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3

　　时间已是七月，虽说是流火时节可天气依然热得离谱。每年的这个时候在外务工的农民和读书的学生都会像北还的鸟儿，一批一批被汽车运送回这片黄土高原上的山沟里。无数的人围堵在车站门口伸展着脖子，在花花绿绿的人流里搜寻着、等待着准备接自己的亲人回家。
　　吴水女和她的公公婆婆三人也在人群里，他们等的人是前一年刚上大学的女儿。三人已经站了很久，心里有些焦急。看到出门时朴实的孩子们回来后都穿着奇装异服，脖子上挂着有一指粗的链子，耳朵上钉满了铁钉；那些铁钉各式各样，有些上面镶着钻石一样的东西，闪闪发亮，十分耀眼。头发更是奇怪的吓人，或像笔直的筷子，或像脏兮兮的拖把，或像高高竖起的鸡冠子……样式繁多，颜色也不一而足。有黄色，有红色，有蓝色，还有妖怪一样的绿色，更有一个是雪一样的白色，以至于使得三人惊讶的以为那孩子得了白化病。当他们认出来是村里的孩子后上前关切地询问，可人家瞪了一眼他们“切”的一声便甩头就走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让他们觉得这几个热脸实在是贴在了冷屁股上，不过让他们看清了那头发是染的，而非他们认为的白化病。
　　老头莫名的来了一股气，咬牙切齿骂道：“这李牙子爹变质了，你看那德行，真是亏了先人了！”老头儿骂着，吴水女和她妈妈附和着：“就是啊，看那不肖的损样儿。原来也是个朴实的娃，现在竟变成这副德行了。他爹也没造啥孽啊，却偏偏生出了这等孽障。”他们还在喋喋不休，却看见认识的孩子越来越多，打扮也越来越奇特，多的让他们来不及骂。于是悻悻站着，再不置一词，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接孩子的。
　　直到一个顶着“蘑菇”头的女孩站在他们面前。那“蘑菇”头的一侧一留着一根麻花的样的小辫子，蓝色的，又不是纯蓝好像混了点胭脂。圆圆的脸上洋溢着无暇的青春，一双如半月一样的眼睛上面飘着两朵和小麻花辫一种颜色的彩云，还有无数小星星闪烁其间。吴水女一瞟而过，表示不屑一顾，忽而又觉得似曾相识，于是定睛一看，方才认出是自己的女儿。她双手一拍大腿两侧，惊呼一声“蓝蓝”。老两口被这声惊呼拽地回过头来，意外疼地边打量边抚摸着蓝蓝的头和肩膀，脸上阴晴不定。
　　四人一行在回家的路上，只有蓝蓝是愉快的。她发现家乡通了公交，有了体育器材，村边建起了花园，路上还横七竖八的放着路灯杆子等许多新的变化。她兴奋地叫着，和她所在学校的地方对比着。其他三人充耳不闻，有时瞪一眼她时尚的打扮心里就愤懑，但是碍于她刚回家才不便发作。蓝蓝在三人间来回穿梭，兴奋异常。蓝蓝的爷爷张老头儿背手低头吹着胡须，吴水女和婆婆后面犯嘀咕。
　　走到半道，吴水女一把拉住蓝蓝破边儿的短袖，低声说：“回去赶紧把脸洗干净，把这身衣服换掉。看把你爷爷气成啥样儿了！”蓝蓝拨开她的手质问：“我的脸怎么不干净了？我这身儿衣服怎么着了？”张老头儿瞟了下蓝蓝走路能看见大腿根儿的短裤，眼珠子翻得老圆，胡子吹得更高，闷头迈着大步直管往前走。蓝蓝喜悦的心情一扫而光，拉着箱子嘴撅得快够到了鼻尖。
　　三个人像赶路上战场的士兵，沉默紧迫地追着老头儿的步子。这步子过了一个小时直到迈入大门才放缓了。蓝蓝“哎呦”地喊了一声，转身坐在炕沿上甩掉鞋子就摊在了褥子上。老头儿“哼”了一声出门在院子里打转儿，吴水女和婆婆见张老头气的晕头转向赶紧上前劝慰。吴水女说：“爸，这女子还小不懂事，学人家电视里明星的样子。等吃完饭我好好说道说道，让她把那身皮剥了去。”张老头看着她说：“什么狗屁明星，都是你们两口子只养不教才由了她的性子，让她跟个妖精一样，看她那德行像个学生吗？我当年教学生的时候哪有这样不知羞耻的！”说的同时面向屋内一扬。吴水女赶紧说：“爸、爸，好了好了，我和张怀义晚上一定好好管教她，这外头大太阳晒着对你身体不好，去屋子里歇歇吧！”说完就把张老头推进了屋子。
　　蓝蓝已经睡着，在炕上摆出一个不规则的“S”。表情自然，深色安定，红红的嘴巴似笑非笑，嘴角的酒窝生的和杨黛兰的十分相似。其实她俩总角之交，相貌也如一对双胞胎，都美的无法形容。张老头进门看见熟睡的蓝蓝，脑子里旋转着杨黛兰那张熟悉的脸，这让他想到被传的沸沸扬扬的她和张喜才的那次进城。
　　张老头名为张娃子，正是张二娃的哥哥，张喜才的二叔。家族传出丑闻，自然让这个六十年代前当过老师的文化人愤怒。而他面前的孙女那身潮流的打扮又让他和杨黛兰联系在一起，他觉得这个孙女儿的身上多多少少有些杨黛兰的影子。他虽这样感觉，他却耻于将两个姑娘进行比较，可他的内心又不自觉地比较着，这让他气愤，让他感觉无比羞耻。
　　太阳落山的时候，也是村子上空炊烟缈缈的时候。吴水女特意为蓝蓝做了她打小就喜欢吃的饺子。这时蓝蓝已经睡醒，翘着二郎腿躺在炕上一只手拿着遥控器翻着电视节目，另一只手拨弄着蘑菇形状的发型，那条麻花辫儿平竖在耳际。蓝蓝看吴妈妈端上来一盘冒着蒸汽和白玉一样饺子，她兴奋地连按了几下遥控器就扑到桌子旁边来了！她刚抄起筷子，炕中间正襟危坐的爷爷喊：“等着，等你爸回来一起吃。他应该快回来了，去看看。”他说的严厉，不容辩置，像圣旨一样，表现出他至高无上的话语权。蓝蓝虽然对这从小就习惯的言词一如既往地听从，但心里不太乐意。
　　她还没出门结果爸爸就进来了，四短一长的身子扛着一把锄头，脖子显得很长，锄头把看上去也很长。他看见宝贝女儿后眼睛眯成了一条波折的短线，扬起八字，憨太可爱，脸上笑容可掬。亲切地叫了一声“蓝蓝”，然后把锄头放在了一边。蓝蓝迎上去挽住了他的胳膊，幽怨地说：“亲爱的爸爸大人，请您和我们一起吃饺子吧！”张怀义不会做答，洗了手就笑嘻嘻地随蓝蓝进门去了。
　　一家五口刚坐近桌子，外面传进一个公鸡般的声音：“哎呀，水女呦，我听说蓝蓝今天回来啦，我给她带点好吃的！”声音未落，一个胖女人就已经跨进门来。只见大脸泛红没下巴，大嘴眼小没鼻子。她便是蓝蓝的大婶子，张老头大儿子张怀忠的婆娘。她端着一碗鸡肉放在饺子旁边，嘴里有发出打鸣一样的声音：“原来你家也做了好吃的，看来蓝蓝小时候没被疼，现在要被补上了！哦，爸啊，这肉你也可以少吃点，对你心上的病没啥影响。我们村子那四虎子爹也吃着呢！也不见吃死。”说完咧开了她二尺长的嘴就笑。张老头儿听得脸拉得比驴的还长，蓝蓝问到：“我小时候有多不被疼？”吴水女拍了一把蓝蓝，说到：“别胡说，谁没疼你？家里就你一个宝贝疙瘩，不疼你疼谁啊？！”说完立刻又向胖女人说，“她大婶，来端碗饺子给喜成（蓝蓝堂兄）吃吧！”胖女人一听要给饺子，便把鸡肉倒进另一个空碗里走进厨房说：“唉，你说这弄得我跟你们家来换吃的一样。”
　　胖女人一出去，他们就动起了筷子。这时候蓝蓝发现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关于大学生该不该谈恋爱的节目，于是她边吃边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看得也津津有味。张老头也注意着电视，但是他对播出的节目没有丝毫兴趣，倒是很反感；再一看蓝蓝一心二用的蓝蓝愈加反感，喊到：“把电视关了，好好吃饭。一天不学无术尽知道学些五马六怪的东西。”张怀义一转身挪下炕去关电视，不料蓝蓝喊了一句：“别关。”张老头冲她喊：“去钻到电视里！”蓝蓝的眼泪一下从眼眶里涌出来，吼到：“我看电视怎么了？”张老头一巴掌甩在桌子上：“看就滚出去！”
　　这一下吓的张怀义全身一哆嗦。胖女人已经端着饺子出了门，还在厨房的吴水女也被吓的不轻，碎步跑来一看究竟。只见蓝蓝哭着下了炕向门外跑去，张老头在炕上依然骂骂咧咧，吴水女刚进门还没开口，张老头一脚把桌子从炕上蹬倒在地吼道：“这就是你们惯的你妈你祖宗……”
　　蓝蓝跑到村旁的一片树林子里正哭的伤心，忽然看见张喜才和杨黛兰比肩向自己走来。她强擦了眼泪，站起身来不好意思看他们。她还在伤心，但也在想为什么他俩在一起，而且看上去像一点也不生疏。蓝蓝了解杨黛兰，也知道她的许多事情，张喜才这个她堂哥她也是熟知的。不管怎么联系也想不到他们两个能在一起，而且张喜才才回来不足两个月。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张喜才和杨黛兰那次从医院回来后有好些天没见面，生怕被张喜才父母发现又发生过激行为，他们希望能以缓和的方式说服张喜才父母同意他俩结婚。可是每次没张喜才稍微提一点又关杨黛兰的事情，老两口的反应就很激烈。杨黛兰听说张喜才的父母对他们的婚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她试探张喜才能不能现在和她去办结婚证，但是张喜才不是很积极。杨黛兰才明白那句“像我妈一样顺从你”的含义。她有些失望，但还是希望能尽快和张喜才结婚，所以那天特意约出张喜才来商量，不料听到有人哭泣，声音有很像蓝蓝的。他们像黑白无常一样慢慢地走近，发现果然是蓝蓝，并且发现她在外念书一年回来更加漂亮了。
　　杨黛兰的肚子已经鼓起，谁都看得出来那绝对不是因胖而产生的赘肉。蓝蓝强做一个笑，眼睛里有残留的泪。杨黛兰认出蓝蓝的那一刻其实心里激动万分，但是她认为自己和蓝蓝不是一类人，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做朋友了。她只是淡淡问：“蓝蓝回来了，发生什么事儿了？”蓝蓝又擦了一把脸看着杨黛兰的肚子说到：“没事儿，你们怎么……”杨黛兰看出了蓝蓝的疑惑，考虑到她和张喜才的亲属关系，她把自己和张喜才的事情和当前的处境告诉了蓝蓝。她想蓝蓝和她的关系毕竟还是好的，希望她能帮帮自己。蓝蓝一听她说的事情，她为张喜才暗喜，为杨黛兰同情，说道：“这算什么大事儿啊！”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在伤心，继续说，“我们学校里的女生怀了孩子男生排着队抢着陪她们去医院做人流，做完又争着抢着和她们谈恋爱。现在怀个孩子就不准你们结婚？真是老封建。”杨黛兰一听蓝蓝讲的事情，竟然觉得不太可思议，可又觉得让自己多了几成勇气。
　　她笑了，掩饰不住的开心表现在脸上，而蓝蓝也融入到她这种开心里面了。于是三个人在树林子里说说笑笑地走着，她俩像小时候一样手挽着手，看着亲密无间。不觉中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他们踩着软绵绵的草地，慢慢向灯火升生的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