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酸涩岁月》第四章《人民公社》3
作品名称:难忘那酸涩岁月 作者:世荣 发布时间:2017-11-16 18:13:28 字数:4803
中队长还宣布,从今天起,不分男女,从十岁到七十岁的都要参加社员大会。开头季欣荣感到新鲜有趣,以为可以和妈妈一样去开会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后来才知道,开会比捶土砖灰还受罪。因为三天有两次社员大会。每次社员大会都要开到下半夜。每次都是先说国际形势。说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说完国际形势说国内形势。那就是各地人民公社像雨后春笋般成立;怎么大兵团作战,特大丰收,等等。
季欣荣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皮打架。有时候妈妈用身体挡住他。但是挡不住的时候居多。田晓清看见了就会大声警告。妈妈就把他摇醒来。屈翠蓉没有为儿子捶土砖灰流眼泪,却为他在会场上睡觉被再三摇醒流眼泪。她怕儿子在课堂上打瞌睡影响读书。更怕儿子长不高。因为本来就吃不饱肚子,现在睡觉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但是她毫无办法。因为中队长和田晓清不是欺负季欣荣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
一间又一间土砖屋拆下来。把土砖捶成灰,堆成一座座小山。压红了多少肩膀,土砖灰总算挑完了,又来了新的任务:挑菜土。
这回遇到了阻力。
家家户户都种了过冬的疏菜。最多的是萝卜。在那个大米稀缺、昂贵的年月,萝卜、芥菜可是半年粮啊。谁舍得把填肚子救命的蔬菜一次拔光,让大家把蔬菜赖以生长的菜土挑到稻田里去?把蔬菜一次拔完了,堆在家里一时吃不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堆在家里的蔬菜可以做些干菜储备明年吃。把菜土挑到田里去了,土之不存,菜之焉附?明年怎么办?莫非明年大家都不过了?所以还在动员大家拔菜的社员大会上,就有些胆子大的人站起来反对。田春生就是一个。
他说:“把菜土担到田里去是为了稻谷增产。在土里种菜也是为了大家有菜吃。何必费这个傻力气呢?”
大家就把他当成了救星,跟着他附和。但是没有用。不但没有用,中队长田楚方指名批评了田春生,说他作为复员军人不但没有起带头作用,反而带头抵抗,这是破坏农业生产的行为,要向大队汇报。田春生也就不敢做声了。
又有人胆怯地提出:“可不可以让这一趟萝卜埋在土里,慢慢吃完,明年春上再挑菜土呢?”
田楚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大家都是农民,谁不知道冬季是积肥的季节?‘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春’的道理都不懂吗!”
无理可说了,剩下的就是个顺序问题了。也就是先挑哪家的后挑哪家的。因为这么多菜土,总不能一天挑完吧。一说起顺序问题,大家好像忘记了面临的灾难,七嘴八舌地说起解决的办法。有的说从左边到右边,有的说从右边到左边。有的说从高处到低处,有的说从低处到高处。这时田晓清拍着手掌站了起来:“大家都提了宝贵的意见,都有道理。不过依我看,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抓阄!”大家附和着通过。似乎彻底忘记了明年没有蔬菜吃的严重性了。
于是田晓清叫田秉歆拿纸来做阄。五队共有十九户人家。写十九个数字,搓成团,放到簸箕里面摇乱,然后闭着眼睛捏。这时候大家又似乎猛然醒悟过来了,觉得自己刚才笑着附和着抓阄这个办法简直是太愚蠢了,简直就像帮着仇人磨快那把杀自己的刀一样愚蠢!大家这时候大概都想赶快逃离这些要命的阄。不过谁也没有离开。因为大家都非常明白,谁也逃不掉的。这时候秉田歆声音很轻地开口了:“晓清啊,我来说句不该说的话再做阄好不好?”大家马上鸦雀无声。这就是秉叔的威信。大家等着他说下文。
“现在天气冷了,我们是关着门的,啊。我就大胆说一句关着门的话,也就是不能往外面传的话。我们要想抵抗、反对挑菜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可不可以把脚步放慢一点呢?我们先做着别的事情,把挑菜土的事情拖一拖呢?假如这是个运动,像刮一阵风一样,过一段时间就过去了,我们不就保住了菜土吗?大家都知道的,一旦把菜土担到田里去了,再想挖出这么多肥土来,那是万难万难的了。我们拖到后头,硬是保不住了,再挑吧。”
大家不约而同地说:“秉叔是个好人!”好像这事秉叔说了算似的。
田晓清说:“那就过几天再开会吧。”不知道哪个说了句“晓清你家也有菜土呢”。田晓清就生气了:“我还不知道我家也有菜土吗!我是在为自己一家人做事吗!”也难怪田晓清生气,这挑菜土肥田又不是他兴起来的。
五队的菜土只拖了几天,就被中队长田楚方发现了。他怒气冲冲地来到五队,紧急召集大家开会。他唬着脸说:“今天我是来捉鬼的!你们五队的菜土还纹丝未动,想拖我们中队的后腿是吧?是不是有人在捣鬼?!”
田晓清站起来说:“是秉歆会计出的主意。”于是当面对质。田秉歆灰着脸承认了。
田楚方铁青着脸说:“田秉歆你胆敢这么做,我要是向上面汇报,肯定送你去公社反省!这一次我就不汇报了。你们的菜土马上挑!”
说了菜土的事,田楚方又给大家介绍了兄弟中队的先进经验。
他说:“公社领导组织我们在兄弟中队参观了。人家出工比我们早。天没亮就打着红旗吹着洋号,滴滴打打滴滴,跟部队上操一样,那才是威武壮观哪!相比之下我们出工像什么?死气沉沉的,好像对人民公社不满,对社会主义不满!这是非常危险的啊同志们哪!”
他的小眼睛像钉子一样盯住田晓清:“晓清队长,从明天起,你们出工必须五点钟起床!公家出钱去买只闹钟。你亲自掌握时间。要打两面红旗,男社员一面女社员一面。红旗上面要用白布条缝字:男社员的缝‘罗成作业组’,女社员的缝‘穆桂英作业组’。女社员有‘特殊情况’(生理周期)的时候向队长报告登记,可以安排去食堂做事,也可以去菜园里出工。记住,‘特殊情况’的时间是三天,最多四天!”
田楚方急匆匆夹着提包走了。他忙得两只脚打鼓一样。
田楚方走了,几十双眼睛都看着田晓清。田晓清的脸红得带紫色了。他说:“我不是故意说秉叔的。中队长昨天就知道了。他要我当面锣对面鼓说一下。”田春生说:“他昨天知道了也是你反映的!你想向上爬,你想踩着秉叔向上爬!”田晓清大声吼叫:“你造谣!你不要以为你到过朝鲜我就怕你!”大家劝开他们两个,各自回家。田秉歆垂着头,脸色灰暗。
打红旗吹洋号还不算,紧接着又刷了一轮新标语:
“出几身洪汗,打几个泥滚!”
“抢晴天,赶阴天,毛风细雨是好天!”
“男人个个是罗成,妇女赛过穆桂英!”
“深耕三丈,亩产十万斤!”
……
在田晓清队长的带领下,五队的菜土实现了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的第一次大转移,从山坡迁往稻田。队里规定,男劳力每担土不能少于一百二十斤。女劳力挑八十斤。孩子们是辅助劳力,挑三十斤。后来过秤才知道,箢箕装不下一百二十斤菜土。原来菜土比较干还很松,不压秤。有人建议男劳力挑一百斤。女劳力挑七十斤。田晓清不同意。他派人赶紧去供销社买大箢箕。
这个重量可不是说着好听的,也不是凭眼睛胡乱估计的。由队长带着有“特殊情况”的妇女,提着五尺长的杆子秤,挡在田边称。也不是每担都称。大家争先恐后地奔跑,每担都过秤就会造成排队,就会造成大家停下来等候,就会大大降低劳动效率。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抽查就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执秤的随意挡住社员过秤,这一担土的重量就是他今天所挑的菜土担数的平均重量。所以每个人每一担土都不敢减少重量。当然,也有吵架的,说他就是这一担土刚才崴了一下脚掉了些,就被他称了,太不合理了!吵架也没用。谁叫你崴了脚呢。又谁知道你是真崴了脚还是假崴了脚呢!
据说因“特殊情况”执秤的女人不会故意挑人家轻些的过秤。因为她明白得很,她这个权力期限很短,“特殊情况”一过,她就是被别人监督的对象。
田晓清就不同了,他明摆着挡住你轻些的过秤你也不能有异议,顶多在心里骂一句解恨。
社员们怎么会挑着重担争先恐后地奔跑呢?当队长的有的是办法。田晓清把闹钟摆放在秤杆旁边。他亲自挑着一担一百多斤的菜土,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他一个来回是几分钟,就是大家的速度。大家心里怨,骂:“你狗日的挑一担两担就开溜了。‘检查生产’去了。我们是天光到黑地挑。这太不合理了!”心里骂有什么用?嘴上敢骂吗!
这天下午老屋里的希武娘在自家菜土边扯萝卜。自言自语嘟哝了一句什么话,被邻居听见了,报告田晓清,说希武娘骂挑菜土的“土匪一样”。田晓清马上走到中队部报告田楚方。田楚方风风火火请来大队书记杜厚域。马上吹哨子把大家集中到田希武家的菜土边来。
杜书记还带来了两个民兵。首先二话不说,把希武娘拖出来跪在自家的菜土边。田希武六十几岁,希武娘五十几岁。据说他们的儿子在外地一个什么部门工作,还是个当科长的干部。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叫月容,和季欣荣同班读书。希武娘开头死活不肯下跪。民兵对着她的膝弯一脚,就跪下了。希武娘嚎啕大哭。
杜书记叫大家安静,听希武娘坦白为什么骂人民公社的干部是土匪?希武娘止住哭,说她没有骂“土匪一样”,她是说她家的菜土很肥很松,跟土灰一样。杜书记和田楚方不相信她说的是“土灰一样”,只相信她骂了“土匪一样”。大家也分不清究竟她说的是哪一句。只有把最先听见原话的女人喊来对质。这个女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大家叫她宣嫂。宣嫂和希武娘不和,她只想背后报告,不愿意当面对质,她来到现场竟然装哑巴。连问她几遍,她说可能没听清楚。田楚方一气之下勒令她也跪下。
这时候田希武得到消息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是真的骂了还是假的骂了那句话。一看到老婆跪在土沟里,又羞又气,就质问田楚方:“干部就可以随便打人、随便抓人罚跪吗?你整天夹着个伴魂包东游西荡!官僚主义!”就要拼老命。田楚方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等他惊魂甫定,大声命令两个民兵把田希武捉住。
杜书记叫拿绳子来。两个民兵用绳子绑住田希武,喝令他跪下。杜书记又改变了主意。他叫民兵解开绳索。人们以为他不绑田希武了。只听他一声大喊:“脱了他的衣衫!拿扁担来!”人们吓得不敢吭声,心里可怜希武老头今天不死也要脱层皮了。两个民兵把田希武的上衣脱光,踢他跪在地上。再把他的一双手臂拉直,绑在扁担两头。杜书记嘿嘿一笑:“我把他绑好了。楚方中队长你来问他吧,‘伴魂包’是什么东西?”田楚方就扯下腰间的皮带,抽一下问一声:“什么叫‘伴魂包’?啊?!”抽了五六下,田希武双手被绑,挣扎都没法挣扎。他终于抵不住了,扑地摔了个嘴啃菜土,说:“我说错了,我再也不敢说了。”
据说田希武挨打后痛还是其次,他深感羞愧,几个月闭门不出。他写信给当科长的儿子诉冤。儿子回来了,向公社告了田楚方和杜厚域一状。公社领导把杜厚域和田楚方叫去,当面向田希武承认了工作方法不妥当,还赔了点医药费,田希武才出家门。这事大多数社员都不知道真假。有的说是真的,杜厚域和田方楚要是不认错,希武老倌的儿子要告到县里省里去。有的说是假的,是田希武为了挽回一点面子说的大话。杜厚域和田楚方要是怕犯错就不敢这么公开打人了。没有人能弄清楚真假,只知道杜厚域和田楚方打人是公开的,而他们和田希武父子的交涉却是隐蔽的。
挑菜土中还有一个比过秤更令人羡慕的岗位,那就是“发筹”。所谓“筹”,就是一寸来长、比筷子稍微宽一点的薄薄的竹片,上面写着“一担”两个字。发筹的人站在从菜土到稻田之间的路边,见人发一片“筹”。收工后按“筹”记工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发筹的。有时候是身体有点毛病的,多数时候是队干部或队干部喜欢的人。发筹者绝对不能少发给人家。但是可以多发,可以以此卖人情、结人缘。
田建国脚痛发过两天筹。他趁季欣荣后面没人紧跟着,一次抓七八片给他。有了这几片筹,季欣荣就可以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甚至趁别人没注意,借口拉屎,躲在茅厕里歇一会,揉揉红肿的肩膀。
季欣荣明白这是舞弊行为。在教室里他是绝对不会舞弊的。不是说他学习成绩好,不需要舞弊。他即使成绩不好,也不会舞弊,因为如果他的学习成绩是舞弊得来的,是假的,他会觉得自己可耻。所以哪怕他不会写,也宁愿留下空格,决不舞弊。
但是田建国和他舞弊,他把田建国当成最好的朋友,当成恩人,因为季欣荣的肩膀实在太痛了。季欣荣两次都告诉了妈妈。他要给妈妈几块筹,让她也躲一会懒。妈妈不要,说:“妈妈是大人有力气。你正在长身体,能躲一担是一担。”妈妈又说:“要记住别人的好处。以后哪怕他骂了你一两句,你也要忍着他。”遗憾的是季欣荣一直没能回报田建国,因为他无缘得到一次发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