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伤
作品名称:边缘 作者:郑兆全 发布时间:2017-12-13 15:26:01 字数:4189
清醒的痛那么深刻,深入骨髓。脸上的纱布遮住半只左眼,右眼眯成一条缝,不需照镜子,我酒后无德,面目全非!
栽一个跟头毁容,我栽了多少跟头?睁着眼睛瞎撞,我受了严重的内伤,思想大出血。
睡醒一觉,望着天花板,望着那盏灯。灯光柔和,时光的刀雪一样白,悬挂头顶,对准我的脖子。
消毒的酒让残留物再次清肠洗胃。
天不由人
看得清这个房间,却记不清如何进入这个房间,如何去洗手间,把腹内酒菜一次次倒回马桶。马桶正挥发难闻的气味,胃痛,叫我痛不欲生。
幸好堂兄端一杯醋,逼我喝光,虽然吃醋并不能解决问题。
“跟自己过不去可不值得,又没人捏你鼻子灌!”堂兄开门见山,对我毫不客气,“兄弟有委屈有苦衷直说就是,你说那玩意儿拉你演哪出戏?他以为咱傻,咱装糊涂就等他翘尾巴。兄弟说句实话,他搞房产开发骗钱吧?咱小区规划初期,他领个公司大老板,有点像你,人家那派头,你学不会。他钻国家政策的空子,看中这片地,我看他借地生蛋,那个什么,借鸡生蛋……”
堂兄的醉话我一句都回答不上。我说,他就一出租车司机,他的大老板每次见我都换嘴脸,还冒充我登台,安排假小雪演唱,结果引发大战,死伤无数。
“兄弟身价当真过百亿?”堂兄抛开国家大事,谈到钱,他眼睛发绿,像一匹饿狼。
“身价?哪有身价?叫花子都比我强!给我找点活吧,我得养自己。哥,你也说句实话,小雪还好吗?”
我不敢启齿,可不问,堂兄绝不会告诉我,小雪是他心中的一颗蒺藜。
他果然绷紧脸,像罩一层寒霜。小雪对我动情,他对我怀恨。小雪向我示爱,他便挥斧斩鬼,斩我退路,斩小雪那缕情丝。
“她玩失踪,哼!”堂兄两眼冒火,“养她十几年,不如养一条狗!”
“二叔呢?”我不愿加深伤痕,除了小雪,我还挂念二叔。
“你二叔中风,好几个月了,前几天才出院。我又没时间伺候他,请个保姆吧,村里还说三道四。”堂兄皱眉挠头皮,“你二婶癌症过世大半年了,你小侄子上学住校,你嫂子回了娘家,这个家啊!”
“这个家有我,我给二叔端屎端尿!”为亲为情,为人为己,我都有义务伺候二叔。
“你?拉倒吧!你这鬼样子吓死他啊?他整天念念叨叨,说你缠小雪,他的病纯粹你害的!”堂兄疾言厉色,杀气腾腾,他警告我,“吓死你二叔,你要承担法律责任!”
上纲上线,老天为什么让我有这么一个堂兄!
命不由人
一顶法律的帽子压得我抬不起头,我这副鬼样子真吓死二叔,堂兄更有理由杀鬼了。也许那个人神功练成,我一事无成,他要假借堂兄之手切除我这块赘肉。堂兄,你干脆再给我一斧子,一了百了!
堂兄咬牙切齿去了另一个房间,房间立刻传出女人的嬉笑声。
堂嫂不在家,堂兄偷女人?女人偷堂兄?龌龊念头才冒芽,堂兄的行动就长了叶子,他捂女人的嘴,自己也压低了嗓音:“别闹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醒着,他听见可不好。”
“胆小鬼!纸包不住火,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女人肆无忌惮,我脸红心跳,好像自己正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儿,被捉奸。
女人以照顾二叔的名义和堂兄胡作非为,堂嫂气得回娘家,二叔气得脑中风,二婶说不定也是被他们气死的。堂兄啊堂兄,你色心色胆够强大,你情她愿,恋爱自由,当前盛行小三小四,我又怎敢对你说三道四?
一种欲望折磨我,非常强烈。我想看看女人年轻不年轻,漂亮不漂亮。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堂兄这堆牛粪炙手可热,女人也许没姿色,但有眼光。
人各有命,堂兄富贵命,桃花命。
雪不落桃花,也是他的命。
女人不由自己
一夜翻来覆去,我克服好奇心,即使天亮,即使堂兄洗漱完毕外出忙公务,仍不敢贸然拜访那朵鲜花,也没敢贸然探望二叔。我忽然怀念做鬼的日子,小雪依偎着我,我们手拉着手,说啊,笑啊……
厨房里“叮叮当当”地炒菜声截断思路,脸疼,心疼,杂念丛生,欲念滋生。
“起来啦,懒虫!看你那德性,八辈子没喝酒吧?”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女人搅得我夜不能寐,我还不曾目睹她的庐山真面目,不公平!她这口吻,又当我什么人了?真正的堂嫂从未如此出言不逊,这女人不是母老虎定是母夜叉!
我破相,她什么相?也许鬼脸对鬼脸,绝配!想到这里,心中不禁高兴起来,脸疼心疼大大减弱。穿好衣裳去客厅,女人正扭头看窗外,身材似杨柳,极其标致。她不知看什么入迷,想得更入迷,一点都没发觉我大模大样坐在沙发上。
一盘青椒炒肉,一盘木耳炒鸡蛋,小竹筐里四个馒头冒热气。食欲和色欲阵阵翻腾,我备受煎熬,想动筷子,并期待女人心有灵犀,回眸,给我一个醉人的眼波。
回眸一笑,呃,回眸一笑,我永远不能见到你了,可我永远想念你。
欲望一落千丈,我有过女人,可我更害过女人!
女人离开窗子,我不戴眼镜,否则一定大跌眼镜。这么好的身材配这么不好的一张脸,老天无眼,有眼也无珠。
小眼,塌鼻,阔嘴,密密麻麻的斑雀,这女人一定是魔鬼!身材像魔鬼,脸蛋像魔鬼,心肠像不像魔鬼?对视两秒,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如果面对一张沉鱼落雁的脸,如果我的脸被女人垂青,如果思想沉沦堕落,我可能对不起堂兄,对不起梅子和小雪。
我只好对自己展开不便启齿的自我批判。
众生万象,众生平等,我不该亵渎生灵!
耷拉着脑袋,再不敢以貌取人。老天由着性子造人,人不能由着性子造自己,更不能由着性子造脸。
十全十美必遭天妒,这女人深谙此理:整容逆天。
我看透女人,但看不透自己,我也不由自己。
女人的爱情观
“我哥呢?怎么不回来吃饭?”千思万想,填饱肚子再想。饱暖思淫欲,空着肚子想女人很不现实。
我就不现实,想吃,也想女人。
“你哥整天忙死,早就上大队了,说你什么大老板,回来投资,叫我好好伺候。横看竖看你都不像,骗人吧?”女人小眼半眯,“听说你搞过大明星,真的假的?大明星了不起啊?咱整整容上电视,说不定比她们更受欢迎。咱的脸不咋地,咱愿意整这样,少惹是非。别人不愿看你的脸,省事,愿干啥就干啥,没管没问。”
我不敢争辩,赶紧咬一口馒头,堵自己的嘴。
“电视里那些情呀爱呀,太叫人生气了!你看咱吧,愿爱谁就爱谁,愿对谁有情就对谁有情。这不,爱情又跑到你哥这里了。双方愿打愿挨,不犯法!男人不爱了,没情了,咱也不爱了,没情了,多简单!我就住这屋,方便得很,你愿意,我也给你爱情。”
花痴加白痴!
我可能心理有缺陷,这女人不知羞耻,缺陷比我严重!
“你哥还叫我伺候个老头子,腿都伸到阎王殿了,我对他才没爱情呢!”女人噘起大嘴,“不年轻,给钱也不行,你哥真是的!”
二叔!我怎么又忘了二叔?
剧情与亲情
吃完饭,女人拾掇桌子,说话仍旧不着边际。有些话哲理性强,一时参悟不透。我便顾左右而言它,提出看看老头子,问问老头子要不要吃饭喝水,要不要拉屎撒尿。
“老头子不吃不喝三四天,拉什么屎撒什么尿?就一口游气!”女人小眼瞪得溜圆,“你爱看不看,反正我不看,今天的电视才好看!一个演员像你,嗯,像你!”
女人调台,电视立刻现出我惨兮兮的影子。那个人把我的故事缩写,只保留他们想要的内容,画面中,他和我同演一个主角。台上台下,镜头切换频繁,令人目不暇接。
电视里的我和现实中的我一模一样,那个人扮演救世主,做穿越古今的王,我做丧家之犬,仰天哀嚎,呼唤道德和良知。立意虽好,可恨他剥夺我一切,连我的名字。
忍一口怨气,不再看电视,也不顾自己这张鬼脸到底多可怕,决定送二叔一程。他可能随时咽气,他在黄泉路上太孤单。
亲情这东西既熟悉又陌生,二叔与我只隔一扇门,我感觉那扇门隔断了亲情,隔断了生死,隔断了鲜为人知的悲惨世界。
剧情跌岩起伏
二叔闭目养神,也许不愿睁开,也许回味人生。二叔瘦得不成人形,我一阵心酸,眼睛潮湿,堂兄和那女人(名义上的保姆)就是准备把他活活饿死!
无法控制自己,我轻轻叫着二叔。
二叔双目深陷,睁眼相当吃力。
“我呀,二叔。”握住二叔的手,那只手骨瘦如柴,包一层松软的皮。
二叔的眼睛焕发生机,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我懂,人鬼没分别了,想着他,不忘本,他死也瞑目。
“二叔,您想不想吃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二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尽一点孝心。
二叔的嘴唇又动了,可就是说不出话。
“您要喝水吧?”我去客厅倒水,那女人朝我撇嘴,她嫌我多管闲事。
我舀了一汤匙温开水,二叔却把眼睛闭上,艰难地摇头。
“哦,您不放心小雪吧?我会找她的,不叫她走邪路,保证照顾她一辈子!”
我恍然大悟,二叔挂念小雪。
客厅里,女人调大了电视音量,枪声大作,震耳欲聋。
小雪,你为什么叫我木哥哥?哀莫大于心死,你当我是个死人好了,我宁愿死一千次,一万次!
二叔神色安然,眼角流泪,终于在密集的枪声里停止了呼吸。
“死人啦!俺爹叫人害死啦!快来人啊!”女人探头探脑,看二叔咽气,看我附身擦拭二叔的眼角,突然扭头大喊。边喊边下楼,再嚎啕大哭,一声接一声哭爹。
很快,各式各样的人站满屋子,我被裹在中间。他们不关心二叔这个人,只关心二叔为什么突然死了,谁害的。
“他进屋掐俺爹的脖子!”女人指着我的鼻子,她不说我给二叔喂水或给二叔擦泪,不说自己渎职,倒打一耙,反咬一口。可惜我不在人数,否则我必定告她虐待老人致死!二叔受了多大的罪,活着不管,死了叫爹,二叔哪里蹦出这么个歹毒女儿?
有人掏手机报警,打110,堂兄一把夺过,不让那人摁键盘。他说家务事先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再找人民警察。
“保姆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法律大家伙都懂,我兄弟精神不大好,做出格的事还得我承担。家丑不可外扬,这个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
堂兄说我精神病,犯罪不犯罪都合法。堂兄,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亲情支离破碎
换好寿衣,堂兄指挥几个人搬二叔的遗体,车库里早已备好灵床草席。我们一同下楼,几个人商量一阵,分头办事。出租车司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我不是他的“领导”,好像不知道我光杆司令一穷二白,好像暗暗嘲笑我没钱买烧纸。他给二叔磕了头,几个村干部也磕了头,堂兄劝他去大酒店休息,中午再陪他吃饭。
只剩堂兄和我,没等为自己分辩,堂兄便拍我肩膀:“兄弟,不是哥不信你,早提醒你,不听,你的鬼样子真吓死人了吧?我也不愿惊官动府,可兄弟得为你二叔尽点心意吧?”
“怎么尽心意?”我大脑一片混乱,“二叔养大了我,你叫我干什么都行,赔命也行!”
“兄弟言重,兄弟身价百亿,这安葬费万儿八千的,兄弟给报销了?”堂兄好像很难为情,他的意思要我出钱。
可我一分钱都没有。
“我也知道兄弟身上不带现金,安葬费我暂时垫上。这房子吧,本该归兄弟,你那破宅子换这套房我贴了不少。你看吧,你销了户口,这房你二叔又占了,死在里头;卖吧,没人要,不如我先用着,你也不差这一星半点。你二叔临死就沾你这点光!”
堂兄拐弯抹角,不但要钱,还要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