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沉浮(一)
作品名称:人性之光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7-07-08 13:56:59 字数:4794
【娘说:老天爷还是睁着眼睛的,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啊!】
【一】
两周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王小曼轻松愉快地来到小南湖,看见艾妈妈正在洗被单,篮子里放着耿石和他娘的几件衣服。院子里有两个小孩在玩,女孩十岁左右,男孩不过五六岁,王小曼蹲下来喊了一声“艾妈妈”然后问:
“这两个小孩是谁呀?”
“新搬来的一户人家。”
“干什么的?”
“汉口来的锅炉工,姓陈,听说还有一家姓谢的,小南湖住不下,安置到别处去了。”
“这姓陈的人家还好吧?”
“我看挺好的,一搬进来陈婶就到楼上去看你娘,还送了汉口的特产,龙须酥、麻糖什么的,挺亲热的。”
“您看我哥还挺有人缘的,人家就不计较我哥是什么。”
“有几个像田月秀和陈不楚那样的?那两口子算是配确了。你哥在楼上,还不快上去看看,你娘想你都想坏了。”
“我不敢去。”
“死丫头,有什么不敢去的?都半个多月没来了,连我都想你了。”
“艾妈妈,您不想,我刚打了周卓英就往这儿跑,人家不会说我是受我哥唆使的吗?现在我哥只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了,我可不能再给我哥身上栽一根刺儿。”
“那现在又有什么不敢去的呢?”
“我怕我哥揍我。”
艾妈妈笑了:“你替你哥出了气你哥还凑你,这话从哪儿说起呀?”
王小曼附在艾妈妈的耳边轻声说:“艾妈妈,反正您老了,也不懂这些事,到现在我哥还指望着周卓英有一天能回来呢。哪怕见一面,说两句话也好,哪知道让我两巴掌给打飞了。您知道过去她把我哥哄得溜溜转,说蹬一脚就蹬了,我哥能忘记那段感情吗?可是周卓英回不来了,她肚子里怀上了崔明伟的小毛毛。”
“别瞎说,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真的嘛,是崔明伟自己说出来的,他让周卓英做了‘青蛙试验’(当时的妊娠试验)。”
“你怎么知道的?”
“您不知道崔明伟是个‘哒哒嘀’?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了,自然会有人告诉我。”
“哎!”艾妈妈深深叹息了一声,“这真是一张床上只睡鸳鸯人。”
“什么一张床上只睡鸳鸯人?这叫龙配龙凤配凤,大尾巴蛆配潮虫。姓周的以为我哥再打不了起发了,就找了一个三寸不烂丁谷皮,您看他走路一崴一崴的,像个娘儿们。”
“小曼,跟艾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爱上你哥了?”
“不不!艾妈妈,您可不能这么想,哥哥就是哥哥,妹妹就是妹妹,您要是这么想,从此我反而不敢进这个院子的门了。”
“好好,不说了,艾妈妈这是试试你,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艾妈妈比你自己还明白,要么怎么打了周卓英连户口不要就走了呢?”
“端人家碗受人家管,现在我不是电厂的人了,看你还管得着我不?我这来来去去的,只有您心里明白,谁敢说我不是我娘的亲闺女,我哥的亲妹子?”
“哎,你快把艾妈妈的眼泪给说出来了。”被单洗完了,把衣服泡进肥皂水里,王小曼对艾妈妈说:
“我替您洗衣服,您上楼陪我娘,就说我来了,我哥就明白了。”
“你还会洗衣服?”
“诶,您可别小看了我,山里的娃子什么不会?”
“我看你只会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还会打人。”
“从小帮我妈妈做饭,帮我姐洗衣服,我是幺姑娘,我爸不让我下田,就学会了蹦蹦跳跳。”
“好好,你就替我洗,我上楼喊你哥去。”
“您可千万别和我哥提打人的事,其实我不会。”
“我知道,让你哥不揍你就是了。”
王小曼坐下来洗衣服,还挺像个样子,她卷起了半截袖子,露出了白莲藕一般地两条小胳膊。
耿石下楼来,蹲在了木盆的旁边。“歘歘歘”,王小曼在搓板上越搓越起劲儿。
“小曼,你怎么才来呢?”
王小曼故意不理他,只在抿着嘴笑。
“你是不是也想不理我了?”
“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就理你。”
“什么才是实话,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
“你恨不恨我?”她仍低头洗衣服。
“恨。”
“恨我什么?”
“恨你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不见人影儿了,这几天我的心里忽上忽下的,我不想你娘还想你呢。”
“差不多,有点像实话,不恨我打了周卓英?”
“不能像个小孩子,打人总是不对的。其实周卓英并不坏,不看别的,只看我爸爸死了和出事以前她陪我娘就够了。”
“我说吧?”王小曼故作生气地,“到底情人和妹子不一样,我就知道你有这一句!我本想凡事留一线,今后好见面,谁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做了错事嘴还硬,实在忍不住了才出了手,看出来过去都是假的了吧?”
“是真是假现在不都验证了吗?”
正在这时陈师傅两口子买菜回来,耿石站起来向他们打招呼:
“陈师傅、陈婶,买菜回来啦?这就是王小曼。”
王小曼也站起来,礼貌地向他们打了招呼,陈师傅名荣发,高高的个子,慈眉善目,圆头圆脑的,陈婶显得精瘦,也是个善良的长相,就对他们说:
“今后我娘就靠叔叔婶婶多照应了。”
陈师傅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小曼,赞许地说:
“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孩子,耿大娘认了这么一个干女儿是不幸之幸啊。”
“不是干女儿,是亲闺女。”
“哦?”
耿石解释说:“王小曼说我娘和她娘一命(同岁),脾气也挺相像,都是劳苦的善良人。她家里姐妹多,她不能在家里陪她娘,就把我娘当亲娘。”
“哦,那好那好,都同了心气,今后互相照顾是福气。你们忙吧,我们上楼去了。”
正好艾妈妈和娘下楼来,她们也是相伴着去买菜,王小曼见娘下来,还没等到娘走过来,就凄婉地跑过去喊了一声:“娘!”……
【二】
那天的午饭是王小曼下的厨,她和娘学会了做红烧肉,到底是农村出身,她和艾妈妈说的不是白话。吃了饭收拾完毕,她就陪娘在里屋坐着说话,倒把耿石丢在了一边。这一天娘说:
“小曼,你把鞋脱下来。”
小曼说:“娘,我在床上盘腿坐不惯。”
娘说:“不是让你上床坐着,娘想给你做双鞋。我这里还有一双真礼服呢的坤式鞋面,你哥用不上,正好给你做。”
小曼说:“您留着自己做吧,我用不着。”
娘说:“我脚不出门足不出户的,有两双够一穿,你哥还有两双假礼服呢的,以后一个人再给你们做一双。”
小曼脱下了一只鞋,娘拿出了一根细绳,是用细麻搓的,没有“哏(弹性)”,专门用来量鞋样儿用的。上面结了许多疙瘩,是娘在家里给同院做鞋留下的,后面还有很长一截没有用完,娘就在最后一个疙瘩的后面给小曼的脚量了长短,然后打了一个结,又给她量了脚宽。娘让她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小曼不解地问:“有一只不就够了吗?”娘说:“你不知道,有的人两只脚不一样大,比着量大小,穿着包脚。”
量完了鞋样娘打开箱子,拿出了三双鞋面,两大一小,那双小的用手一捏柔滑细腻,隐隐发光。小曼说:
“娘,这么贵重的鞋面,我一个野丫头穿着糟蹋了,还是您自己留着用吧。”
娘说:“你别着急,娘这里还有哩。”说着娘又拿出了两段缎子,一段是浅绛紫色起着碎花,一段是藕荷色起着素花,小曼一看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
“呀!娘,您这里净是好东西,这么好的花布我连见都没见过。”
娘说:“这是真丝的缎子,还是他姐姐绣花赚了钱,他爸爸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给他姐姐扯的,那闺女没福气,还没等着穿就没了。”说着娘的眼圈就红了,“一晃十好几年了,你看看喜欢那一段。”
小曼惊讶地说:“给我做衣服呀?我可不敢要,还是给我哥留着吧。”
“你哥那脾气你不知道,他的心里没有家,让周卓英这么一闹腾更不知道还用得着用不着。陈丝如烂草,还留着它有嘛用。”
“那我也不要。”
“你认了娘一场,娘总要给你点见面礼吧?那天娘还是懵头转向的,没想到这上面来。娘这辈子嘛也不会,就会做衣服,天快要凉了,你看上了那一段,娘给你做一件贴身的小棉袄。”
“娘,您是不是说我是您的贴身小棉袄?您这么说我要了,我喜欢这一段。”她指着藕荷色的那一段。娘说:
“这一段是好看,做棉袄浅了点,我看这样吧,把深的做件棉袄,浅的做一件单褂,褂子要起腰翘才好看,不能套棉袄,你自己看上合适的花布再扯两段来,娘再给你做两件扪褂儿打粗穿”。
“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娘’就是这么容易叫出口的吗?”
“那我就谢谢娘了!”
“这话就不该说,哪有亲娘给亲闺女做衣服还要谢的。”……
【三】
没出多久耿石被调到供电所,说是电业局的二级单位,实际上只是一块牌子,和电厂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是“供电所”,实际上大的线路都让电业局的人搞了,市里面抄抄表收收费,维护几条低压线路,管几台变压器,接个火修修灯什么的,所以占的地盘不大。办公场所就是原来营业股的那栋楼,原来李主席的工会办公室就是现在的书记和主任办公室,外面那间原来线务股长办公和工人们开会的大房子摆了六张桌子,四张并起来,一个搞材料的,一个搞计划统计的,另外是一男一女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有两张并起来,有一个搞人事的,再就是耿石的空办公桌。就是这么几个人加上外线工和抄表营业的,算是一个新“单位”。
这时机构完全变了样子,人员也都是新面孔,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都跟陌生人一样,生人如此,熟人也如此,都是一副铁面孔。虽说成立了电业局,却不知道在那里办公,除了李书记谁也不认识,而原来的老人却又不知道哪去了?
“管他哩,”耿石想,“反正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练身子骨。”可是供电所的人们偏偏不让他“练身子骨”。
他被安排在办公室,他只认识赵印阳,于顺英的丈夫,他原是线务股的副股长,现在是供电所的主任。书记姓高名树基,人们喊他“高书记”,也不知道是喊他的职务还是喊他的名字。河北沧州人,正营级干部转业,个头不高,干瘦干瘦的,精神干练,说话声音很宏亮,每天早晨必泡一杯茶,香烟不离口。照说沧州比石家庄离天津更近,和耿石是地道的老乡,可是他和耿石不说一句话,倒是赵印阳对耿石交代:“你没事就在办公室坐着看看书,电厂生技股的书搬来了不少。工人们出去你就跟着出去,也不要你干什么,跟着走走看看,了解了解线路的情况,将来把供电所的管理和培训也抓起来。”
耿石和谁都不说话,因为他都不认识,生怕和别人说话别人不理他自讨没趣。尤其是那个男大学生,姓廖名安荣,哈尔滨工大毕业,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左右,据说上了两年俄语,读了五年本科,像是谁也瞧不起,一看见耿石就拧眉头子。别人都有事干就是他没事干,一天到晚只在看书,大本大本地看,好像就是他有学问。耿石不看书,因为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倒愿意天天都是晴天,好和工人们一起出去干活,除了抄表接火以外他什么都干。他最喜欢和检修班一起出去,因为那个班的工作多,劳动重,最好“练身子骨”,可是工人们偏偏也不让他“练”,挖洞子挖不了两下工人们就把工具抢过去,重东西也不让他背,最多让他背两条绳子一副脚扣皮带什么的,停电检修也只让他在杆子下面递递小东西或是照顾一下过往的行人。班长马万杰是个二级残废转业军人,参加天津解放战争脚被子弹打穿,性情有点急躁,说话喜欢大声吼,他对耿石说活却总是轻言细语,因为耿石没惹过他生气,没事还和耿石聊聊天津解放的事。一天耿石想学爬电线杆子,马万杰不让他爬,对他说:“你以为你一辈子当工人?办公室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自己要来,在电厂怎么干在供电所还怎么干比什么都强。”耿石坚持要爬,说:“当了几天外线工不会爬电线杆子算什么?”马万杰说:“好,让你爬,只准你爬六步,要是把你摔下来,我十个马万杰也赔不起你一个耿石。”……
一天耿石收工回来,刚刚收拾完工具和零星材料走出小库房,有一个女声喊他:
“喂,耿技术员,收工回来啦?”
耿石早已经习惯了低着头走路,不由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严美娟,她原是机炉车间的记录员,现在是整个电厂的资料管理员。此人的身子有点斜,看人喜欢用眼角看,大胆泼辣,写得一手好字,工作认真仔细,搞资料管理是一把好手,耿石原来搞的那套东西自然就落到她手里了。
“哦,严师傅?”
“你怎么叫我‘师傅’?我名副其实是你的学生。”
“过去我对机炉从来没过问过,甚至我们没有说过话,你怎么是我的学生?”
“你搞的那套资料就是我的好老师,够我学一辈子的。”
听到过去的那套资料耿石才有点放松:“那套资料现在还在执行吗?”
“一丝不苟,而且还在完善,只是过去大部分都是油印的,现在周股长经过厂长批准决定全部改成铅印,那套档案也决定重新分类,正式成立档案室。”
耿石感动地:“那太好了!”
“高兴吧?我想对你说,你过去做的那些工作电厂的人始终不会忘记你,从今以后你给我把头抬起头来走路,别让人们看见你像条虫,你耿石不是条虫,永远是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