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回归(二)
作品名称:人性之光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7-07-15 20:55:27 字数:5359
【三】
好漫长好漫长的路啊!天是旋的,地是转的,太阳也收敛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那是一条五彩的路,路旁有鲜花,有树篱,有雨后的彩虹……
那是一条崎岖的路,路旁有荆棘,有野草,阴霾里有魔鬼在舞蹈……
路的尽头有一个砖砌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栋两层楼的小木屋。
耿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的。来到楼上看见娘靠在床上,艾妈妈正在厨房用爸爸买的那个炖鉢在熬药。
耿石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阴冷和恐惧。
艾妈妈走过来问耿石娘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耿石只在摇头。
艾妈妈只知道妇女有一种病叫“血崩”的,很不好治,没想到从耿石嘴里她听到的是“晚期子宫癌”,而且最多只能活三个月……
往后的五个月是耿石人生最难熬的日子,比那场闯鬼门关尤甚。
起初的一个月耿大娘还可以走动,王小曼每周两次带着大娘到医院去看病,抓来中药就给大娘煎药。风和日暖的天气搀扶大娘到街上走走,看看风景。陈师傅搬家的时候带来了几把松木椅子,这时拿过来了一把,小曼就把椅子拿到院子里让大娘坐着晒太阳,她给大娘梳头,捶肩,陪大娘说话。艾妈妈天天过来,照常洗衣服晾被单,忙完手中的活就帮着做饭。陈婶也时常关心,弄点好吃的给大娘送来,不时过来看看,日子过的倒也平静。
其实耿大娘知道自己的病,虽然不懂得什么叫“癌”,但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治不好了。平时的话不多,但心地特别明白,性格十分坚韧,自从病重以来从没喊过一声疼,也没有呻吟过一声。现在只有一件心思放不下,无疑是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一天对艾妈妈说:
“王小曼虽然不是我的亲闺女,可是比亲闺女还亲。自从她认娘那天起,我就看出来这个孩子将来错不了,可惜我没有福气享她一辈子福。你看她这些日子对我伺候的多周到。我对不起这孩子,这辈子补报不了她了。”
艾妈妈说:“老姐姐,别这么想,安心养病,这是她做下人应该的。”
“耿石那孩子小时候怪爱人儿的(可爱),有他姐姐照顾着从来没有磕着碰着过,后来有了他爸爸,也从来没有磕着碰着,我刚来的时候厂里对他那么好,怎么这一跟头就摔得这么狠呢?”
“那只是‘运动’,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我看这个孩子变了,再不像从前,我怕他今后在正道儿上走不出来。”
“他心里有苦,很多事情都赶到一块儿来了,你放心,耿石的为人谁都知道,以后准会变得更有出息。”
“我的日子不多了,这俩孩子我谁也管不了了。”
“老姐姐,你有话明说了吧,有什么打算,我一定帮你办妥当。”
“我没嘛打算,我补报不了王小曼,耿石也补报不了她。耿石再不是姐姐活着的时候,有个人掺着扶着,我看王小曼也搀扶不了耿石,反而拖累了人家孩子一辈子。”
“这么说你是想……”
“就让他们把哥俩认下去吧,让他俩各走各的路,这样两个人的心里都还有个亲人,要不然耿石在这天底下就再没有一个亲人了。”说着耿大娘的眼里闪着泪花。
“把他们两个拢到一块儿不好吗?”
“那不行,一个人受苦就够了,何必让小曼也跟着受一辈子苦?多好的孩子。再说,我的命里注定有一儿一女,就让我带着这个命走吧。”
“老姐姐,你别说了,我明白了,”艾妈妈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现在他们两个都不要我背,不要我抱,我只当多生了两个,今后我一定把他们当亲儿亲女看待。”……
【四】
过了这个月,耿大娘的病情逐渐加重,吃药也没有用了,也再没有力气到医院去看病,医生给她开了一包止疼的药,让她疼狠了吃半片,可是耿大娘从来不吃,有时候把嘴唇咬得青紫,她强忍着,不愿意在孩子们面前流眼泪,可是下身的流血她忍不住。艾妈妈就给她每天换一床垫单,一个星期拆洗一次被子。头发长了洗起来不方便,艾妈妈就把盘头的头发给剪短了,王小曼给她洗了头,以后每天给她梳头,隔几天用篦子篦。娘想吃什么她就给娘弄,经常弄些稀软的吃,她知道娘喜欢吃打卤面,隔三差五地就给娘捞面吃,弄好了端到床上一口一口地喂。白天伺候着,晚上就陪娘在一个床上睡,天热了,她就给娘轻轻地扇扇子,直到把娘扇睡着……
渐渐地把好人也拖得来不及了,王小曼瘦的不成人形,再不到团里去上班,团长和副团长也都理解她,加上她的娘就是耿石的母亲,所以团里的人也都支持。耿石不能不上班,因为他的身份和别人不一样。他很自觉,领导上只让他上半天班,下午他也去,没有要紧的事就早点回家。艾妈妈除了洗洗涮涮每天都要给耿大娘抹一个澡,有时天热了要抹两三次,帮助她翻身,以防身上长褥疮……
如此照顾了一个夏天,入了秋耿大娘已经完全卧床不起了。
这一天是一九五九年十月十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登高的日子,耿大娘要走了,精神显得格外地好。
耿石和王小曼都很高兴,艾妈妈却害怕是“回光返照”。中午小曼给娘熬了一碗稀粥,蒸了几个小馒头,炒了一小盘榨菜肉末,娘竟然吃了一个小馒头喝了半碗稀粥。此前小曼经常给娘削水果吃,想方设法买来苹果梨子和香蕉,买来后慢慢削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香蕉也是剥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用筷子挟着喂给娘吃,这一天娘吃了饭又吃了两片梨子。小曼说:
“晚上我给您捞打卤面吃,早点弄,你要多吃点。”
娘说:“娘吃的够多了,你们又不吃,光给我弄太麻烦。你哥在馆子里端的鸡杂面和猪肝面我看都很有味道,晚上端一碗鸡杂面来吃两口就行了,吃不完的你们吃。”
小南湖一出巷子口有一家“锦春饭店”,这是过去耿石和王德怀经常宵夜的地方。这一家馆子越办越红火,从早到晚顾客盈门。鸡杂面要到下午四点才开始有卖的,一块钱一碗,虽然贵,但味道好,数量也多,要让耿石天天给娘买也吃不起。再说,娘要一日多餐,所以平时都是自己弄。稀饭馒头花卷糖包子肉馅白菜饺子炒菜面麻酱面炸酱面打卤面,经常改换着口味。今天听娘说要吃鸡杂面,耿石高兴地对王小曼说:
“下午我去上班,回来时带一碗鸡杂面来喂给娘吃。”
于是他拿了一个大海碗带到班上去。估摸着时间到了,鸡杂面已经开始卖了,就和办公室的人打了个招呼给娘端面去了。
这一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乌云格外低。南方小城的空气一向非常清新,从来没有过沙尘,甚至连点浮尘都没见过,可是今天的天空是黄的,起了西北风,耿石一出门就打了一个寒噤。
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馆子里的人不多,耿石买了面急忙往家里走。来到楼上,看见屋子里已经掌上灯,小曼正在给娘用热毛巾擦身子。她帮娘翻了个身,使娘脸朝外侧躺着,然后用小碗拌好了一碗鸡杂面正准备喂娘吃,耿石发现娘的眼珠子不大灵活。小曼挑了一筷子面喂在娘嘴里,娘把面含在嘴里却不知道嚼。耿石喊了一声:“娘!”哭出声来。小曼不知所以,端着面碗愣了一会神,不知不觉泪水也跟着流下来。
见孩子们哭,娘开始嚼面,一口面嚼了老半天,边嚼面边含糊地对耿石说:
“哭嘛哭!跟你爸爸学,腰板老是挺得直直的……做人要有志气,娘不相信我们的儿子没出息……”
娘说话很吃力,声音越来越小。小曼连忙放下碗,给娘捶背心。娘说:
“把被子给娘掀开,娘热。”小曼给娘把被子掀开一个角,娘又说,“把窗子也打开,娘热。”
耿石把窗户打开,有风吹进来,连忙又把窗户关上。娘说:
“打开,让娘吹吹风,心里豁亮豁亮。”
小曼怕娘吹风,又给娘把被角拶好。娘对耿石回忆地说:
“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多哏儿,吃奶吃到七岁,抹老虎油抹辣子水都不管用……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一吃娘的奶就睡着了……一次和同院的老疙瘩吵了嘴,哭得没完没了,一扎在娘的怀里吃胳胳(奶)就不哭了……你要是现在想哭,来,再吃娘的一口奶……”
耿石双膝跪在床边,吃了娘的一口奶,顿感自己又回到童年,无忧无虑,只因有娘和姐姐呵护……小曼也跟着跪在地上,正在这时电灯熄了,耿石看看小窗,外面的电灯都熄了。他知道线路出了事故,就对小曼说:
“你照顾好娘,我去找人修灯。”说完就跑下楼去。
【五】
耿石飞也般地跑向营业股的柜台,那也是“内线”值班的地方,夜晚本来是处理小型事故,因为今天起风,派了两班人值班都出去了,只有班长倪文志留在家里,听说小南湖一片停了电,就要出去检查修理。耿石很犹豫,制度是他刚定的,规定杆上带电作业必须两个人,特别是夜晚作业,杆上一人工作杆下一人监护,并负责用电筒照明。这时天虽没黑定,但已近黄昏,加上天气不好,看东西已经模糊。倪文志师傅拿起了一个鼓囊囊的工具包,看样子很沉重,走到院子里放在脚踏车的后座上骑了就走,绕过操场从一马路的大门出去。出了门朝小南湖的方向骑,看见一马路的电灯都是亮的,知道问题肯定出在小南湖的下段,他对线路很熟悉,骑上车直接来到巷子口。在小南湖的巷子口上有一根木头电线杆子,一盏路灯也熄了,倪师傅判断问题肯定出现在这里,就准备爬杆子。耿石后面赶了来,用电筒替他照亮。倪师傅在杆子上检查,是一根“过桥线”烧断了,烧伤了干线,这要重新绑接。
耕石的心急如焚,他没有跟倪师傅说娘的病很危急,留也留不住,走也走不开,只得哆哆嗦嗦地站在杆子底下给他照电筒。
王小曼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屋子里越来越昏暗,她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听见喘气越来越急促,声音很粗,进出气也不均匀,喉咙也在“咕咕”作响,好像要说话又说不出来。她把耳朵贴在娘的嘴边问:
“娘,您要说话吗?”
娘停了半天才说出声:“让……哥……来……”
王小曼很害怕,她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屋子里又黑,哥哥又不在家,他万一一时回不来就不能给娘“送终”了。她犹豫再三,在小屋的里外进出了几趟,最终决定去找耿石。
她来到巷子口,看见电线杆子上正在有人修电线,耿石在杆子底下照电筒。
“哥,快回去吧,娘不行了。”
“啊?!”耿石啊了一声楞住了。倪文志在杆子上说:
“娘不行了?赶快回去吧,快接完了,我这里不要紧的。”
耿石急忙把电筒放在车子的后座上,和王小曼一起跑回家去。
艾妈妈的心里直打扑腾。这条线路一直通到职工宿舍,一看见停电她的左眼皮就跳个不停。她正在炒菜,等着女儿回来吃饭,这时也等不急了,把菜炒完盛起来,封好了炉子就往小南湖跑。
王小曼拉着耿石两步并做一步跑上楼来,看见娘自己掀开了被子,一只胳膊举得高高的,半握着拳头,像是想抓什么东西又没抓住。
耿石喊了一声:“娘!”没答理。
王小曼喊了一声:“娘!”也没有回应。
耿石抓住娘的胳膊,准备用被子给娘盖上,发现已经凉了,而且有点僵硬,“哇!”地一声哭出声,扑在了娘的身上。
正在这时电来了,王小曼发现娘的脸上冒出了黄豆粒儿大小的汗珠子,她喊了一声:“娘!”也“哇!”地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艾妈妈闯进来,这时两兄妹才同声“哇哇”地哭起来。惊动了隔壁的陈师傅两口子,都跟着赶过来。
倪文志修完电线下了电线杆子,骑车来到小南湖宿舍,听见楼上有哭声,知道耿石他娘断气了,厂也没回,楼也没上,直接骑车跑到家属宿舍通知了厂长付宝昌,付宝昌又通知了工会主席李庆云,惊动了整个宿舍的职工和家属……
耿石和王小曼跪在了小屋的门口向来人行了孝子礼,使得屋里哭声一片……
“你娘仁义啊!”艾妈妈哭声地安慰耿石和王小曼,“仁义的父母是不让自己的骨肉看见自己咽气的,所以她才想方设法把你们两个都支出去。就在这么一个节骨眼儿上她走了,她这是心疼你们哪。”说着艾妈妈已经泣不成声。
陈婶操着一口汉口话也说:“你们算是‘送终’了。俗话说,‘百日床前无孝子’,你们苦熬了五个月,没有一天怠慢的,天底下也很少见有这样的孝顺儿女。”
付厂长对耿石说:“你心里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把父母接了来本想让爹娘享享福,没想到不出两年,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事情别说是你,年轻轻的没经过事,就是搁在我付宝昌的身上我也受不了!”付厂长哽咽着说,“还是节哀顺变吧,看看娘的后事怎么料理。”
供电所主任赵印扬和爱人于顺英也来了,于婶上楼就气愤地说:“不出两年,把爹娘都丢在了这里,还要让人家孩子怎么样?一来到小城,把命都搭给电厂,爹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北方的大城市送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建设小城,可是还要对人家孩子那样……想起来真让人心寒啊!”说着泪涕俱下。
王素平仍然拉起了耿石的手,想让她不哭也不行:“我们都别太难过了……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坚强,最有毅力,也是最有志气,最有信心的好同志,我相信你能挺得过来!”……
耿石挺得过来吗?他的伤心事太多了,在脑子里实在无法挤进去思考的缝隙中,他排了排,两年当中,父亲猝死,“右派”帽子,被周卓英抛弃,赵慧琳去世,母亲今天也走了,哪一件不让他伤心得撕肝裂肺!他知道,娘虽然没有说,但最后的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在临终之前没能再见一面她心目中的“儿媳妇”——祝平……
耿石想哭,可是再也哭不出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声泪俱无,浑身没有任何知觉。
那天的后事决定这么处理,大家都回去,只留下艾妈妈和陈婶给耿大娘穿衣服,然后艾妈妈留下来陪两个孩子给大娘守灵。因为在床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了,没有必要再设灵堂,明天上午就把人送出去,还是按照送耿大爷的办法,外面的事由李主席和陈师傅去张罗。于顺英也要留下来给耿大娘穿衣服,于是屋里只留下了五个人。
艾妈妈准备给耿大娘洗澡,对王小曼说:“你娘的衣服你熟悉,要一单一夹一棉一罩,除了最里面的都要深色,袜子和鞋尽量找新的,不要任何带子。”
王小曼首先找出来一床白被单,准备把娘身上盖的棉被换下来,对艾妈妈说:
“娘在临终以前我给娘洗过了。”
艾妈妈说:“再洗一遍,你找衣服吧。”
王小曼给娘找齐了衣服,在换被单的时候她跪在了娘的身边,俯下身去,扑在娘的怀里,深深地吸吮了娘的两口奶,泪水泼洒在娘的胸口上,亲情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是年,王小曼十九岁,耿石二十四岁,耿大娘(王氏)享年四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