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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寻孙女(二)

作品名称:香椿树      作者:王能伟      发布时间:2017-12-07 17:32:03      字数:5300

  田光增与老黄狗对峙了半个小时,额头上已经渗出了黄豆粒大小的泪珠。他已年迈,两腿也正发颤,而老黄狗却似乎是越战越勇,威力不减当初。他有些后悔,不该来田瘦猴家交待一些事情。这倒好,前进不成,后退也不成,他真不知道耗到何时。突然,他想到一个法子,何不大声叫喊,向瘦猴子求救。于是,他竭尽全力一边与狗斗争周旋,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叫道:“死猴子,还不快来救救你大哥!”
  此时,田瘦猴正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慢慢地拨开了门闩儿。天微亮,还没有正式大亮,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与母狗老黄搏斗,这个人肯定是敌的奸细,于是,他大声叫道:“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同时,打开了房门,冲了出去,用枪对准了田光增。母狗老黄见主人出来了,便退到了主人身边,似乎是在保护主人。
  田光增没好气地骂道:“瞎了你个猴眼,我是你大哥!”
  瘦猴借着月光,左瞅瞅右瞅瞅,眼前的人分明是一个乞丐,竟敢冒充他大哥,怒吼道:“再不老实,我打爆你的头!”说罢,他眼疾手快地用枪抵住了田光增的脑袋,田光增只好乖乖地举起了双手,老黄狗用它那锋利的牙齿咬住了田光增的裤管,把他往屋里拖。
  婆娘桂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睡不着觉了,穿好了衣服,点燃了堂屋的油灯。田瘦猴押着田光增走了进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首先,桂花看到被押进来的人是田光增,刚才因干那事儿脸上泛起的红润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脸色有些苍白,并带着一丝丝的抽搐,两腿有些发软,哆嗦着。眼前的人曾是涝池堡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人物,她桂花只不过是涝池堡的一只小蚂蚁,想当年,田光增要是捏死一只蚂蚁,简直简单得如写一个一字。而这个显赫的人物却被自己的男人用枪指着脑袋,你说她能不被吓着吗?于是,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哆哆嗦嗦地说:“堡主大人,你大人不计小人,我家死鬼不知是您大驾光临,得罪了。”
  田光增还处在一片惊慌之中,他倒不是畏惧田瘦猴的那把盒子炮,而且畏惧门外的那只老黄狗。那只老黄狗拖着他的裤管把他拖进屋里之后,像位胜利的将军,摇头摆尾了一阵子,又跑到门外去了,匍匐着地上,吐着猩红而又长长的舌头,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情况,它是瘦猴忠实的看门神。
  瘦猴见婆娘给“奸细”跪下了,心里也一阵茫然,定睛一看,这个乞丐打扮的老头儿,原来是自己过去的顶头上司。心里一惊,眼角掠过一丝惊恐,但他很快收回了这丝惊恐,不像自己婆娘那样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边把盒子炮收回腰间,边戏谑着说:“哦,是田堡主呀!你、你怎么穿成这副模样?我看,八成是被艾嫂子给赶出来了。”在公共场合,他称艾翠花为“主席”,有些私下场合,他又叫艾翠花为嫂子。俗话说: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他之所以敢这样说话,眼前的田光增自然称不上人间的“凤凰”了,更算不上鸡,充其量是一只“落汤鸡”。
  以前,他畏惧田光增,是因为自己的命运掌握在田光增手中;而如今,穷苦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人人之间平等自由,不存在压迫和剥削。而且自己的腰间还有盒子炮,他听到过一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是呀,要捍卫穷苦大众的权利,就得靠腰间的盒子炮,正应了山里人的一句话:打不赢是二哥,打得赢是大哥。所以,他有底气与田光增较量,不畏惧田光增过去的权威。
  田光增还有些惊魂未定,朝屋内四周望了望,见屋内确实没有了那只老黄狗,悸怯的心情才慢慢地稳定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你个死猴子,老哥到你府上来,你就这样对待你老哥?不仅放狗咬,还用盒子炮对准你老哥!”他虽然是一只“落汤鸡”,但他还是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对跪在地上的桂花不屑一顾,径自走到摆堂屋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以堡主身份自居。
  田瘦猴则没受他那一套,对着跪在地上的桂花说:“你个碍脚的婆娘,还不快给田堡主沏茶。”他这是给自己婆娘一个台阶下。
  桂花听了自己男人的话,乐颠颠地进了厨房去浇水去了。
  田光增板着个脸坐在太师椅上,毕竟心里不舒服。
  田瘦猴忙搭话说:“田堡主,您是贵客,老弟咋知道您要来呀,要是知道,我定抬个八抬大轿把你给抬来。”说罢,嘻嘻大笑起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田光增当然清楚自己已不是以前的田堡主,好汉不提当年勇,俗话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已不是俊杰,还臭摆个啥,况且,此次前来,是有事求助于田瘦猴的。于是,他也哈哈一笑,说:“猴子,你什么时候也喂了条看门狗,你这狗可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呀。”
  田瘦猴说:“堡主,这狗跟我已经二十年了,只不过是以前你从来没上过我家的门坎,这老黄它只看门,不咬人的。”
  田光增说:“猴老弟,你说,在这涝池堡,咱哥俩儿的交情有多少年了?”
  田瘦猴没想田光增突然问起这话来了,他从来没有想这个问题,也记不清楚,一时语塞,挠着脑袋,半晌才说:“大概有三四十年了吧。”他确实不知多少年,他只记得虽然少田光增几岁,但他们还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田光增说:“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到现在整整五十五年了,岁月不饶人呀。”
  实际上,田瘦猴的年龄就是他们的交情。
  田光增说:“我们的交情可以说是老感情。”
  田瘦猴有些丈二的脑袋摸不着了,不知田光增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就说:“堡主说得对,我们是老感情了。”他随话搭话。
  田光增说:“猴老弟,前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
  田光增的话有些捉摸不透,瘦猴还是不敢贸然答话,此时,他只是站立一旁沉默不语。
  田光增又说:“猴老弟,如今我无权无势了,闲人一个……”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刚才惊骇的神情消失了,此时有些黯然忧伤,正是由于这种忧伤,让他决定离开涝池堡去寻找孙女,去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快乐。他的眼睛没有望着瘦猴队长,只是低头望着地面。
  瘦猴队长听到了,他听出了几分意思,田堡主失势了,没了依靠,是来向他叫穷?可能要他救济一点儿。找到了病根,他心中赫然开朗了一些,开始他担心的是怕田堡主向他来索要兵权的。因为涝池堡游击队的权力掌握在他和艾主席的手中。眼前的游击队主要是维护穷苦百姓的利益的,决不能进行权力分割。于是,他走进了卧室,从箱底摸出了一个钱袋子,又来到田光增面前,把钱袋子递到田光增面前,说:“堡主,这是五十两银子,你拿去花吧。”
  田光增一怔,面对钱袋子,他觉得有种侮辱感。最近几天,他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就是对钱财的看法,自己奋斗辛苦攒下来的上百亩田地,转瞬间就成了别人的。这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眼前,他虽然落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还是有一些的,因此,他不缺钱财。他面露愠色,说:“猴老弟,你这是干啥?真把我当成‘叫花子’了?”
  瘦猴一听,田光增表达的意思很明显,把他当‘叫花子’打发!明显是他给的银子过少,把他当作过路的叫花子。于是,他再次走卧室,田光增毕竟是过去的堡主,不能当作过路的叫花子来打发。近几年,他和婆娘桂花通过努力,不仅喂饱了肚子,而且箱底的积蓄越来越多,这得感谢艾翠花领导他们进行土地改革运动,同时,田光增对土地改革没做出多少贡献,但他毕竟没有阻拦,并把自己的上百亩土地拱手相让了出来,隐形中也做出了点儿贡献,多给他点儿银子也在情理之中。他又从箱底拿出了一袋银子,走出了卧室,来到田光增面前,说:“堡主,这袋银子你也拿出吧,我家就这么多了。”
  田光增突然明白瘦猴队长误解他的意思了,真把他当成了叫花子,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气的是瘦猴把他当成了叫花子,笑的是瘦猴对他还是有些情谊的,能把自己家中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给他,只能说明一点:把他当成真正的兄弟来对待。他说:“猴老弟,你能拿银子给我,说明你把我当成兄弟,这让我很感动,谢谢你的银子。但是我不缺银子,这次,我找你,是有点儿私事儿……”
  正说着,婆娘桂花已烧好了开水,并沏好了茶,用托盘端着放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上,毕恭毕敬地说:“堡主,请用茶!”并亲自端了一杯递到田光增的手上。她的表情还有点儿不自然,有些胆怯,毕竟刚才的事情让她觉得得罪了堡主大人。
  田光增正要说出自己的私事儿,见桂花递上了茶,就止住了嘴巴,接给茶,说:“弟妹,坐,你也喝一杯。”说着,他竟端起一杯茶递到桂花的手中,他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艾翠花,因为桂花诚实厚重,比较靠得住;再说,女人照顾女人,比起男人照顾女人要方便得多。
  这让桂花更加受宠若惊,惶恐不安,站立在那儿,两腿发抖,不敢接茶,也不敢就坐,更有些紧张,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田瘦猴见婆娘这般紧张,就说:“堡主是自家兄弟,让你坐你就坐,不必客套。”他说这话是为了给桂花解围。
  桂花畏惧田光增,但在瘦猴面前,他一点儿也不紧张。听了男人的话,就很自然地坐在堂屋的另一张椅子上,并接过了田光增递过来的茶水,喝了起来。
  田瘦猴见田光增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银子,就问:“堡主的私事儿是什么?”
  田光增说:“你把两袋收起来吧。”
  田瘦猴便把两袋银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田光增说:“猴弟,弟妹,今天我到你们这里来,是有一事相求,这件事情儿就是你们以后要多照顾你们的嫂子艾翠花。”说罢,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田瘦猴和桂花,心中暗自吃惊,忙问:“嫂子好好的,要我们照顾什么呀?”
  田光增说:“不是眼前照顾,也许在以后的时光里,你们要一直担负照顾她。”
  瘦猴问:“堡主,你想干什么,可不许轻生呀!”他以为田光增想不开,自己的土地被贫苦乡亲们分去了想不开,背思想包袱。
  田光增说:“猴弟,你说远了,谁想死呀,我还没有找到孙子田立英呢。”他通过高玉秀的描述,想象自己的孙女小立英已经十来多岁,是大娃了,不必再叫小立英,干脆就叫田立英。
  田瘦猴终于明白了田光增的心事儿。早在前些年,他就知道二少爷田习文和高玉秀的恩爱故事,这在郧山大地已被传为佳话,也知道他们爱的结晶小立英被女匪首红三妹掳走音信全无;而艾主席忙于涝池堡民主政府的一些事情,无暇顾及到小立英的事情,也曾私下找过瘦猴队长,对他说,若他的游击队在收集情报的时候,若有红三妹及小立英的消息就告诉她。然而,眼前正是全国统一抗战时期,枪口一致对外,而小日本又没打到他们这山沟里来,所以,他得到的情报极其有限,没有红三妹和小立英这方面的消息。从田光增的话语中,他已猜到了七八分,田光增想行走千里去寻找小立英,家里的嫂子要他和桂花照顾。
  田瘦猴说:“原来大哥心系着小侄女呀?!是呀,百善孝为先,无后为大,人上了年纪,想的就是如何让自己子孙满堂,侄女立英一定得寻回来,她是我们涝池堡英雄的后代,我们不得不管。”他的话说得很恳切,田习文当的是红军,是他们游击队的领路人,自从涝池堡土地改革之后,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心底里仰慕田习文,希望早点儿能与红军见面,并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田光增说:“我去寻找立英,可能十年八年都不回来,因为现在连立英的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我走后,你嫂子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也一把年纪了,我在涝池堡也没有什么特亲的人,就想到了你们,你俩要多照应一下你嫂子。”
  田瘦猴说:“大哥,你放心,我和桂花照顾嫂子那是份内之事,有我们喝口汤,也必须让嫂子喝一口,决不让嫂子饿着。只是这千里迢迢的,你在茫茫大山中寻找立英,犹如大海捞针,我得给你叫上几个兄弟与你一起,路上好相互有个照应。”他说的都是些实在的话,同时也是很实用的话,听着让人有种温馨的感觉。
  田光增说:“谢谢猴弟的好意,在这乱世,人多目标大,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再说,此次出行,我也是一只无头苍蝇到处瞎碰乱撞,没有目的地,带上你的人,我还是管吃管住,这种事情是得不偿失、事倍功半,划不来的。”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连瘦猴队长都没想到,田光增活到老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任何时候人都得有一个积极向上的心态,对人生充满乐观的态度,就如眼前寻求立英的事情,他曾想过多少个白天和夜晚,但都无可奈何花落去,流水无情,心里充满着对孙女的思念。
  心动不如行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决定行动起来,他更知道此次路途遥远,寻找途中会有很多艰辛和困苦,但他不怕,必须把寻找孙女作为已任,他已做好了准备,哪怕付出自己的这条老命也在所不辞,这就是一种向上、乐观的思想态度激励着他。
  田瘦猴听了田光增的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境况,就说:“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带上我的人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寻找侄女的路程遥远,我怕你的盘缠不够,这两袋银子,你还是带上,也算是兄弟的一点儿心意。”说罢,硬把两袋银子塞进了田光增的搭肩里。同时,他看到了田光增布袋里的香椿烙饼,觉得有些少,于是,又回头对婆娘说,“桂花,你去把咱家最好的香椿拿出来,给大哥烙一些香饼。”
  桂花应声而去。
  田瘦猴把田光增的茶水倒了,又重新沏了一杯,递上,这哥俩们在一起品着茶。以前,他们是上下级关系,从未这么近距离地坐下来在一起喝着茶,聊着天,他们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能坐在一起,说着一些未来的事情,聊着聊着,他们脸上都露着灿烂的阳光,眼睛里充满了憧憬,这也许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期待激励着他们,一种积极向上的乐观思想如一缕缕春风,潜移默化地流进了他们的脑子里。
  桂花很快烙好两大叠烙饼放进了田光增的布袋。
  山坳上的太阳已经露出半边脸,红红的,微笑着。田瘦猴和桂花把田光增送到堡外,那条老黄狗也尾随着,舔着田光增的裤角,表现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感。
  挥挥手,再见了。问君归期是何期?归期也许是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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