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给母亲过生日

　　母亲生日那天，吴新亲自动手做馅，包扁食，另外为母亲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条,所用的材料却是母亲十四年来一成不变的西红柿与鸡蛋，外加几块豆腐、细粉条。王梅梅看着眼前孝顺到底的儿子，瞅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条，望着那尖角肚圆的扁食，泪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又不紧不慢地下来，滴落在手背上，桌子上，有几颗竟落到那碗里。
　　“妈，趁热吃吧。”吴新赶紧给母亲擦泪，自己却扑簌簌落个不住，透过眼镜的薄片，闪着透亮透亮的光。
　　“妈，妈吃，吃，吃个精光。”
　　吴新回家的消息惊动了四方百姓，香水镇有史以来第一位从农业大学毕业的学生吴新，着实成为了村里百姓争相谈论的对象。王大包的心更大，头更亮，气更足，腰更粗，自己能不能真正地雄霸一方，扬名立威，全指望在吴新这娃儿身上了。
　　丽丽并没有同时毕业，根据报考专业不同，丽丽还得上一年学，一个人在东临市苦读一年。本来，吴新和丽丽一样都是四年学期，因着勤奋努力，好学上进，终于在三年时间之内完成了四年的学习课程，并且提前拿到了毕业证书。原本，学校是没有这样先例的，因着吴新加班加点、勤学好问，满校师生都看在眼里，竟破了个例，嘱咐吴新学无止境，再接再励，更上一层楼。
　　这日上午，吴新又去王叔果园子里瞧瞧看看，浑不理会村里人的闲言碎语，自忙自个儿活计。他心知肚明，村里人全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看自己有啥巧招儿能让苹果翻番涨，哗哗啦啦变出钱来。不光是村里人，王叔看着自己也是心急火烧的，问自己的果园子问题出在哪，能根治不？吴新告诉王叔，果园子没啥问题，土地也没有啥大问题，主要是管理不当，我调理调理就好了。王大包眼见吴新说得这么轻松，知道这男娃子肚里有货，自己的果园子再无忧了。吴新更是在这几天里明白了一个生活至理：人啊，要么用实力证明你自己，要么让现实惩罚你自己，就算是最公平的老天爷，也没法整治人心的冷漠！吴新没有退路，告诉自己要勇往直前，暗暗发誓：三年之内，除了要让王叔的果园子产量翻倍不说，还必须得保证口味、颜色、个头，让人一看就打心眼里喜欢，恨不得咬上一口。
　　没过几天，丽丽也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她实在是太想吴新了，没吴新在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心里边觉着空落落的，像丢了魂的空壳子。好在两人相差没几天，脚前脚后，因着两人回来，村里一下子也比往日热闹许多。只是慧慧却没有相跟着回来，一个人留在东临市，凭着她独有的眼光，与一个相好姐妹在热闹地方摆了个衣服摊，加之能说会道，心眼实诚，生意红火得很。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钱自然也挣了不少。
　　这日，吴新领着丽丽来到果园实地查看。王大包的果园子是分夏秋两季的。现在正值夏季，有近五亩的地方种夏季苹果，眼看着马上就可以采摘了。吴新随手摘一个递给丽丽，丽丽轻咬一口，确实很甜，跟东临市的苹果还是有些距离，况且面色粗糙，手感全无，比省城那些光溜溜、娇滴滴、水灵灵的苹果差远了。
　　“新新，我跟你说，啥时候你能把我们家的苹果种得跟城里的一样水灵润口，我立刻嫁你儿。”
　　“丽丽，你嫁定我了。”吴新“嘿嘿”一笑，知道丽丽打趣自己,更是给自己提个醒。丽丽话是不错，吴新却想的更多，要种出来像省城那样的苹果并不太难，难的是种出世上第一流的苹果出来，比如烟台苹果，富士苹果，这才是吴新的目标，甚至将来有机会的话，还想超过它们，让香水苹果名扬四方。
　　“嗯，我早就嫁给你了，只是还没过门而已。”
　　“过门……唉，怕是还得等几年。”
　　“新新，你也别闹心，苹果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种好的……还是原先我说的话：你一日不成，我等你一日；你一年不成，我等你一年；你若是十年才成，我等你十年，要是你一辈子不成，我就守着你一辈子。”丽丽说得极认真，坚决到底，吴新眼中落泪，把丽丽拥入怀中，抱得紧紧的。
　　村里人都知道，夏季苹果成熟快，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伏苹果，远不如秋苹果香甜可口，加之夏苹果不易贮藏，只能贱卖，总比烂掉得好。王大包眼见苹果成熟，招集众人紧摘紧卖，多卖点就多赚点。丽丽虽替父亲叫屈，却是有心无力，自己家的果园子看起来小有规模，成片成林，只能卖给附近的个体户，最多也就卖到地区，再往上却出不去了。一是口感不好，二是手感不行，再没有市场了。
　　苹果刚收，吴新可就有得忙了。首先，是防病防害；其次，是肥水管理；再有，就是修剪问题。对于果树果农而言，这是首要的三个问题，一年四季的必修功课。十年育树，百年育人，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能运用自如方是本事。村里人兴冲冲地看着吴新忙来忙去，一派热闹景象,期待着吴新能让果园子起死回生。吴新却发狠话了，看可以，所有人都不能踏进果园，只能在外边看。一来人多费事，二是又随意糟蹋果。热闹了两三天，村里人看不到新鲜劲，不少人都来气了，这小子，平日里看着有模有样的，是个好苗子，回来长本事了，倒不把众人放在眼里，看看能咋的，不偷不抢的，谁稀罕呢。吴新自然听了不少言语在耳朵里，却是自忙自活，压根不搭理这些人，随着他们四处说去。
　　转眼间，金秋十月，又是一派丰收景象。吴新也没事忙，待苹果采摘过后，一如先前那般，不曾有任何新鲜花样。寒冬上来，丽丽如约而至，慧慧也相跟着回来，吴新苦闷的脸上方才有了笑容，整个人也变得精神多了。
　　果园一如先前，还是老样子，死气沉沉地立在那里。丽丽对果树并不上心，所有心思都放在吴新这个人身上，当初可是自己满打保票吴新学有所成，定能让果园子好起来的。眼前这果园子，光秃秃的树干，满山遍野一片萧条景象，丽丽这脸上，跟罩了一层寒冰似的，冷冷的。
　　“新新，你会变戏法不？”眼见吴新也是一脸沉闷，丽丽只得打趣吴新，借此让自己心情好转起来。
　　“说啥？”吴新看着丽丽，硬是没解过这话头来。
　　“新新，我想果树这会儿子发芽，要是连带着开花结果就更好了。”
　　“丽丽，会的，春风一过，它自然就会开花了；秋季一到，它自然就会丰收了。”吴新一本正经，迎着丽丽那火热目光，说得极是坚定。
　　“新新，那咱俩的事啥时候能开花结果呢？”丽丽眼珠子转动，瞅着吴新儿只是笑个不住。
　　“这……”吴新一时语塞，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自己虽是学有所专，一身技艺在手，毕竟是首次鼓捣这果园子，心里边确实没底。真弄成了，所有人高兴，自己与丽丽好事将近；若不成，全家人灰头土脸，怕是没脸在这香水镇上再待下去了。更重要的是，上大学期间，欠下的债必然要还，钱只还三分之二，那也不少！
　　“新新，别想多了，这样会把自己给活活累死的。”丽丽满腹委屈，心酸得紧，却也知道自己一个人抵不了现实社会里的人心复杂。吴新若没本事，父母怎么能同意自己下嫁给他？若不嫁他，自己这一生还有何乐趣可言？吴新苦，自己更苦；吴新难，自己更难。
　　“丽丽，我知道了。”吴新看着丽丽，硬生生忍住了泪水。这会子他早不相信泪水，更讨厌一个男人动不动就掉泪珠子。打小开始，自己与丽丽关系就不一般，感情比别人略厚些。初三开始，丽丽给自己写第一情书，自己那会子也喜欢丽丽，两个人互相爱慕得紧；高中时候，丽丽更是对自己死心塌地，啥事儿心里都想着自己，千方百计地替自己排忧解难；到大学期间，因着自己肩上重担，丽丽把自己的感情深埋在心底，从没有因为感情的事而让自己分心，这样的好女娃子能看上自己，当真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话说回来，自己对丽丽何尝不是一往情深，心眼里老想着她，几年里头尝尽相思之苦之痛之累，到这会子，情没变淡，反而更深。这辈子自己再也离不开她了；离了她，自己活着当真比死还难受！
　　“新新，我信你！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最棒的，这世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丽丽，新新不会让你失望的……新娘子，你当定了！”
　　“有你这句话就好，多久我都愿意等！”
　　春节刚过，村里又闹腾开了。说是张双花自知命不久矣，哭着喊着要认亲，要认亲孙子吴新、大儿媳妇王梅梅，想让他们母子俩重进老吴家的门。此话一出，不管真假，惹得村里人齐声痛骂，说老吴家没脸没皮，恶心得紧。早不认，晚不认，偏偏吴新这娃现在有出息了，你们才来认？早些年干啥去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做得那么绝，这会还有脸认，老吴家那脸真比城墙还厚，心比锅底还黑，真不知道咋想的？
　　自然，村里人这些闲言碎语，一字不落地都传进张双花耳朵里。若在平时，张双花定然暴跳如雷，扯开嗓子痛骂几句，显示一下老吴家的威风。这会儿，张双花自知命不久矣，活不过今年了，哪还有心思斗嘴，一门心思只想着身后事！人老多思多念，总是喜欢回首往事，每个人老了都一样。张双花回想以前，这辈子唯一干的缺德事就是赶王梅梅母子出门，眼见自己没几天活头了，赶紧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古脑地召集起来，说了自己心中打算——认亲。不出张双花意料，家里没有一个人是赞成的，齐声反对。村里人都有个脸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能抹开那个脸上门？村里不是没有脸皮厚的，那脸皮再厚，也没有这么厚的！当初，老吴家把人孤儿寡母的轰出门去，逼上绝路，十几年过的啥样日子，自己不是看不见。这会子上门，别说是人，就是鬼也恶心自己的紧，假如这世上真有鬼的话，怕是也要找自己一家子人算账！张双花眼见说不动众人，一时怒气冲天，扯开嗓子吼道：“你们不去，我去！死，我也要……死在她家……门口……错了要改，我是……活不了几天了……还要，要那脸干啥……爬也要爬到她家门前，给她磕个头去……”
　　眼见母亲发怒，说的确实是大实话。吴强、吴兵不敢再吵，怕母亲一气，连这几天都撑不下去了，把李桃花一个人留下，先伺候母亲安歇。其他人全退出来，聚在一起商议，老吴家这门亲，到底认还是不认？要是不认，那就啥也不说了，如果认，怎么认？
　　吵闹一上午，吵翻了天，一家人也没个主意，最后还是李桃花说了一番心里话，她说：我是支持咱妈的，打心眼里支持咱妈认亲……妈这一生不容易，最看重名声，没做过啥亏心事，唯独赶大嫂子这件事有点过头，这些年老放心不下，一个人自责了十几年……妈年纪大了，想开了，咱们这做儿子的，儿媳妇子的，孝敬妈是应该的，理解妈更是应该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妈这病是心病，古话说得好，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心药就是大嫂子。李桃花说完，吴强、吴兵、丁小娥都不吭气，一脸的不自然，全都耷拉着个头。四个孩子反倒明事理，识大体，赶紧表态，坚决支持奶奶的想法：认亲！奶奶现在都七十多了，还能有几天好活？一辈子没做过啥亏心事，唯独对不起大妈与吴新哥，这是奶奶最重的一块心病，现在不认，啥时候认？等奶奶过到那边了，认了还有啥用？吴强、吴兵见孩子们说的有理，决定先让自家媳妇李桃花带着四个孩子过去，探探口风，如果王梅梅心里真有意思，自己一大家子人再亲自登门请罪，要打要骂都得请了来，让母亲最后走也走得心安。李桃花不敢胡乱应承，深知丁小娥这关不过，自己就是说破了嘴也不顶事。吴强两兄弟也为这事熬煎得要死，却又不能直说其错，怕丁小娥面上过不去，吵闹起来不但村里人看笑话，家里更是一团糟，没法收场了。最后是俩孩子向着母亲问话，如果大妈同意认亲，你愿不愿意当着一家人的面向大妈认个错儿。丁小娥面上大窘，又急又怒，又气又羞，好半天才表态，下午让二嫂子过去探探口风，如果大嫂子同意认亲，愿意和好，自己就把这老脸豁出去了，给大嫂子磕头认错，说啥也要让大嫂子回心转意。丁小娥此刻已有计较，如果大嫂子真愿意和解，自己一时虽没脸，往长远看却很划算。看眼前这光景，吴新这娃将来指定有大出息，真的和解成了，自己这俩小子可有多少光可沾，相比之下，自己这脸面值几个钱，没脸就没脸吧。
　　吴家认亲的事，一时间在村里吵得炸开了锅，吴新早听了不少在耳朵里，恨得牙痒痒的。晚上到家，还没来得及向母亲说明，王梅梅早将儿子叫到跟前，说了下午的事。吴新大惊，脸色突变，没想到吴家人脸皮这么厚，真上门来了。那个恨，真是恨到骨子里了！认亲这事，王梅梅也是心有不甘，恨得咬牙切齿的。下午，李桃花带着吴家四个孩子亲自登门，王梅梅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深信认亲这事不是村里人玩笑，胡乱说的。老吴家真有认亲这心，脸皮厚到家了，真是没法提了。
　　话说回来，除李桃花外，老吴家的任何一个人上门，王梅梅都有足够的理由将他扫地出门，压根不搭理他就是了。对李桃花却不能这样，不但不能拒之门外，还得笑脸相迎。回想当年，自己孤儿寡母的被婆婆扫地出门，生活艰难，李桃花背着丈夫暗地里不知道给王梅梅送过多少钱来，时常接济，农家小户的钱多钱少不看重，难得是这份情意。十余年来，李桃花始终待王梅梅如嫂子，尤其是在得知吴德自杀的秘密后，李桃花更是同情可怜嫂子，隔三岔五地偷摸着送点东西过来，一直跟嫂子保持着密切来往。当年，父亲王田园曾提出要让吴新改姓时，王梅梅却坚持不改，一直吴新吴新这么的叫着，除忘不了对吴德的那份感情，再有就是憋着一肚子怨气，等吴新将来成才，这才正式改姓，好好让他老吴家人看看，出出自己心中这口恶气。
　　李桃花知道，光凭自己嘴说，就是说破舌头，嗓子冒烟了，嫂子也难回心转意，带上这四个孩子，无非是想唤起嫂子的母爱。可怜天下父母心，每个当妈的人都一样，婆婆再不好也是婆婆，当年事做绝了，现在知道错了，敢腆着脸来认错，以婆婆这样倔强的人，不容易了。况且，婆婆也没几天好活头了，嫂子你呀，大人有大量，能把吴新教育成材，足以说明嫂子明事理，有肚量，认了咱也不少啥，无非就是圆一下婆婆的心，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认，婆婆该怎么还怎么，等婆婆一入了土，想认也没地认了。王梅梅呆呆的听着，没想到李桃花多年不见，一下子这么能说会道，眼都直了，嘴张得老大。细说起来，李桃花说的是大实话，眼见四个孩子跪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大妈大妈的叫着，头磕得叮咚直响，那是在替他们的父母赎罪。王梅梅念及此处，心便活了，差点儿应承下来。想到儿子吴新，王梅梅勉强忍住，回道：“你们先回去吧，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和儿子好好说道说道，认不认的事以后再说吧。”李桃花深知嫂子难处，眼见嫂子心软，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成了，赶紧吩咐四个孩子先回去，自己与嫂子说些体己话，直至天黑方散。
　　“妈，您做得对，就不要理他们这起世俗小人……十五年了，早不认，晚不认，这时候眼巴巴地跑来认，想想都觉得恶心。”吴新眼睛里射出一股怨毒。十五年了，自己早忘了奶奶这一大家子人，心里只认母亲、姥爷家这边的人。不曾想，老吴家这一闹腾，竟把吴新这些年心底的恨给引出来，恨得牙根都疼，真想吃他们老吴家人的肉来解气。
　　“新新，妈知道你苦，你受了很多委屈……妈问你，你心里想不想认？”
　　“不想！”吴新想也不想，回答得干净利落，没有片刻迟疑，眼见母亲直勾勾盯着自己，一声惊叫，“妈，您不会是心软了吧……您想认？想想当年她们是怎么对您的，您忘了吗……莫非，妈……您心里一点儿都不记恨？”
　　“新新，听妈说。”王梅梅一声短叹，只得说自己掏心窝子的话出来，“妈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有些委屈，不是他们的错，是妈硬逼着你受的；有些委屈，有些恨，是你奶奶逼着咱们母子俩一起恨她的……要说恨，妈怎么能不恨呢，妈跟你一样，恨得牙痒痒的……妈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见识？恨了这么些年，咱们娘俩的生活也没好，还不是老样子……人嘛，总得向前走，往前看，一味活在过去的生活里，没啥用，那是懦夫……你奶奶活了七十多，眼看没几天活头了，这才想开……咱们不能让村里人笑话，笑话咱们王家人不明事理，还不如他老吴家看得开……”
　　“妈，我，我知道您是好意，这，这，您心里到底咋想的呢？”
　　“新新，妈知道你意思，不要为妈的事计较，不要觉得妈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妈当年要不是看开了这个，怎么能活到现在？要不是妈想得开，你也不会有今天……”王梅梅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吴新心坎里，吴新泪珠子一下就全跑出来了。确实，吴新心底的恨是彻底的，坚决的，不可触动的。除了自己的恨，吴新把母亲的恨也强加在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好不去想，把它埋得深深的。现在，母亲的一番话彻底解开了他的心结：母亲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能够不计较，心平气和地放下，自己作为儿子有啥想不开的，较那些个真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