！他又瘸又瞎，还是个罗锅腰，跟着他过不了好道子上（顺当）。”王进宝也焦急道：“达达！您咋这么乳落（糊涂）呢？‘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不就是二百块大洋嘛！”王朝立“哼”了一声，不屑一顾道：“二百块大洋顶个屁用，领来人就算完了？大同老大不小了，总得办个喜事吧？我盘算着没一百二十块大洋不中。大同家连二十块都凑不够，别说办喜事了。你们总认为我有钱，前些年给你们盖屋欣（娶）媳妇！该（欠）了不少债，年实（去年）才算还清。你们说的都有理，大同能欣（娶）上家小，当然是件好事，现在的问题是：上哪儿弄钱去。”王进宝揶揄道：“您老人家别哭穷，就算是二百块大洋，这钱我出，杂货铺不开了，艳（正）好给俺表哥欣（娶）媳妇！”
　　王朝立颇感意外，嗤之以鼻道：“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昨天黑搂（晚上）还找我要钱，这可是二百块大洋呀！”进宝娘担心道：“你能当得了这个家吗？”王进宝道：“路归路、桥归桥，昨天想开杂货铺，今天表哥欣（娶）媳妇！没钱办有钱的事！当了家当不了家，我也得当一回，大不了散摊子！”王朝立愀然作色，训斥道：“别往歪处想，人家素娥知情达理，是个好媳妇！不能亏待了人家。你可得想好，万一是个放‘鸽’的，二百块大洋就打了水漂啦！”王进宝见父亲这么说，心里也是没谱。
　　进宝娘沉思了一下，试探道：“赶明我上袁堤口打听打听？”王朝立道：“这事是得慎重。”王进宝迟疑道：“不是俺姑姑的邻居说的媒嘛！还能有啥纰漏呢？”进宝娘道：“问问没瞎（错），哪差这半天功夫？”王朝立微笑道：“还是恁娘想得周到，叫她去吧。人老了，想得最多的是入土为安，又怕给子女添麻烦。我攒了九十六块钱，留的棺材本。一辈辈的人哟！前半生为了生儿育女！后半生也是为子女着想啊！你们也拉扯着儿女！负担不轻。我本想在活着的时候，把恁娘和我的椁（棺材）钱跟出殡的开销都攒出来，攒了这几年，净出些斜撇拉子（杂七杂八）事，还没攒够呢！进宝！你拿去看着用吧。古话说得好：‘子孝父心宽’！你也三十多了，该撑起这个家了。”凝神看了儿子一阵，眼神里透出赞赏，欣慰道：“有这样的儿子！就是用破席一裹，挖个坑埋了，我心里也是痛快的。”兴冲冲地钻进堂屋，摸出一个布包，“哗啦”一声，扔在桌子上：“你看着办吧。”眉开眼笑，背手欣然出去了。
　　进宝娘望着老伴的背影，意识到上当了。以往大同家有事，老头子慌得像掉了魂，今天咋反常呢？奇怪得是自己也反常，竟心甘情愿地拿出二百块大洋给厌恶的憨外甥娶媳妇！哦！对了，进宝娘蓦地想起来：她是怕大同娘俩搬来住呀！要是真搬来，别说自己养的鸡鸭遭殃，连老鼠也难说剩下。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姑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个龟孙还知不道住到猴年马月呢！老头子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拽不回来。这辈子在他跟前是出不开身了，何况他拿傻外甥当心肝宝贝……进宝娘无奈地摇摇头：“花钱免个灾吧。”又心痛那二百块钱，有苦无处说，回堂屋坐下，撩衣襟抹起泪来。更叫她难过的是：在一块生活了多半辈子，从不对她说心里话，你就知道我不叫给钱呀？耍这样的小心眼，成天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
　　王进宝走进来，摸起桌上的大洋就走。进宝娘忙问道：“进宝！你这是治啥去呀？”王进宝头也不回：“上沈塘！”进宝娘沉下脸来骂道：“娘里个歪屄，你张紧（慌）得啥呀？不能赶明再送嘛！”王进宝停住脚步，回头道：“还是这会送去吧，别误了赶明上袁堤口领人！”进宝娘乜斜了他一眼，眼泪叭叭地往下落，悻悻道：“哗哗响的二百块现大洋！伸手乳（递）过去了，这钱不是你出力挣的呀？”王进宝正色道：“您咋这么乳落（糊涂）呢？大同能成个家，俺姑姑下半辈子不就有着落了嘛！要是指望不上大同！我和进财能不管吗？您咋算不过这个帐来？眼下拿出二百块现大洋！是叫人心疼，也就花这一道子钱。大同将来生个一男半女！是沈家的后代，以后扶棺出丧，是人家沈家爷们的事！”进宝娘板脸骂道：“姥里个屌，怪会说话呢！反正你狗日的也不跟我一个心眼。”王进宝赔笑道：“这能是我会说话嘛！您老人家采细（琢磨）采细，是这个理不？”进宝娘破涕为笑道：“还是俺儿子想得周到，赶明恁娘死了，别往河涯上一板（扔）就管！”王进宝讪笑道：“看您老人家说的，您儿再穷，也得给您打个木匣子。万一叫狗扒吃了，逢年过节，俺领着您孙子！上哪儿烧纸去呢？”进宝娘忍不住“卟哧”一声笑出声来：“真该死，学会跟恁娘耍贫嘴了。”
　　王进宝奉承道：“还是俺娘明理，俺达达能在外头直起腰杆说话，不就是家里有个贤内助嘛！”进宝娘作势要打：“王八操的，找伟（啥时）学会油腔滑调了？”王进宝一缩脖子，鬼笑道：“还不是跟您老人家学的嘛！”进宝娘笑骂道：“纯粹放屁！我找伟（啥时）教你这些了？”王进宝道：“就是跟您老人家学的。”往外就走。进宝娘赶紧问道：“进宝！你治啥去？”王进宝伫足道：“把钱送去呀！”进宝娘道：“别慌，赶明我去袁堤口，打听察听，等有了准信再说。好人都叫恁王家爷们落了，我图些啥呀？不能花钱落个剡子头（冤蛋）。钱还是我送去，叫恁姑姑看看，我也有这个心可烺(肚量)！别觉得啥事都是我打坝。”王进宝赶紧奉承道：“您去最好了。不过！就怕今天不送去，俺姑姑着急！要不，我去沈塘说一声吧？”进宝娘翻翻白眼，掉下泪来：“娘里个歪屄，张着网子（急着）去，还是恁娘们亲，合伙算计我一个外皮。”见娘心里不痛快，王进宝只好让步：“您老人家别生气了，我今天不去了，赶明您亲自送去，中不？得叫俺娘本里壮，抓个大大的面子回来。”进宝娘这才破涕为笑。
　　翌日，进宝娘早早起床，前去袁堤口。路过渠阁集时，叫上能说会道的二儿媳刘巧妮！娘俩来到袁堤口，打听准了，确有此事！进宝娘不觉悻悻，沮丧道：“‘怕鬼有鸡撅子’！没屌法子，花钱免个灾吧。”刘巧妮埋怨道：“俺达达也真是的，再是外甥！也不能啥事都大包大揽呀！也叫他家操兑点。”进宝娘冷笑道：“他家喂的那头嫪嫪（猪），快两年了，还不到一百斤呢！能值几个屌钱呀？要是卖粮食，他家没吃的，还不得上咱家来背嘛！这些年要不是大同家狯磨（索取），咱家的日子比这还要喧腾（滋润）呢！拐那样的弯子治啥呀？还不如这会给他呢！还抓面子。花钱倒是小事，老头子非把他娘俩搬到咱家来住不中，这能是法子嘛！把那个祸害招家来，还腌臜不死？倒不如给俩钱！其码买个心安。”刘巧妮嗔怪道：“您也是的，啥事都由着俺达达，您就不能说着他点嘛！把他娘俩搬到咱家来，他侍候呀？”进宝娘哭丧着脸道：“我得能说了他呀！他那熊脾气……就筋（固定）了，这辈子在他跟前是出不开身了。给他生儿育女、烧锅攮（捣）灶、也没落个好。多少年了，哪一回不是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呀！话又说回来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咱就该受这个窝囊气！他挣来的他当家，我敢说不给嘛！咱这些娘们除了瞎叽喂（唠叨），做不了主的。进宝和他爹穿一条裤子，人家是亲一窝，咱是外皮啊！”刘巧妮问道：“大嫂知道这事不？”进宝娘苦笑道：“就她那个威努（迟钝）劲儿，三巴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实得连话都不会说，她知道了又治啥呢？”刘巧妮叹道：“倒也是的。”进宝娘沮丧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能给钱再落个剡子头（冤蛋）！我亲自把钱送去，别觉得啥事都是我打坝！钱是我愿意给的。”不管咋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进宝娘还真拿得起、放得下，回到家把情况说了，催促道：“把人接来，赶明就给大同成亲。”吃过早饭，她和老伴、两个儿子一道，痛痛快快地前往沈塘送钱。
　　彻夜末眠的大同娘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见兄弟公母俩和两个侄子来了，倒吃一惊。她一面不自然地寒暄着，一面心怀鬼胎地窥视娘家兄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啥药。当进宝娘满面笑容把二百块大洋交到她手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醒过神来，激动地又抹起泪来。她把兄弟公母俩让进院中坐下，隔墙去喊邓秋云！邓秋云来后，大家聚在一起，商议去袁堤口接人！进宝娘说啥也要跟着去，大家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于是邓秋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姐妹仨说说笑笑，兴高采烈地直奔袁堤口而去。她们走后，王进宝跑去找沈利文、沈利司、沈利光、沈学胜等人！并一起找到德高望重的沈四爷！商量给大同操办婚事！王朝立则赶往渠阁集，缝纫铺活计太多，闺女王淑娟一个人忙不过来。
　　大同娘等人来到袁堤口，径直去了痨病鬼家。痨病鬼的两个哥哥还沉浸在丧弟的悲痛之中，见来领人，接过大洋便打发哑巴母女跟着走了。哑巴长得清秀，只是一脸憔悴，知道自己又像牲口一样被人转卖了，虽哀叹多舛坎坷的命运，因仅与痨病鬼相处一月，并无感情可言，倒也不作抗拒，抱着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像走娘家一样顺顺当当地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