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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品名称:十里界      作者:歌蝉      发布时间:2017-08-01 19:09:19      字数:4637

  十里界的春天,是从大风开始的。大风起时,飞沙漫漫,黄尘滚滚,如千军之横卷,似万马之奔腾。沟渠、坡垅,在高吟狂啸;房屋、树木,都响起了长笛短号。大风停时,节气意义上的春天已经过去,农耕意义上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躲过寒冬,苏佩兰又回到集体户居住,他面对四壁,环堵萧然,一种凄凉孤独之感黯然而生。去年冬天离开十里界的几个知青,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没返回(直至秋天,他们才来十里界,是来办理户口迁出手续的,他们选择了生活条件比较好的一些生产队,有两个人在城里做起了临时工)。现在,他的身边已没有了知青同伴;没有知青同伴的他,已不再将自己看作是一个知青,而是一个真正的生产社员。生产队在接受他这个“社员”时,偏偏忘不掉他的知青身份,在安排工作时,常常将他与其他社员区别开来。
  一天,队部的院子里有一匹青灰色的马,由饲养员牵着,很多人围着看。这是一匹内蒙古的马,经地区、县、公社和大队的层层分配途径,分配给了十里界。以前也有过将内蒙古的马分配给内地的事,但对十里界来说,却是破天荒的,这匹马简直就是从天而降。
  草原牧群里的马,不能上套拉车,这时队里拉车的马也闲了下来,李老五决定将这匹马和其他的马一起放牧。他叫苏佩兰做牧马的马倌,并调侃地说:“这是当年齐天大圣干过的差事,你可不要嫌官小哟!”
  赵玉林从仓库里翻出了一只挂满灰尘的破旧马鞍。这是生产队的老古董,本无保存价值,但赵玉林没舍得扔,现在稍加修理,就可使用。他告诉苏佩兰那匹杏黄色的母马,性情极为温顺,可作为坐骑。
  牧场就是十里界西边的草甸。
  甸子的西南方,有一片人工开垦的痕迹,当年“五•七”干校的校址湮没于荒草之中,但稻田的形迹依稀可辨。那些被人批评为四体不勤的当权派们,其实是种田的高手,他们向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学校所交的学费,就是这片稻田。学费已被收讫,票据留给了大地。
  水稻,作为草甸的入侵者,如今已悄然退去,野草重新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但经过一次沧桑之变,使这里的草的种类发生了变化。新长出来的不再是又矮又硬人们所称的碱草,有一些草牲畜可以食用了。苏佩兰将牧场选在这里。
  天上的白云,聚成了大朵大朵的,云底平平,向上高高耸起,越往上越白,好像一座座冰山。白云的投影,使甸子晴一块阴一块。甸子的西面,天野相交,分不清是天空遮覆了草甸,还是草甸吞没了天空;甸子的南北两面,视野的极处,村庄、树木、柔烟混合在一起,隐约而朦胧,无声无息,静得好像一幅画。天空的边缘,含混而模糊,像擦不净的玻璃,看上去,总有些什么东西。
  将熙闹隔绝,将喧嚣滤去,唯有微风的轻拂漫卷,唯有野草的起伏摇曳。这是一个草的王国,这是一个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享受着最充分的自由。
  有时,他躺卧在草甸上,眼望着天空,他忽然感到草甸与天空的位置颠倒了:草甸在上面,天空在下面,他是背负着草甸向下看,下面的天空就是一个蔚蓝色的湖泊。此时的世界是颠倒的,颠倒的世界很美丽,他觉得这种感觉真好!他时而骑着杏黄马在草甸上疾奔,时而缓轡弛缰,信马徐行。这片草甸对世界来说很小,对他来说却是很大,给他提供了足够的视觉空间和感受空间。他像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云一样,脚踏云雾,漫天遨游,而现实生活却是一只巨大是佛掌,他最终要落在这只手掌上。尽管如此,他仍然要奔跑,仍然要跳跃。
  他的自由变成了对杏黄马的奴役,剥夺了杏黄马吃草的权力。他过意不去,就带了一把镰刀,割来一些又鲜又嫩的草给杏黄马吃,使得杏黄马大快朵颐,坐享其成。杏黄马不再逐草而食,苏佩兰走到哪里,杏黄马就跟到哪里,他和杏黄马竟成了好朋友。此后,苏佩兰和马有了不解之缘。
  苏佩兰做了两个月牧马人。那天他放牧归来,李老五对他说:“马倌由别人当吧,现在你真的当官了!”
  李老五所说的官,其标准名称是生产队政治宣传员。石围子公社各生产队持续多年的墙上宣传工作,终于有了成果。这个成果不是使田里的粮食产量增加了,也不是对阶级敌人的斗争有了新战绩,使他们的“尾巴”夹得更紧了(事实上,资本主义的尾巴早已割掉了,他们己无尾巴可夹,比尾巴垂得更低的是他们的头颅),而是上级领导的关注。他们对石围子公社这一做法予以了肯定和表扬,并要加以提倡和推广,组织其他地方的人员来参观和学习。在各方面工作皆无声色的石围子公社的领导干部们,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工作亮点,于是决定将这一亮点发扬光大,使之成为一个强大的发光源。
  政治工作,一落实到基层,就像生产任务一样,成为一种被量化的东西。社员们像耕耘田地一样,耕耘着墙上的文字,其中也少不了诗画的作品。这些东西,出自捏锄把子的手,崇尚了政治,却诅咒了艺术。为了缓解这一令人尴尬的状况,公社决定办一个生产队政治宣传人员培训班,学员由各生产队推荐。培训班每天用半天时间搞学习和培训,除了必不可少的政治学习,还学习毛笔字、美术字和绘画技巧。
  到公社参加培训那天,苏佩兰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春杏做的那双绣着杏花的布鞋,此时也穿在了他的脚上)。和苏佩兰一样,其他参加培训的学员,也都规范了一下自己的形象,于是公社的大院里,出现了衣着整洁、腋下夹着书本、手里捏着笔纸的一群人。尽管他们全身上下,都进行了文化武装,但是这些站惯了田边地头的人,站在公社的大院里,还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学习的时间是每天上午七点半开始,十一半点结束,时间精准得叫每天跟着太阳转的学员们有些不习惯,但也给他们带来一种欣慰,因为这是只有那些吃皇粮的人才能享受到的作息时间。上午学习结束时,培训班的组织者对学员说:“你们下午的工作,由你们和你们生产队的领导商量决定,可以要求给你们适当的照顾!”学员们欢呼雀跃了,这意味着他们变成了准脱产人员。
  来往十里界与石围子的路上,苏佩兰经常与两个人不期而遇,其一来自村东头与集体户遥遥相对的刘家,是刘家的大公子,名叫刘占禄。
  不论是高高的土墙围起来的刘家大院,还是刘家的人,都使苏佩兰感到很陌生。代表这户人家户口名字的男主人早己不在了(其实这个男主人除了他的名字,从来没有真正当过家),这家真正的主人是他的女人,名叫柳胜男,这是一个叫人不能睥睨而视的女人。
  刘家是十里界生活最富裕、房舍最宽敞的一户人家。除此,刘家还有一个与一般人家不同之处:刘家是上级派到十里界工作的干部的居住、办公的固定地点。出于对各种政治运动的督导和落实的需要,每一年都有公社的干部驻守在村屯,他们需要有一个起居、生活及办公之处,刘家为他们提供了这种方便。于是,刘家的大院有了衙门气,那涂着黑漆的大门有了几分威严和肃穆。
  刘家的女主人柳胜男持家有道,最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把她的大儿子刘占禄变成了刘家的一笔财富。
  刘占禄在石围子粮库工作,每月拿官饷,吃皇粮。石围子粮库是国家粮库,由县直属机关管辖,与公社政府等贵同尊,在这个单位工作是很有风光和颜面的。
  刘占禄充分利用了与粮食打交道这一工作性质,广结善缘,人脉活络,是一个很有社会活动能量的人。这种能量从他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胯下的凤凰牌自行车就可以略见一斑(这两样东西,就是城里人也难以一求)。他从他母亲那里学会了谦和礼让,从社会上学会了圆滑狡谲,见到所有人都彬彬有礼,满脸的热情。但当他见到苏佩兰时,却神情冷淡,脸上的温度永远是零,这叫苏佩兰很不痛快。不过,苏佩兰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并且原谅了他:他对他的冷淡不是出于本性的傲慢,而是出于对于人的利用价值的评估。务实的人生哲学使他可以把每一个人都看作是利益相关者,但苏佩兰除外,因为他没有把苏佩兰当作十里界的一员。
  苏佩兰经常遇到的另一个人,是公社派到十里界的一个驻守人员。委派方将干部的这种工作称作“蹲点”,而村民则习惯地将这种“蹲点”干部叫作“工作组”,哪怕只是一个人。十里界的“工作组”名叫伍向东,他在十里界是专门负责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宣传、教育工作的,而真正的职能是对这种“斗争”的实际操纵和指挥。
  与以前的“工作组”一样,伍向东也常在刘家食宿,所以他对刘家人极为和善,甚至有些谦恭阿谀;但在村里其他人面前却摆出一副“阶级斗争”的面孔,似乎不如此就丧失了他的阶级立场。此人在十里界的存在意义,就是使十里界增加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小会议。
  他的胸前总是佩戴着一枚领袖像章和一枚带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胸章,然而,对于别人,他不知“服务”二字为何物,对于他自己,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别人为他服务的机会。
  苏佩兰当了生产队的政治宣传员,成了他的直属下级,他也获得了为他提供服务的人。
  早晨,苏佩兰去公社学习,伍向东正站在村口,见到苏佩兰,伍向东头也不抬,说道:“等一等!”
  苏佩兰停住了。伍向东从衣兜里掏出一元钱,交给苏佩兰,说:“你回来时,到合作社(商店)给我买一双韈子,要颜色艳一点——花色的!”其实,他刚刚从石围子来。又比如,苏佩兰走到村口,伍向东正与村里的一个人谈话,手里拿着两件卷在一起的衣服,见到苏佩兰,说:“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你把这两件衣服给我媳妇,叫她洗干净了……”见苏佩兰看着他,他又补充说,“我家就在公社家属住宅的东边——大约走百十来步吧,你提我的名,一打听,就知道了!”就在第二天,伍向东空着两手,骑着自行车,优哉游哉地回家了。
  苏佩兰知道,这是一个小人。由于缺少道德和人格,小人总是活得很好;也是由于缺少道德和人格,小人又不会活得都太好。这种活得不太好的人的特点,就是不断地给别人制造麻烦。苏佩兰不想得罪这种人。
  然而小人做事,是没有底线的。这天早晨,苏佩兰像往常一样去石围子,伍向东从后面追了上来。昨天,他与人在刘家玩了一夜的牌,今天早晨要回家。从十里界到石围子,有南北侧两条路可走,他平时骑自行车走南侧的大路,今天他走了北侧的小路。
  他东一句西一句地和苏佩兰搭着话,颇有讨好的意思,然而,具有真正交流意义的语言,两个人都未曾说过一句。
  两个人由最初的两肩相并,变成了一前一后。他们来到了石围子镇边的一条河前。两天前,下了一场大雨,河水上涨,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往下流,河面比平时宽了许多。以前摆放在河中的由几块石头组成的“桥”,已经无影无踪。
  苏佩兰脱下鞋,挽起裤腿,准备涉水过河。伍向东要苏佩兰背他过河。伍向东今天肯于屈尊,一路相随而来,其用意原来如此!由于河宽水深,自己过河尚且吃力,苏佩兰拒绝了他的要求。
  伍向东立即冷下脸来,不高兴地说:“我为什么跟你来?就是为了叫你背我过河!我要是知道你不能背我过河,我宁愿可多走几步,从南边那条路走了!你不背我,就该早说,现在叫我怎么办?今天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伍向东的蛮横无礼,反倒把苏佩兰气笑了。他笑着对伍向东说:“我以为今天你走错了路呢,看来你不是走错路,而是看错人了!我告诉你,这里没有能背你过河的人,如果你不愿蹚水过去,就转身回去吧!”
  说罢,苏佩兰下水过河。伍向东向前紧走两步,纵身一跃,伏在苏佩兰的背上,双手搂住苏佩兰的脖子,蜷曲着两条腿,悬附在苏佩兰的身上。
  苏佩兰踉跄着走了几步,到了河中间,猛力将伍向东向外一抛。“扑通”一声,伍向东落入水中,随即又在水中打了一个滚,像落汤鸡一样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怒目看着苏佩兰,想要发作。苏佩兰握起了拳头。
  伍向东见前眼的这个人,已和脚下的滔滔河水一样,不再是自己意志的载体,只好作罢,默默地上了岸;又回头看了苏佩兰一眼,忿忿地走了。苏佩兰想起了孔子的一句话:“小人难养”(孔子和他的学说一起,受到了现代的伍子胥们的鞭挞,但是“小人难养”这句话,还是被人们当作了真理私下里传播开来)!看来,古今的小人都是一样的,正如苍蝇蚊子没有古今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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