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矛盾（下）

　　我也上来了犟劲，认准了一条。我弯了弯嘴角，也不知道笑没笑出来，朝金一诺轻声说：“不，我没事，我就是想出去走走，你再陪我走一会吧。”见他没吱声，我又接着说，“我真的希望你可以早点回去。就算于光亮不找你的事，可你也不能耽误了学习。毕竟现在离高考只有三个月了，少学一天你要用多少天来起早贪黑才能补上啊。”
　　说完这些，我率先向前走去。我以为金一诺一会儿肯定会跟上来，就头也没回地朝前走。快要出医院的小南门时也没听到他再提反对意见。一脚跨出小门，我扭头想对他说：“咱们往右拐吧，那边的路灯亮一些。”
　　我却没有机会说出这句话，因为他根本就没在我的身后。我转过身，跨过医院的小门，回到了医院里。昏黑的院子里，我用尽目力向来路望去，在我的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我没有看见他。
　　我心里一酸，今天在眼睛里打了不知道多少转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涌了出来。
　　孤独地在院里的门前愣了好一会，抹了把眼泪，我堵着气又将脚跨出了院门。
　　这个小门是偏门，门前只有一盏昏黄的、孤零零的路灯挂在一根水泥做成的电灯杆上。
　　站在门口借着昏黄的路灯，我四面逡巡了一下。前面是楼房，往左是一条不很宽的沙土路。我决定像我刚才想说的那样向右拐。那里通向市中心，路灯明亮，相对来说安全一些。
　　还没来得及迈步，忽然一阵阴凉的夜风兜头向我吹来，我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又冷又怕，我拔腿就想转身往回跑。应该说我的脑子转的比身体快得多，我的腿还没有移动分毫，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焦急的面孔。我知道他恨不得今晚就回去。
　　静了静心，壮了壮胆，我向右一拐，走在路旁风景树的右侧，一步一回头地慢慢地向前走着。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一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我没有捕捉到他蹑手蹑脚跟踪我的脚步，更没有看到他追上来的身影……
　　心里冰凉得像这个没有月亮的初春的夜晚，我孤零零地站在十字路口，就连往日并不难溢出的泪水也躲回到我的心底不愿再出来。只不过考虑了能有一瞬间，我便决定再向右拐。向右拐，路灯一直是亮着下去的；向右拐，再走一段时间就可以看到医院的西大门，从大门就可以回到病房了。
　　不是要故意闹别扭，不是要搞失踪。我就是想出来多走走，让孩子顺顺利利地出来，他可以早点回学校，孩子也可以少遭点罪。
　　夜风吹凉了我的身体，吹走了我的凄苦，吹醒了我混沌的大脑，理顺了我混乱的思绪。
　　也许他真的只是骑车子累了不愿出来，也许他就像我猜想的那样怕见到熟人，也许他是怕这样的散步破坏了心中美好的花前月下……
　　我愿意出来走，只是听了阿姨的话，希望能够让他早点回去；他不愿意陪我出来走，肯定有他不愿意告诉我的理由。只不过是在一件小事上有了点分歧，我干嘛就要上纲上线到开始怀疑他的人品呢？
　　我应该相信他的人品的，如果在以后的生活里我经常这样疑神疑鬼的，那我们的关系还怎样处？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我以后的生命里，他就是我的中心，他就是我的支柱，他是我生命里的参天大树，我只是一棵依偎在他身边或者缠绕在他身上的藤蔓。我从他的根系，我从他的身上汲取营养。他为我阻挡风雨，遮蔽烈日。他是我生命里的天，我的天空只会因为他的云卷云舒而或晴或雨……
　　是吗？是吗？我和他是树和藤吗？
　　不，我不要这样。我要与他并排而立，我要与他共同承受阳光，我愿让他的枝桠在有些时候可以伸到我的枝条下躲避一下风雨。
　　今天，他想早点回家，我便心甘情愿地为了他多走几步、几百步、几千步。我甚至想使劲地跳上几下，让我腹中的“他”禁不起折腾。
　　然而，我终于还是不够坚强，我跳不起来。腿越来越沉，却不是那种身体疲累的沉重。心儿酸酸的、凉凉的，像冰冻的梨子核。梨子核？我苦笑了一下，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比喻。刚刚还坚强地要在以后的日月里为他遮风挡雨的豪情壮志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为他走几步还是能做到的，至少我不用他驮着，我不会拖累他。
　　他不是树，他是长了翅膀的鸟，他是长着腿的人。风来了，正好助他飞翔；雨来了，他还会傻傻地待在原地？
　　我苦笑了一下，等我去给他挡风遮雨，我遮挡得了吗？即使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来换得他的一隅平安，他会在乎我这弱小的翅膀来给他遮挡的那点风雨吗？他的心里会不会早就有了为他挡风遮雨的人呢？会是那个愿意换眼给他的青梅竹马吗？在他的描述中，那个女人可比我有主见、有心眼，当然也比我厉害得多。
　　他一向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在我的心里他就是贾宝玉一样的人啊。可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反常呢？
　　这些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要是跟他有关的人和事我总会牵七牵八的、有的没的胡思乱想。甚至于明明跟他没有关系，我也会莫名其妙地跟他联想到一起。
　　我的心里好像已经只剩下他了。就算不跟他在一起，我也会时不时地想起他，甚至会不厌其烦地反复地去回味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或许毫无意义的话。我变得猜疑而不自信。我会莫名其妙地生气，我会无缘无故地伤心、难过、流泪；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笑出声来，笑得痴痴傻傻……
　　我是不是疯了？
　　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零，我是因为他变傻了吗？
　　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位置。唉，金一诺，我要出来走走，不是为了出来欣赏这小县城的夜景，没有你的地方在我的眼里永远成不了优美的风景。我只是为了你能早点回去，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你却竟然狠心不出来陪我，你竟然狠心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凄冷的小城的夜风中踯躅。
　　一诺，你知道吗？我也累了，可我还在走。我现在帮不上你的什么忙，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腿、郁闷的心在这陌生小城里走。我只为了你能够早一点离开这种谁都不愿意待的地方。
　　金一诺，你知道吗？我可以为了你放下一切，可我又实在不能放下一切。如果我这一生上天只让我拥有一件宝物，那我情愿放下天底下的一切，我只要留下你。一诺，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一切，我真的愿意为你放下一切，可我又实在不能放下一切。
　　我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以为自己成了一个哲学家，自己跟自己在说着其实很幼稚的拗口令，忽然，我的屁股被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我大吃一惊，满脸羞愤地转过头去，愤恨、羞辱却一下子没了——金一诺正一脸怒气地站在我的身后。
　　我刚要开口，他却抢先愤怒地对我咆哮道：“我只不过是走了下神，想想我该怎么跟你解释，你怎么就敢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医院里黑灯瞎火的，我一个不留神你竟然就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我到处找你？你要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你以为这是你们村？你知不知道在这县城里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坏人你叫我这辈子怎么办？大晚上的，你竟然敢一个人跑出来！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他一把紧紧地抱住我，把我的头使劲地按到了他的胸前。热气喷到了我冻得冰凉的耳朵上，声音颤颤地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想说的话，我酝酿了一个晚上的、自以为是的委屈，一下子被他吼了回去。那酸溜溜、凉冰冰的梨核儿一瞬间就被撞了个稀里哗啦，渣滓不剩。泪水，不知怎地就流淌出来，在他的胸前浸润。
　　他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背，下巴在我的头顶上摩挲着，嘴里喃喃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早点回去。我今天的心情真的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以后别再吓唬我了好吗？”
　　他越是这样，我的心里越是感到委屈。可他刚才愤怒的样子，他惶急的腔调让我对他的猜疑消弭了。我心里苦笑着：原来我是这样好骗的！可是，我却喜欢这样的“欺骗”——即使他真的是在骗我，他至少也是一个好演员，满足我现在满心的痴情。
　　第一次勾肩搭背地一起走在县城的路灯下，我一会儿转头看看他，一会儿看路灯下我俩的影子。那影子一会儿分开，一会儿重叠；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这才是谈恋爱的感觉吧？
　　他拥着我走回医院，坐在医院院子里的一座凉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