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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鬼晶      作者:东风那个吹      发布时间:2017-09-17 22:56:23      字数:5008

  我说过,鬼晶和我家乡的其它晶石一样,晶莹透亮,冰纯洁净,它们的主要成分都是二氧化硅,而如你执意不信,非要开发臆想,那么它也就会溢射出一丝诡异的光芒来。
  要中爷爷,当我在手提电脑的键盘上敲出这行文字时,我已坐在回乡的大巴上了。这是我下部网络小说的开篇语。作为一个三流小说网站的头号写手,这样充满玄奇的开场,对我已是轻车熟路。我将这篇小说取名为《鬼晶》。
  当年,你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鬼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只能给人带来祸端,能不提就自当不必再提。我也是谨记了你的规劝,不论小时候身在家乡,还是后来流居城市,都绝口不再提它。可这次我是必须违背自己的意愿和你的规劝了,作为一个灵异类的小说写手,我已将你跟我讲过的活灵灵的鬼故事一一变成了文字,完成了三部百万字的小说,之后,我曾夜夜搜肠刮肚,料定再没有半点鬼气的故事了,于是,只能想到你提及的万万不能触碰的鬼晶上了。
  要中爷爷,我只能深表歉仄。
  写了那么多的鬼故事,我发觉自己身上也沾染了很多让人不安的鬼气。我就像一只怕光的野鬼,整日躲在黢黑的有限空间里,耳边除了敲击键盘发出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一丝半点的其它异响了。自打今早出门,我蓦然开朗。外面空气很好,阳光也很明灿。我行走在白的天幕里,听着弯脖子梧桐树上鸟儿的啁啾声,道路两旁行人的交谈声,以及各种其它的城市声音,身心愉悦极了。
  看到这,要中爷爷你一定感觉我活得十分劳苦。其实,现今和我年纪相仿的人,哪一个不在辛苦地忙活呢?好在,我的辛苦也换来了丰厚的回报,网站给了我可观的人气和酬劳。你大概又要说我俗气了,认为我的脑子里装的尽只是钱,是啊,要中爷爷,你是没有活在当下,你要活着,一定会真切感受到钱财的可贵的。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让我们李家出个文化人。你还曾经自诩如果不是生在乱世,自己定是个文绉绉的俏书生。四叔李清当年差点就让你随愿了,结果高考只差了三分。四叔写得一手好字,不论软笔还是硬笔。后来,他也着手写了一些小说的习作,但终究没能发表。就这样,四叔身上的书生气也才保留两年,两年后,他便辞离家乡,外出讨生活了。为此,你日日不乐,当着众家人的面,说了一通针对四叔的狠话。你说,李家古冢内的列祖列宗们要是看到你们这些完蛋样,定要臊得脸红,气得骨头开花了,你们哪有脸称自己为李家人!
  其实,你也不能完全怪四叔。那个年代,物资贫乏,偌大一家子人,每个人都长着吃喝的嘴,四叔一个青壮年,怎能一天到晚闷在家坐吃山空?即便只有两年,你的三儿子李石就有些怨气了,并扬言要和四叔一样成天赖在家中,我想,这也是四叔决定必须出走的一个缘由吧。
  要中爷爷,你也不必因我写了三部小说而把我看成文化人。实则,我在网上写书和四叔当年出走没有任何分别,都是为了讨生活罢了。我无心成为所谓的文学大家,一代巨匠。比如这次写《鬼晶》,我并不想探究李家古冢内的鬼晶究竟和李家有多少文化上的渊源,只要它能产生让人流连的鬼故事就可以了。我知道,假使当着你的面说,你一定不会高兴的,——你曾说过,鬼晶只能让有文化的人惦记着。
  我这次回乡,除了是为写《鬼晶》搜集素材外,还因一件事。这几天,姚二草不停地在我的“企鹅”里留言,留言都是同一句:都这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姚二草你是知道的——你的老部下姚金刚的独子。我和他的关系跟当年你和他父亲的关系一样,都是相当敦实的。他经常在我的企鹅里留言。几年前,我们还是正常地聊天,可聊着聊着,他就越发话唠了,渐渐地,竟像染了病一般,每天没完没了地在那框子里输入,我这边自然也是没完没了地接到他的信息,长此以往,我便失去回复的耐心了。他常说,文旭,干吗呢?那么忙吗?我还是不回,或者最多一天拣个一条两条回一下,到后来,他也不再追问我的答复了,自顾滔滔地说。
  这句话,姚二草一定是意有所指的,我在企鹅里问他,他却学起我,闷不吭声了,我再问,他照旧不说。
  想一想,我和姚二草已快三年没见了,和家乡的小李庄亦是如此,小李庄变样了吗?
  2
  回庄那天,父亲李挺见到我后一言不发,自顾蹴着。我说你真不该什么都不告诉我。李挺说我什么没告诉你了?我指着母亲房屋说,她是你妻子,同样也是我母亲。李挺说我不是三岁小孩,这个关系我还拎不清吗?你不要跟我乱巴巴。我说那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不让我知道?李挺说现在不是知道了吗?我说晚了。李挺突然拾起一块石疙瘩往地上一摔:既然刚才你说了,她是你母亲,是我妻子,我就想问你,凭什么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
  母亲得的是子宫癌,查出来就是晚期,现在子宫的肿瘤已和肠道黏连。即是说,当我的脚步踏上小李庄,跨过李挺圪蹴的门槛,母亲胡月梅在这个世上的日子就只剩98天了。
  刚走到院子里,卧在里屋病床上的母亲胡月梅便听到了动静。她说,老大,是你回来了吗?我一面应着一面打开箱子,取出买给她的礼物。尽管我很不喜欢母亲喊我老大,但多少年过去了,不管你怎么跟她说,她还是照例这样喊,我便也拿她没辙了。
  少时的年月里,我常常想,家里生下的只单独我一个,为何总要喊我老大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跑去问李挺。李挺没好气地说,找你爷爷问去。我便去找要中爷爷。要中爷爷也不正面回答,只说,小旭子,你想不想有个人和你一起玩耍啊?你妈妈这么说,是准备再给你生个弟弟或是妹妹呗。
  自那以后,我便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归没有出现。不但如此,母亲胡月梅却和往常大不相同了,我也说不出到底有何不同,只觉得母亲看东西的眼神有些令人膈应。
  这团疑云一度袭扰着我,幼时的欢活劲头也随之少了大半。关于此事,小李庄的大人们对我缄口不提,也只是到了初中的一天,我才从一同住校的姚二草口中得到了相关情咨。
  那天,姚二草在我疑惑的神色中,向我介绍了诸多有关要中爷爷你年轻时的往事,其中,也有关于我母亲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多半是姚金刚说的,他就是个转述者。
  要中爷爷,我不知道姚二草转述的话可信度有多高,我只记得,听完后,我的脑海便一下蓄满了无数只肮脏的蛆虫或是孑孓,我只想撕开脑壳,狠狠地将它们捏死。
  当然,你们那个年代的事,我不曾经历,知之尽靠旁听侧闻,下面就让我照着姚二草的话慢慢讲给你听,你看有没有他存心杜撰的。
  3
  当我们敬爱的毛主席溘然逝去后,一连几个月,小李庄的上空都被沉沉的阴云笼罩着。小李庄不论大人、小孩,胳膊上的黑箍都勒得紧紧的。人们尽情地流涕恸哭,就是原本开心玩闹的孩童们,被大人们一拉一扯,也都随之号啕了。
  姚二草说,当时全国上下一律这样,只不过,小李庄的人却比外乡人看得开,当毛主席水晶棺公开瞻仰的几个月后,他们都变得快活了。快活总要有理由的。理由就是毛主席的水晶棺。生产队大喇叭里早播了,制作毛主席水晶棺的晶源就是出自我们那,要知道,我们可是水晶之乡,野外田地里到处都是晶石,随手用铁锹一划拉,就能划出一块来。
  热热火火的挖晶活动正式开始。虽是集体劳作,可私下里已有人悄悄动工。水晶原石的表面很毛糙,如不劈开一层,很难发现里面如水般的晶“肉”,或许,先前小李庄的农人们在劳作时是能经常刨出水晶的,只因这点,便和其它石头混淆了,很少有人在意。白天,人们在田间的劳作明显奋力了,他们的脸皮正如地下的水晶一般,外表毛糙,内里变得鲜活。
  从这些人的表情来看,他们私下的活动一定是有收获的。
  收获归收获,挖出的水晶却不敢公开叫卖。依照钱康夫的话说,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家的,地里的东西当然就更是了,任何宝贝都要交予他,再由他交予国家。
  要中爷爷,对于你的死对头钱康夫,我想就是将他扒筋抽骨,你也一定不会认错的吧。你的二儿子李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一件他认为极其重要的理念灌输到我的脑子里了。他说,小文旭,我觉得你应该在钱康夫这老不死的腚盘上狠狠踹上两脚。当时,钱康夫正弯腰撅腚背着我们,那时的钱康夫已是个直不起腰杆的老头儿了,我没下得去脚。
  钱康夫是当时小李庄的头号长官,东西交给他也是自然的事。但他的话传达下去几天了,依然收不到上交的宝贝。钱康夫觉得小李庄人开始变了,他们越发不把他这个大队支书放在眼里了,这怎么行?这当然不行!
  守株待兔不如直接出击。当天夜里,钱康夫就带着几个村干部到地里蹲守了。果然有收获,当晚,他们轻松地抓了两个,并跟着这两个人一同到家里取出了大小几块晶石来。晶石全都无偿交给了钱康夫,他们自然很不情愿,可他们也从钱康夫的嘴里看到獠牙了。
  这一次的出击并未消减小李庄人对于晶石的热情,或者说,钱康夫压根就不是为了浇灭村民的热情而出击的。
  几年后,县城的巷弄内出现了摆卖晶石的摊位。几年中,小李庄的土地由集体包到村组,又由村组转到了个人。小李庄人兴奋的神经得到了通彻的释放,不管是黄土,还是黑地,他们都决心彻底翻一翻。
  沉积这么多年的土地也该透透气了,这是钱康夫在广播里说的话。小李庄人的干劲被当做全市农村的典型,市里广播站派人来采访时,钱康夫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地里忙活的人说。
  果然,小李庄人的腰包鼓了,颜面也鲜亮了。年轻人的嗅觉变得更敏锐,他们像公狗闻尿一样,四处寻找着觊觎的味道。要中爷爷,单从这方面看,你的二儿子李挺的确要强于你的,他没让你们二老花一分钱,就把我的母亲胡月梅领进家门了,而且不久便脱离了老宅,在庄北头的芦苇荡前盖了四间石墙瓦房。紧接着是你的大儿子也搬出老宅,同样盖房娶妻。他们那么令你省心,都是因为沾了水晶的财气。这本是让你十分欢喜的事,可你却高兴不起来,老大老二走了,接下来就是我三叔了。
  十八岁的黑砣子,也就是你的三儿子,眼见着大通铺上越来越松快,墙角旮旯越来越安静,他的小心脏就再也无法正常跳动了。他常常在夜里发出嗷噫的怪声,或是直接骑在我瘫子五叔身上,做着抽搐般的动作,脸上绽出迷邪的快感。
  终于有一天,黑砣子吃了饭,搁了碗筷说,大,俺也得有个女人了。
  当时,你脸一沉。姚二草说到这里,还特意学着你的样子紧锁眉头,一言不发,足足呆了半分钟。他说,可想而知,当时黑砣子的这句话把你愁成什么样了。
  这也是后来姚二草背地里叫三叔黑砣子的缘由。也有人说三叔并不是你的亲儿子,单从长相上看,他哪有你的半点影子?个子矮瘦,皮肤又黑,最要命的是小小年纪额头上竟形成了一块碗口大的秃顶。
  要中爷爷你当时听后虽感到这是件顶棘手的事,但言语上并未表现得有多灰丧,只说,你们一颗藤上的瓜,谁有能耐谁使去。果真,黑砣子听后便开始到处寻人张罗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不管生熟,逢人便说。每当别人端详起他的做派,现出睥睨的神色时,他总要将要中爷爷当年的事情拿出来细捋一番。
  黑砣子终是成了一门亲事,可要中爷爷你却在十年间失去了一个女儿。
  黑砣子娶的媳妇是用我三姑换来的。黑砣子搂着大肚鹅的当晚,我十六岁的三姑却躲在冰冷的新房内,以薄弱的肩膀抵着乒乓作响的房门,门外不断传来大肚鹅拐子大哥尖利的叫喊。
  自此,三姑十年没有上门。
  要中爷爷,多年以后,在你濒死的那个晚上,四叔伏在你的床边,问你这一生最后悔的是不是没把鬼晶找回,你说不是,最后悔的是让老三成了这桩婚事。我想这一定是你的肺腑之言,不光是你,就是现在的姚二草和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黑砣子的新婚兴头还没过去,一个新的念头又萌生了。他说,大,凭什么大哥二哥的房子都起来了,我的地基还没影呢?要中爷爷说,我又没绑你的手,地里的晶石也不光单为你大哥二哥准备的。黑砣子说现在和往先能一样吗,你看看现在掘地三尺,还有几块水晶影子?要中爷爷说,那又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土地公,我要是土地公,就把这些土坷垃都弄成水晶。黑砣子说你不是土地公可你是俺大,说这些带腥沾臊的话有意思吗?难怪俺家小娥说你不着调。要中爷爷说那么快就分你家他家啦!在这里就一个家!
  爷儿俩吵着吵着就把鬼晶吵出来了。黑砣子说,大,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是想把这些都留给老四老五的,鬼晶是你的,就是大家的,是大家的就有我的份。
  要中爷爷听后瞪大了双眼。姚二草说要中爷爷的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仿佛随时都会爆裂。
  提到鬼晶,黑砣子的周身就像涂满了浓稠的黏树浆,一直黏着要中爷爷。黑砣子说,大,你看那钱康夫,人家八间带走廊,外皮还搓水砂石的房子都起来了,俺不要这些,俺就要和大哥二哥的一样。你那鬼晶一拿出来,多少间房子盖不起来?我敢说,就是把整个小李庄的房子买下来,也是足足的。
  要中爷爷被缠得烦了,便铮铮道,老三,别看你秃了个跟瓜瓢样的脑门,你想不出这些,叫你的小娥来跟我说。
  不知是惮于要中爷爷灯泡似的眼睛还是因为别的,大肚鹅没有去找要中爷爷,她挺着个屎包肚子,绷着两片鹅喙般的红唇,径直找我母亲胡月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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