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十里界>第二章

第二章

作品名称:十里界      作者:歌蝉      发布时间:2017-07-31 09:53:57      字数:5308

  由国家拨款建造的知青住房尚在筹划中,知青们被安排在村民家住宿,四个男知青住在一户姓张的社员家里,三个女知青住在姓杨的寡妇家。
  晚上,知青们躺在农家的土炕上,炕上地上、屋子的四壁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从敞开的窗户,可以望见深邃而清澈的天空,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人声沉寂,天籁声起,田野的虫鸣声融成一片,没有方位感和间隔感,从窗子涌进屋子,为寂静进行伴奏,使寂静更加寂静,为梦寐催眠,却唤醒了梦寐。由于兴奋,这一夜他们入睡得都很晚,同样由于兴奋,第二天他们又起得都很早。
  第二天,知青们要求参加生产劳动,老党员说先带他们认识一下生产队的土地。认识土地,这是知青们要上的第一堂课。土地,是生产队唯一重要的资产,是社员们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不断翻弄阅读的书籍,是村民们反复书写记录的帐册。土地是他们的过去,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为了生存永远坚守的阵地,是他们为了希望而奋力拚搏的战场。
  所谓认识土地,就是记住土地的位置、面积,与邻村土地的边界的划分。
  从村子向北走大半里路,就是一片田地。这里的地势起伏,所以田地很不规整。由于土质沙化,很多犁出的田垅几乎被风荡平,田里的玉米秧苗一出土就先天不足,又细又黄;从田地继续向北走,有一条不宽的河,好像一条蜿蜒伏行的蛇,无声无息,隐藏在庄稼和野草之中。十里界的田地,到河边为止。河的另一边,是另一个生产队的田地。这条河,是这片大地两种不同自然形态的分界线,就好像田野经这条河折叠了一下,然后铺展开来,于是折痕的两边失去了平衡:一边土地肥沃,一边土地贫瘠;一边是良田,一边是荒野。十里界的田地在荒野上。
  老党员走在知青们的前头,瘦高的身躯在轻微而尖利的野风中,显得硬朗挺拔,左臂空悬的袖筒在野风的吹拂中飘飘抖动。他用右手指指点点,如数家珍,将十里界的土地逐段逐块地指给知青们。尽管老党员介绍得十分详细,但土地中能够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并不是很多,课很快就上完了,他们离开田地向回走。
  背向田地,他们眼前是一片更开阔的土地:那里野草纵横,广袤无垠;那里风烟浩渺,云高天阔——那是一片茫茫的草甸。在那片草甸的反衬下,十里界村显得出孤陋、渺小。它偃伏着,蜷曲着,一个略略凸起的大土丘横在它和草甸之间,把它与草甸隔开,但又像是把它和草甸牵连在一起。
  草甸比田地更能吸引知青们的目光,他们看见草甸的上空有几只鹰在翱翔。它们铁一样的翅膀,好像凝固在蓝天上,它们不是在天上飞,而是驾驭着天空。它们时而借着风的力量缓缓地盘旋,时而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如同耸立在天空中的旗帜。
  在知青未和社员一起参加生产劳动之前,苏佩兰的又一个才能为生产队的领导所发现:这天早晨,知青们来到队部,准备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赵玉林胳膊夹着一捆白纸,手里拿着一瓶墨汁和两支毛笔,进了队部院子,向知青蒙问道:“你们有人会写毛笔字吗?”苏佩兰说他学过毛笔字,但写的不是很好。赵玉林将苏佩兰请到队部,找了一张报纸,叫他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苏佩兰将毛笔蘸足墨,在报纸上写了几个字。赵玉林看后一拍巴掌,说:“妥了,一个大问题解决了,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事求人了!”
  原来,生产队接到公社下达的指示:要做好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双上墙”工作,即占领“墙头阵地”。“阵地”所在之处就是生产队队部的室内墙壁。光滑的土墙贴上大张的白纸,纸上设有各种专栏(诸如批判专栏,学习专栏等)。尽管“阵地”即是战场,但以文字的方式表现出来,就需要顾及其瞻观性,起码,让人们的眼球感到舒适些。为此,每次搞这种活动,十里界的干部们都要到外村求援,但又不能每次有求必得,因为一只握锄把子的手,又能握笔杆子,是农村的亟缺人才。赵玉林具体负责这项工作,他正为此事犯愁,却发现踏破铁鞋要寻找的人就在眼前,自然喜出望外。
  生产队领导没有叫知青们下田劳动,而是叫他们在队部里干一些杂活,这是为知青们由学生到农民的转变,设立一个暂短的过渡期。带领他们的是生产队会计赵玉林。
  这是在十里界除了生产队长唯一一个可以不参加田间劳动的人。他面庞清癯,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显示着狡黠,黑亮眼睛,透露着精明。衬衫总是扎在裤腰里,衣兜上总是卡着一支钢笔。金属笔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一枚胸章。这支笔是他每天写写算算的工具,也是他身份的标志。
  会计,是生产队的大管家,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比之于国家,相当于政府的总理;比之于军队,相当于司令部里的参谋长。更重要的是,他是生产队的公平和良心之所在:他除了手中的算盘,还掌管着一杆秤,每户的口粮和田里的分配之物,都要经过这杆秤,这就需要良心像秤一样公平,于鳏寡有信,于老少无欺。而他做到了这一点,因此在村里他很有威望。
  赵玉林三十四五岁,性情活泼,好说笑,这就缩小了与知青们年龄上的一段差距,所以不需要以太多的时间为媒介,知青们就和他混得很熟了。知青们把他当作了自己的顾问,凡事请他释惑解疑。第一个疑问是由孙峰提出来的,他问起老党员的身份。几天来,老党员的形象在知青们的眼中十分高大。他们想,老党员一定是这个村的最大的领导,可是时至现在还没有人向他们介绍老党员的职务,作为集体户的户长,孙峰觉得有必要弄清楚这个问题。
  赵玉林笑了,这在十里界人看来是最有失常识的一个问题。
  “他的官可大着呢……”赵玉林故弄玄虚,“他比生产队长大,比大队领导大,比公社领导也大——以前,县委书记曾专程来十里界看望过他;现在——也就是两年前,县革委会主任也来看过他,可见以前他当过大干部!”
  “现在呢?”知青们问。
  “现在么——他是咱们队的共产党员呀!他是咱们队唯一的共产党员!”在赵玉林的眼里,“共产党员”这四个字本身,就具有无上的权威。
  不待知青们的细问,赵玉林介绍起了老党员的情况:老党员名字叫周昌正,村里人习惯用“老党员”这个称呼代替他的名字,村里人又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他“二将军”。这是因为他开会发言、讲话时,每说几句,总是附带着一个长长的“啊”字。神话传说中有哼哈二将,由于“啊”与“哈”谐音,而“哈”将军名列“哼”将军之后,排在第二位,所以人们戏称周昌正是“二将军”。人们送周昌正如此绰号,绝无讥讽、贬斥之意,相反,人们对周昌正充满了敬意和爱戴之情。
  周昌正早年投军参加革命,随大军转战南北,由战斗员变成指挥员。解放战争中,他被敌军的炮弹炸掉了一只胳膊,解放后,他告别了部队。但他不愿留在城市,而是回家当农民,他虽然不是衣锦还乡,却是载誉而归。他那空空的袖筒,使他变得更加伟岸、高大。在人们的眼里,他那只飘荡的空袖,仿佛是一面旗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那段光辉历程——抗日战争的硝烟、解放战争的风云,都卷裹在他的袖筒里。
  回乡时,他领了一笔伤残军人抚恤金,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收入。村里人视他为财神,可是他这个财神不黑,村里几乎所有人都花过他的钱。向他借钱的人多,还钱的人少,他借人钱也不要求人偿还;此外,他还主动拿钱帮助村里有困难的人,他把国家给他的一笔伤残军人抚恤金捐给了生产队,支援生产队的生产建设。钱对于他,是身外之物,他自己和村里人一样,过着清苦的日子。
  解放后,他的老首长——一位解放军的将军邀请他到家中作客,并送给他一套呢料将军服。他很珍爱这件礼物,每逢重大节日或参加重要活动,他都要穿上它。不论是大队领导,还是公社领导,都曾请他担任十里界的领导职务,甚至有县领导建议他在公社任职,但都被他婉言拒绝。因为他的工作信念是领导干部要冲锋在前,拼搏在先,而作为一个残疾人,他实难如此。尽管他身无职务,然而,凡是十里界的事,大队、公社领导都与他商量,先听取他的意见,村里的社员群众,也愿意以他的话为依从。他是十里界的灵魂人物,在事实上起着一个领导者的作用。
  赵玉林先是带领知青在生产队库房的漏雨处,抺了一层新泥,接下来是翻箱倒箧,将库房里的玉米拿到院子里晾晒,这是喂马的饲料,因为潮湿有些发霉。村里的男人都下田干活去了,女人们的活动范围只在自己家中和院子里,街上空空荡荡,十分寂静。
  寂静被一阵喧闹声所打破。背着猎枪,带着酒葫芦参加欢迎知青宴会的那个小老头,出现在街上,他身后跟着几个男孩子。他身上仍然背着猎枪,酒葫芦被装着火药和铁沙的葫芦所代替;有一条白毛细腰的狗蹿前蹿后,他们从队部院前经过,那阵势就像是一支远征军。
  “喂!这么多人去甸子,是不是要抬一只狗熊回来?”赵玉林挖苦着小老头,
  小老头昨天在草甸上设下了很多套子,是为野兔准备的,今天他要前去收获“战利品”。几个男孩子是他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他带着他们一起去分享收获和喜悦。
  一个时辰后,小老头空手而归。
  为了不叫跟随他的孩子们失望,他要在今天晚上用他捕捉到的另一种小猎物,给孩子们做一个游戏表演,他向孩子们作出了邀请。出于好奇,吃完晚饭,几个知青也来观看小老头搞的“动物表演”把戏。
  小老头从家中提来一个小笼子,笼子里装的竟是一只硕大的老鼠。他把老鼠带到队部南面的场院,在老鼠身上浇了煤油,用火点着,然后放出老鼠。可怜的老鼠充当了肉体火炬,在场院里奔跑,在没有接替者的情况下,跑了一段不短的距离,然后猝然倒下。老鼠奔跑时,半个天空都照亮了,这的确是壮观的一幕,孩子们都很兴奋。后来孩子们说,那只烧焦了老鼠,被他剥了皮,用火烤熟作了下酒菜。
  对这个行为怪异的小老头,知青们产生了与孩子们同样的兴趣。由于他拥有一件对一切生命都具有征服力量的工具,不论在孩子们眼里,还是在知青眼里,他都带着几分英雄色彩。
  然而只过一天,这个人的英雄色彩就荡然无存。
  上午,知青们在会计赵玉林的带领下仍然在队部的院里干活。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惊恐万状地朝队部大院跑来,见到赵玉林就喊:“快救我,我家老鬼又发疯了!”
  女人的话音未落,小老头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的上衣敞开着,裸着胸膛,脸和胸膛都红得像被火烧过的一般,比皮肤更红的是他的眼睛,这是喝了大量的酒的结果。他手中拎着一把铁锹,这种传统的劳动工具因人性的改变而改变了性能,变成了一种使人胆战心惊的武器。赵玉林急忙抱住小老头。小老头虽然瘦小,但力气很大,赵玉林难以控制,呼唤知青过来帮助。小老头挣扎着,喊叫着,似乎他与这个女人不共戴天,不能在同一分钟内同时呼吸于这个世界上。
  这时,在田里干活的社员们回来了。他们见一时控制不住躁动中的小老头,就用绳子将他捆了起来,关在队部的屋中。小老头安静下来,躺在队部的炕上,呼呼地睡着了。
  见知青们满脸疑惑的神情,赵玉林说:“这个人就是这样,每年都这样闹几次,等他酒醒了,也就好了!”
  无须细问,那个女人就是他的老婆。
  下午,小老头仍然躺在队部的炕上沉睡,不过捆他的绳子已被解去。知青们又向赵玉林问起小老头的情况。知青们了解老党员的情况,是出于崇敬;了解小老头的情况,是出于好奇。赵玉林说:“说起这个人,还真有本事,枪打的准,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只是他嗜酒如命,把自己给糟蹋了。”
  赵玉林又讲起了小老头的事情。
  小老头的名字叫孙放,是最早来十里界居住的人之一。他来十里界,正是这一带的胡子最猖獗的时候。他以打猎为生,由于他枪打的准,使得胡子头子草上飞都怕他,要和他结交拜把子,被他拒绝了,最终草上飞还是成了他枪下之鬼。
  就是解放后,他的神枪手的名声也广为流传。石围子公社的一个民兵连是军区培训的示范连,军区干部指导民兵打靶训练,孙放在旁边观看。有人对军区干部说孙放枪打得准,军区干部叫孙放当场作示范。孙放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步枪,连击十枪,前几枪,弹弹皆中十环,后一枪不见弹痕,孙放说后一枪的子弹是从前一枪的弹孔中穿过的。军区干部说,十枪九十环,就是很不错的成绩了。从此孙放又一次名声大振。
  除了枪法,他身无别技。枪使他痴迷,枪使他心无旁骛,除了玩弄枪,他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也不想干。狩猎场,是他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消失了,他就在酒精里去寻找。他在酒精里找到了他的梦幻世界,可他又丢失了现实世界!他有一个媳妇,是一户人家因为穷用一辆毛驴车给他送来的。后来叫这个送姑娘的人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不是将姑娘嫁给了人,而是嫁给了酒。因为孙放为了一瓶酒,宁愿叫别的男人睡在自己的枕头上。
  数年前,挨着十里界的西冈子上,盖起了一片房子,叫“五•七”干校(现在连遗址也找不到了),平陵市的一批干部住了进去,人称“五•七”干部。有一个姓牛的“五•七”干部结识了孙放,成了孙放的酒友和酒源的提供者。晚上,孙放背着他的猎枪“夜猎”去了,而老牛成了屋里的热炕和炕上女人的主人。事情传了出去,被干校负责人知道了,开会批判老牛。孙放知道后,闯进会场,声言老牛和自己的老婆好,是自己同意的;而自己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他要以贫下中农的名义,对老牛进行保护!面对这位头戴绿色战盔的勇士,干校负责人束手无策,最后只给了老牛一个轻微的处分,草草了事。从此,这位神枪英雄,摇身一变,成了“绿盔勇士”。
  孙放醉酒时,常打老婆,酒醒时,又给老婆下跪,打自己的嘴巴。他打老婆时,没把老婆当作人,酒醒时又不把自己当作人。
  这一次,孙放又喝醉了酒,老婆又成了破碎了的空酒罐。赵玉林还告诉知青,关于十里界男女之间,尤其是十里界女人的闲话,外面传得很多,有两句顺口溜小孩子都会背诵,“小西山的胡子榆树冈的贼,杨柳村的偷汉婆娘谁也别说谁!”其中的杨柳村,指的就是十里界。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