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二）

　　
　　二姨太的新居在公共租界一处老旧的公寓里，公寓的楼道阴暗逼仄，周围的墙壁亦有些斑驳，整栋房子还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仿佛上海滩一年四季的阴雨都积蓄在这里发霉腐烂，硬生生地将这些时日并不长久的木板楼梯腐蚀得吱嘎作响。李明轩不能想象自己的母亲就住在这样破败的房子里，究竟她和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会被发配到这里？李明轩迫不及待地来到三楼一处房间扣了扣房门，过了会儿一个下人模样的中年妇人开门问道，“先生，您找谁？”
　　“我……我找李太太。”
　　“哦，先生您等一下。”
　　中年妇人走进里屋通报道，“太太，有位年轻的先生找您。”
　　“年轻的先生？”二姨太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明轩，明轩是你吗？”
　　二姨太从里屋跌跌撞撞衣衫不整地冲出来，脸色苍白、双眼浮肿、披头散发，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李明轩见着母亲这副模样，又是震惊又是心痛，上前扶住二姨太问道，“妈，妈，是我，明轩！您这是怎么了？”
　　“明轩，明轩，你总算回来了！”二姨太哭喊着抱住李明轩。
　　“妈，您别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刚才去见了父亲，他说您搬出来住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住？”李明轩心里有一百个问号，在他看来父亲和母亲虽算不上恩爱有加也是相处和睦，怎么突然之间父亲就翻了脸，狠心将母亲赶出了家。
　　“明轩，明轩，你父亲他……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二姨太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身子一软瘫倒在李明轩怀里。
　　李明轩赶紧扶住失控的母亲，将她带到里屋，“妈，妈，您别激动，慢慢说。您和父亲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您别急，您告诉我，我去和父亲解释。”
　　他又回头吩咐下人道，“麻烦你给太太倒一杯水，谢谢。”
　　下人看到二姨太这副模样也是被吓到了，瞪着惶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听见李明轩的吩咐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点头道，“好……好……少……爷，我这就来。”
　　李明轩将二姨太扶到沙发上，喂她喝了几口热茶便问道，“妈，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我才走几天就……”
　　二姨太抬起头失神地望着儿子，“明轩，妈怕是再回不了家了。”
　　“为什么？为什么您回不去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姨太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示意李明轩关上房门，哽咽道，“明轩，有件事妈一直瞒着你。”
　　“什么事？”
　　二姨太心疼地捧着儿子的脸说道，“这么多年了，我本来想等以后你继承了李家的家业找机会再告诉你，可现在看来是时候让你知道了。明轩，我的儿子……，你的亲生父亲……不是……李云天！”
　　二姨太的这句话如晴天霹雳，李明轩只觉心脏停止了跳动，脚下站立不稳险些跌坐在地上。
　　“妈，您说什么？！”
　　“是的，我的儿，李云天他不是你亲生父亲！”
　　“不，不可能！……”李明轩站起身惊恐地向后退去。
　　二姨太抓住李明轩道的手，“儿子，你听妈慢慢说……”
　　李明轩挣脱二姨太，“不，我不相信！刚才父亲还和我说我永远是他的儿子……”
　　“明轩……”二姨太呜咽着坐回沙发上缓缓说道，“当年李云天虽娶了我，可他并不爱我，经常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在外面玩女人。要不是我和他闹，他不知要带多少女人回来。你小的时候，李云天还迷上了一个女人，一定要娶回家，听说那女人还怀了他的孩子。我当时是天天担惊受怕，生怕他把那女人娶回家我们母子的日子就难过了，还好后来那个女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所以明轩，李云天他心里根本没有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娶我纯粹是为了报复大太太，说穿了是报复他的岳父。”
　　“我听别人说，当年李云天刚从杭州到上海，无依无靠，为了在上海滩迅速站住脚，他投靠了一个青帮大佬，这个青帮大佬就是大太太的父亲金仁奎。金仁奎有几房姨太太，大太太就是其中最不受宠的三姨太的女儿。那金仁奎当年为了拉拢日本人让大太太去陪酒，没想日本人把大太太给糟蹋了，金仁奎吃了哑巴亏又不好声张，于是找了当时一心想巴结他的李云天入了赘。”
　　“李云天一开始还很得意，后来才发现大太太有了身孕自己被戴了绿帽子，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哈哈！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这顶绿帽子换来今天他在上海滩的地位也算值了。从此以后他和大太太形同陌路，大太太生下明豪以后便一心念佛，住到尼姑庵里去了。”
　　“什么？您是说大哥他？”
　　“是的明轩，你大哥就是日本人的杂种！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李云天不喜欢你大哥了吧！不过明轩你放心，李云天还不知道你的身世，他仍当你是他亲生的儿子。”
　　“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明轩低吼道，他感到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视为父亲的人居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视为手足的大哥居然不是亲生的大哥，他不知道李家还潜伏着什么秘密随时会蹦出来将他炸个粉碎。
　　“诶！”二姨太哀叹道，“当年我是又寂寞又失落，精神抑郁。周博然过来给我看病，之后便一直关心我……”
　　“周叔叔？你是说他是……”
　　二姨太望着儿子无声地点了点头。
　　“NO……”李明轩撕扯着头发出一声哀嚎，身子蜷缩在墙角，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二姨太见儿子如此痛苦，心如刀割。她走上前试图将儿子揽在怀里，李明轩推开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明轩，”二姨太哭泣道，“明轩，你听我说……”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李明轩希望这一切都是个噩梦，是母亲跟他开的玩笑，过一会儿就会烟消云散。
　　二姨太抓住他，“明轩，儿子，这一切都是真的。现在李云天知道了我和周博然的事，对我已经恩断义绝，他像扔双破鞋一样把我扔出了李家。我也去找过周博然，可这个没良心的居然早跑了，他也扔下我不管了！明轩，这些臭男人统统靠不住，都是一样的无情无义，所以妈如今只有靠你了明轩！”二姨太哭喊着。
　　“你要我做什么？到现在你还要我做什么！”
　　“明轩，现在你是妈唯一的希望了！”二姨太抹干眼泪急促地说，“李云天还当你是亲生的儿子，他还是会把家业传给你，只要你尽快继承了李家的家业，妈就有救了！你看看我现在住的什么地方，你看看！”二姨太喃喃地说着，在屋子里打着转，“三姨太都住法租界，而我却在下只角的破公寓里！明轩，你让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继承李家的家业！哈哈！我现在有什么资格继承李家的家业！”李明轩悲凉地仰天大笑。
　　“你怎么没资格，难道他李明豪就有资格？！明轩我告诉你，那个狐狸精最近怂恿李明豪回公司做事，现在我又帮不上你，如果哪天李云天真重用了明豪，我们就彻底完了！还有明轩，这次就是狐狸精和明豪联合起来搞我，否则我怎么会到今天这种地步！肯定是上次我说她放毒怀恨在心，找人背地里跟踪我。不过那个狐狸精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她以为她做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哈哈！明轩你知道吗？那个狐狸精根本就不是苏梅，她是百乐门的舞女，她还想害李云天……”
　　“够了！够了！不要说了！”李明轩捂住耳朵，“我不想听这些，不要再说了！”
　　二姨太紧紧抓住李明轩的肩膀，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明轩，明轩！你听我说，你必须听我说！你要帮妈翻盘，你一定要帮妈翻盘！只要你继承了李家的家业，妈就有机会翻盘了！明轩……！”
　　“别说了！别说了！”李明轩终于忍无可忍挣脱二姨太怒吼道，“我告诉你，我讨厌这一切，我早就讨厌这一切了！从英国回来的那天起，我就没喜欢过这里。这个家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每个人都各怀鬼胎勾心斗角，父亲是，大哥是，连你也是！我还要和外面的人斗，我要时时刻刻穿着盔甲拿着刺刀，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我讨厌这种无休止的争斗，讨厌透了！现在你又告诉我大哥不是我亲生的兄弟，父亲不是我亲生的父亲，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这个家究竟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丑事！这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家！”
　　“明轩，只要你继承了家业，妈就可以回家了，这当然还是你的家！难道你不希望我回家吗？难道你希望我一辈子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受苦？还有明轩，李家的家业你不想要了？你甘心这么多钱被李明豪那个杂种拿去？？”
　　“你和周博然做了这种不耻的事，父亲还会让你回家吗？”
　　“明轩，你听我说，我之所以告诉你的身世就是要你做好准备，一有机会就除掉李云天，这样你就可以顺利地接管李家,妈就可以回家了！”
　　李明轩惊愕地看着二姨太狰狞扭曲的脸，忽然间觉得眼前的母亲变得好陌生，他摇着头喃喃地道，“妈，您疯了，您真的疯了……”
　　二姨太又一把抓住李明轩，斩钉截铁地道，“不，明轩，妈没疯！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现在你在暗，李云天在明，在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世还信任你的时候除掉他！先下手为强，让他李明豪没下手的机会，再顺便解决了那个狐狸精！”
　　李明轩甩开二姨太突然咆哮起来，“不，不，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人！况且他还是养我的父亲！”
　　“儿子，现在不是他死就是我活，你必须做出选择！”二姨太披散着头发，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咬牙切齿的样子如同一个要将人吞噬的巫婆。
　　李明轩直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他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妈，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李明轩再也支撑不住，打开房门夺路而逃。
　　“明轩，明轩……”二姨太从后面追上来，无奈李明轩早冲下了楼梯。二姨太瘫软在门框上，呆滞地望着儿子逃离的背影，凄厉的喊叫声仍在楼道里回荡。
　　“太太，太太……您回屋吧，小心着凉……”下人从一旁迎上来扶住二姨太，乌黑的眼珠在苍白的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