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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鬼晶 作者:东风那个吹 发布时间:2017-09-25 22:14:16 字数:3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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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二草终于将寻晶念头变作了现实。在我看来,他一心想要找到鬼晶,还是为了治病,可经过寻晶路上我们屈指可数的几句对话来看,他的意图并不单单为了治病,还有期限逼近的银行贷款。
姚二草的病根是羊羔风,几岁就发病了。姚金刚曾带他走过很多医院,大的、小的、国家的、民营的,效果甚微。最后是在一个到处刷小广告的私人诊所看好的,一直再未复发。
在城里犯病时,姚二草正伏在车间的冲床上修模具。模具上下分开,张着两张大嘴。犯病的姚二草用胳膊肘按动了操作按钮,哐当一下,两根手指便被锻成了饺皮。
姚二草在医院做了截指手术,痊愈后,回到厂里,拿到工伤赔偿,便主动辞职。这种情境,不得不辞,这是他们的目的。外出务工这些年,姚二草一心钻研技术,从学徒变为师傅的经历并不平坦,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对他并不陌生。可他没想到对手竟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
这是发生在工厂里再老套不过的情节了,一个部门的新头儿走马上任,为了尽快揽得大权,往往要在下面安插心腹。厂里这个新来的心腹就是代替姚二草的。师父级的姚二草在部门里举足轻重,下面几个技工人员当面都与他以师徒相称。
修模的姚二草第一次发现异常时,心腹正背着手,站在旁边观摩。他发现冲床的急停按钮打开了,这是修模时的大忌。冲床上,急停按钮就是封堵一切恶魔的闸门,要知道,所有的机器都可能会在某一瞬间发生失灵,继而中邪一般舞动起来。前段时间,外厂的一个模修员就倒在了中邪的机床上,头颅被压得粉碎,浆液和血水扑凌凌地从模板间缝里涌出,工厂因此停工了几日。姚二草确信这次一定是揿下急停按钮的。他看了心腹一眼,心腹的头不自觉地扭向了一边。
这种诡异的事又出现了几次。这几次,有的是急停按钮被打开,有的是红外光栅被关闭,就是扣模压块也出现过松动。当时,心腹不在场,取代他的是姚二草的几个徒弟,徒弟们表情木然,眼光呆滞,就像刚爬出坟冢的厉鬼。有一次,姚二草觑着他们,突然感到车间内的空气一下凝结了,一台台庞重的机器也停止了转动。这些机器散着冷芒,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钢牙。姚二草想到了跑,然而双腿一挣,身子竟轻轻地飞升了。姚二草飘在车间的顶棚上,既感惊奇,又无比惶恐。此时,那些蠕动的机器正一点点地撕咬着躺在地上的肉身,姚二草感到了疼。
这是姚二草在厂里第一次犯病。这次犯病与以往大不相同,姚二草察觉到自己的魂灵出了窍,但因周围的景象也发生了异变,他又觉得不过是大脑产生的幻象罢了,直到那天两根手指被擀了饺皮,他才确信,离开身体的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看见手掌变成了鸭蹼,心腹变成了软面条,嘴里还语无伦次地说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就是想吓一吓,主动走呀!
姚二草辞职后,不久,心腹也走了,几个徒弟成了这个位置的竞争者。
姚二草发誓再不进厂了,凭着对技术的领悟力,改行做起网站来,并在美好愿景的撩拨下,有了超越马云的冲动。一串串的代码在姚二草八根指头的敲击下欢快地舞蹈,华丽的页面也是生机勃勃。可马云的网站正在一天天地壮大,他的网站依然人迹寥寥。眼见超越的希望变得微渺,现实中,一家老幼的吃喝也在步步催逼,失去两根手指换回的赔偿金已经探底,加上房租日耗,这个时候,正式宣告网站瘫痪已成必然。
姚二草只得到马云的地盘上卖这卖那。从技术转到销售,让他很不适应,他不喜欢故作媚态地和买家沟通,甚至不会主动说一声“亲”;遇到不顺意的售后,他又非要执拗地跟买家评论,只要理不通,就会一直论下去,有时候,半夜也要打电话给买家。买家受到滋扰,发起投诉,这样,整个店铺又会白白受到影响。
姚二草始终坚信一个道理:一个完美的物件从一个地方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也应是完美的。销售自然就是简单的物件的转移,怎么能有那么多的问题纠缠?如果路上破损倒也罢了,可买家无端的主观臆测让他无法接受,也备受折磨。有时在和买家沟通时,谈话的内容从商品变成了人生观,价值观的讨论,双方言语如珠,互不相让,犹如魔咒。直到遇见修手机的小丁,姚二草才算开了一丝窍。小丁说,做网卖,商品是最重要的吗?未必。最重要的是什么?感官。一件商品从这里到那里,首先被轰炸的是视觉,漂亮的图片,温软的文字,视觉上已经接受了一半;买家若是对收到的商品起疑,再加以听觉上的抚慰,多数都能接受。说着,小丁从柜台里拿出一部手机交给姚二草,当面试验。小丁问,这部手机怎么样?姚二草拆开包装,仔细端量:外观崭新,配件齐全,从表面上看当然没问题。小丁又问,能不能接受。姚二草说只要能正常使用,当然接受。小丁说,这就是最初级的买家,只要正常使用,后续就不会再发出任何疑问。而有些买家就不好对付了,他们会说怎么没有蓝牙功能呢,入网也查不到。这个时候就该听觉抚慰了,为什么没有蓝牙,查不到入网?简单呀,水货机哪来的入网,软件也是由英文刷成中文,或由繁体字刷成简体字,刷的过程中丢掉一些功能,也是正常的事,毕竟价格在那呢,再说蓝牙也不是非用不可。如果还要纠缠,无非甩一下折扣,立马解决。买家需要的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顺从倾听的商品传递者。
小丁的每句话都成了至理名言。姚二草似乎霎时悟出了大道,他回顾自己离开小李庄后常年在外的青春年月,忽而觉得自己一直都没有活在现实里,遇到磕碰挫败时,自己首要想到的是儿时的小李庄,想念儿时清爽干燥的季节,以及在这季节里飘荡着的欢松的气息。
他决心不再这样想了。
于是,网店的商品换成了手机,姚二草和小丁结成了合伙人。除了网上售卖,同城交易也全面铺开。手机销量节节攀升。姚二草和小丁每天行走在城市街巷的阳光里,包里揣着使人发财的宝贝,阳光刺射着闪烁游移的瞳孔。街边的行人都与他们无关,但也好像都与他们有关。他们不想和这些人有更多的交集,除了那些上来就问:你们是来送手机的吗?
很多时候,姚二草会被夜间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醒来就是一身冷汗,然后再也无法入眠。
换了多少张手机卡,姚二草记不得了,他只知道,当自己把手机卡轮番用了一遍,再拿过最开始的一张放入卡槽时,不消多时,就会铃声大作,接通后,无休止的詈辞足可刺破耳膜。
融入现实的姚二草很快就被现实抛了出来。
板机,你这是板机!一个壮汉说。你就是拿这样的破烂货冒充新手机?
姚二草对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了。板机!板机!板机!这些天,众多买家曾在售后的电话中不停地重复这个词,愤怒中挟着咒怨,如气浪般,扑扑地冲击耳膜。这些同城交易的买家们收到手机,发现问题,由于申诉无门,这才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的。何为板机,说白了,就是自制的主板或翻新主板套上仿冒的外壳,山寨货。他们自然申诉无门,交易只在私底下发生,一手交钱,一手给货,除了口头君子协定外,再无其它凭证。小丁的至理名言早已失效,在无边怒火烧炙下,任何的“轰炸”、“抚慰”都显得苍白。
这几个壮汉显然有备而来。他们更像是受雇的打手,刺挑得一针见血,不由分说,周遭便都是梆梆的击打皮肉的声音了。两个人扳着姚二草的残手一遍遍地朝着路人展示,其中一个还搅动着如同大肚鹅般灵动的口条。最后,在一拨围观者的鼓动下,二人被扒得精光,衣服甩得满地。要不是姚二草羊羔风发作,壮汉们还不会就此罢休。
姚二草再一次飞升了。他在空中疯一样地跑。脚下无根,双手无助,跑起来颇为吃力。也不知跑了多久,离开城中心有多远,只知道停下时,迎面的日头正收尽最后一抹光线。姚二草望着一块块的农田,晚春的微风轻轻拂过:这怎么那么像我的小李庄呢。
从小李庄到马陵山四十多里的土路上,我们徒步而行,并尽可能沿着当年游击队进发的路径走。姚二草表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寻晶的诚心。一路上,我们远没有在企鹅里聊得畅快,往往一个人说出一句话,另一个走了一大段路才搭上茬。姚二草依然阴冷,而我经过网络骂战的折磨,也是木然的。途中,我们不约而同地拿出手机,姚二草先是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接着我就用短信将新近发生的事跟他讲了。姚二草回复说,等着吧,我会收拾他。
姚二草对我还保存着当年的手足义气,令我感到些许慰藉。随着红色的马陵山脉横在面前,胸窝里便一下充满了鲜活气息。
而这股气息很快又被姚二草吸附了。姚二草看着红红的山脉,突然纵身跳上一块红石。红石硕大,呈龟形,纹深如壑,匍在地上,尽显老态。他选择龟形石的头部坐下,嗫嚅道,文旭,你说,要是钱龙才他们真让医生给我开张条,这张条子能证明我的脑袋与他们的截然不同,那该多好,起码再不用还那些债了。我说二草哥你怎么这样说呢,钱可以慢慢还,要是一个人的名声没了,就不好拾掇了。姚二草说,名声?在小李庄的名声?说着,兀自格格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