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重登舞台

　　下乡知青终于开始抽调回城，父亲也打听到肖恩也开始招人了，谷越春急忙赶到肖恩县革委会联系人……谷越三顺利抽回江汉，但一家只能抽一个，谷荷荣还是留在乡下，谷荷凤也没消息。谷荷莲交给法院的《离婚申请》一直没回音。后来从多方了解才知道：虽说婚姻自由，真要离婚也不容易。首先，离婚申请要学校领导同意、签字，报公社文教组同意、签字后，再报县法院；其次要男方同意、邹致风本人签字，男方单位也要同意……
　　“哥啊，给我想个办法呀！就是回江汉扫厕所我都愿意……”大妹谷荷莲央求说。从小一起捡菜、捡炭长大，又亲手送到师范学校去读书的大妹城如此心切，谷越春心里十分沉重。
　　“单位不同意，有两种原因。”谷越春说，“男方单位肯定不会同意，因为离婚不利于改造。而女方单位不同意完全是旧思想在作怪。关键在法院，这是‘主要矛盾’。只要这个矛盾了，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可法院的人也是人，难免他们就没有旧思想，现在只有等。”
　　安排好弟弟妹妹的事，谷越春又着手办理况其采的事。她仍然住铁路大修队宿舍一间无人居住的空房子，得亲自到生产队联系继续出工……
　　骄向军意外来信说告诉谷越春：他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我喜欢打篮球。”骄向军信中写道：“招工的见我篮球打得好就抽我了……后来‘工农兵’上大学，我是试探报的名，没想到还真录取了！大哥哥：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他的好消息也鼓舞了谷越春，可张海河却一直没消息，只知道他下乡到河北蓟县插队落户……
　　国家形势一天天大好，谷越春的心情却沉重起来：他取出以前写好的《申诉信》重新整理一遍：认真阐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理想和憧憬，阐述了“文革”中保卫无产阶级专政的决心；进一步说明自己是思想上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绝不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更不是“反革命”；并阐述了自己一贯表现和到铁路大修队改造的决心……怀着满怀的信心和希望仍旧寄给江汉铁路公安局信访组。
　　“太阳在升起，河水在奔流，地球在转动，时间在前进，事情也在变化……”这是他来到大修队感受到的社会现象和规律，现在，这个“变化”终于来到了！
　　不到一年，弟弟妹妹相继全部抽调回城：热爱教育的谷荷荣到师范学校学习，谷越水进了铁路，谷越三和小妹也进了工厂，一家人基本团圆，谷越春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不时哼几句歌词。
　　“恁快出头了！”看到谷越春心情这样愉快，陈德顺说，“可俺还是在这‘啃老馍’啊……”
　　“不能那么说，”谷越春说，“地球在转动，事情在变化……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的！以前你是群众，现在你已是党员；我呢？还是‘阶级敌人’，等着吧……”
　　从工地回来，谷越春看到自己上铺的铺盖却没了，他好生奇怪。“挪地儿了？”陈德顺也奇怪。正疑惑，熊炳来了，叫谷越春到支部车去。
　　“你来了。”况书记笑容满面地对他说：“大队工会成立宣传队，要你去。”
　　“啊？宣传队要我去？”谷越春惊奇万分，大为疑惑。
　　“是啊，大队工会刘主席亲自给我打的电话。”况书记说。
　　谷越春半天没有做声。发现了他的疑惑，况书记依然不改他的笑容：“怎么了？这是好事啊……啊，我晓得你的想法。”
　　“宣传队是要上舞台的，我是什么人？‘阶级敌人’啊！能上舞台么？这不是在家写写文章、办办专栏……”谷越春满含苦涩地说。
　　“什么都不说了，叫你去你就去，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考验。”况书记严肃地说，“快，坐四点多的车到肖恩县城，就是怕时间来不及、才叫熊炳把你的行李都捆好了……”
　　陈德顺急忙赶来送他。“你好像不高兴？”陈德顺奇怪地说，“不当‘镐把手’了，俺哪里想得到哇？恁咋着……”
　　“我这算什么呢？”谷越春说。这算什么呢？他，一个早已踢出“人民”范畴的“阶级敌人”，一个终日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的人，一个“唱歌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的人，现在又要重登舞台了，是兴奋？还是悲哀啊……
　　但转又想：是大修队的领导和工人师傅们逐渐认识了我，了解了我，他们不相信我是“阶级敌人”，才大胆启用我的“一技之长”办专栏、搞宣传、参加文艺宣传队……
　　但他又明白，如果不摘掉“反革命”帽子，哪怕领导再相信，自己仍然没有出头之日，他的理想和追求永远只是海市蜃楼……
　　抱着复杂的心情的谷越春来到肖恩县城“鄂北铁路大修队”工会办公室。
　　“是这样，”工会刘琮瑜主席和蔼地对谷越春说，“9月9日，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一周年。‘工程总队’要举办‘大赞大颂毛主席的丰功伟绩’文艺汇演……下属大修队、工程队、电务队、机关等单位都要准备文艺节目。所以我们请你牵头组织宣传队，创作反映我们大修工人的文艺节目……”
　　谷越春仔细地听着刘主席的每一句话，领会每句话、甚至每个字的含意，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兆头或表示……
　　“我们也知道你的一些情况……”刘主席继续说，“一句话：相信组织相信党。以前军代表和现在的党委蒋书记很关心你的事……有时间你可以找他谈谈……好了，现在不说这些，说说你怎么组织宣传队、怎么创作文艺节目……”
　　“我首先感谢大队、分队及工会领导对我的信任。”谷越春真诚地说。“大赞大颂毛主席的丰功伟绩是每个革命群众的无上光荣！特别对我来说，更是一次重新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极好机会……”谷越春说。“围绕这个中心，我先到宣传队看看，听听大家意见创作排练什么节目，然后再自己构思……”
　　大修队修理厂会议室，是宣传队的排练场，歌声、琴声响成一片，那是一个多么熟悉而倾心的殿堂啊……“谷队长来了！”宣传队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和谷越春打招呼，没有人认为他是“反革命”。别看这是个工程队的文艺班子，乐器还真有个样子：两把小提琴，四把二胡，一部扬琴，还有一把高胡和低音大二胡。更使谷越春惊奇的是居然还有好几名女同志，原来还一直以为大修队是男人的一统天下。
　　“我叫梁晓华。”一个青年用贵州话热情自我介绍道，并向谷越春伸出手来……他是从铁四局调来的，是宣传队副队长。自从当年麻克幻贴出他的大字报，就再也没人向他伸手了！现在居然有人与他握手，谷越春心里泛起一阵涟漪：这天，开始变了……
　　“听说你的小提琴拉得不错啊！”谷越春高兴道。“嗨！我这把‘刷子’是凑合的……”梁晓华谦虚道。接着指着一位年龄大点的师傅说：“你看那位师傅：他拉二胡的指法就像厨子耍菜刀……”
　　谷越春召开宣传队第一次会议，请大家群策群力研究创作节目。
　　“我们可以搞个乐器小合奏。”有人提议说。
　　“很好！什么乐曲呢？至少得两至三首。”谷越春道。
　　“有个舞蹈很好。”一个个子高高、叫刘雅兰的女同志说。
　　“什么舞蹈？”谷越春问，“只要主题好，我们都可以试。”
　　“‘打莲湘’。”刘雅兰说，“我们下乡跳过……”
　　“这个舞蹈啊，我也会跳！”四分队一个叫吕应平的小伙子说。
　　“那太好了！”谷越春高兴道，“这都好几个了。这样啊，我们这个宣传队的主题是‘大赞大颂毛主席的丰功伟绩’，所以要围绕伟大领袖毛主席来酝酿节目。我的意见是主要自己创作，这个任务呢由我来完成。刚才几个同志的意见都很好，由梁队长负责排练、落实。另外，我建议梁队长来个‘小提琴独奏’……”
　　“这是他一贯的保留节目！”和他一起调来的小提琴手杜泽涛说。
　　“我们俩合奏吧。”梁晓华笑着说，“合奏《苗岭的早晨》。那谷队长什么节目啊？”
　　“我肯定有。”谷越春说，“除了小合唱、表演唱、小舞蹈外，如果大家没意见，我可以独唱、对唱、二重唱，以及独舞和舞蹈的领唱……”
　　“好！好……”大家一片欢呼，刚刚组建的宣传队气氛非常热烈……
　　在学校酷爱文学的谷越春，从浩瀚的唐诗、宋词中吸收了无尽的营养。毛主席的丰功伟绩为他凝就了情感与灵感，创作激情泉水般喷涌……
　　他首先构思以伟大领袖毛主席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故事，创作大型诗歌情景朗诵剧《难忘的星星之火》，作为鄂北大修队宣传队主要汇演节目。
　　深夜，宣传队的队员们都已熟睡，谷越春毫无睡意，眼前一幕幕浮现当年在北京参观“革命历史博物馆”的情景，浮现那座经典的雕塑“艰苦岁月”、以及毛主席在井冈山艰苦斗争的往昔，激动地挥笔直写：
　　蓝天白云，
　　青松红花，
　　伟大祖国艳日彩霞，
　　九亿神州意气风发……
　　曾经百孔千疮的华夏大地啊，
　　牵动我忆起峥嵘的往昔年华……
　　长夜难明的苦斗，
　　前赴后继地攀跋？
　　难忘大革命的浪涛汹涌，
　　难忘共产党人浴血拼杀……
　　毛委员发动秋收起义，
　　土豪劣绅踏在脚下！
　　……
　　武昌城内黑夜难明
　　都府堤内红光耀洒！
　　毛委员开办农讲所啊，
　　唤起工农打遍天下！
　　……
　　南昌起义枪声首发！
　　井冈红旗漫山遍插……
　　金丝稻草盖在红军身上
　　天天餐餐红米南瓜……
　　黄洋界上炮火弥漫，
　　星火燎原将白狗灭杀……
　　啊！几十年过去斗转星移，
　　红旗插遍祖国大地，
　　大地曾长埋多少先辈骸骨，
　　才迎来今天的革命胜利……
　　开天辟地靠谁人？
　　伟大领袖毛主席……
　　已近凌晨，谷越春又想起大修队艰苦劳动的一幕幕：那翻舞龙灯似的“清筛”，那飘落在沁着汗珠儿光脊梁上的朵朵雪花，那在封冻的道渣震裂虎口地甩镐、挖镐，那五十人一字排开、用双手抱起25米长的重型钢轨以及那动人心魄的抱轨号子一一涌上心头……他的眼中噙满热泪创作了舞蹈《大修工人“清筛”忙》。
　　“拨轨”，是铁路整修一项很别致的工序：十来个人，人手一件“拨轨器”插在轨下，一跟撬棍插进“拨轨器”柄，跟着看道师傅手势拨动钢轨、调整顺畅……十来人拨轨动作一致，领头喊、众人和的“拨轨号子”别有风味，是铁路大修队一种特有的号子形式。在谷越春看来，既体现了大修队的劳动风情，又极具浓郁的河南风味儿……于是，他迅速根据自己的记忆与体会，将整理“拨轨号子”的唱词记录谱曲排成表演唱：《大修工人拨轨忙》：
　　小、小子儿－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呵，
　　哭、喊着－哭、喊着－，要、媳、妇儿呵，
　　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子儿呵，
　　睡、被窝儿－睡、被窝儿，暖、脚、跟儿呵。
　　
　　大、个子儿－大、个子儿，傻、大、个儿呵，
　　背、媳妇儿－背、媳妇儿，走、亲、嬷儿呵，
　　走、亲嬷儿－走、亲嬷儿，送、什、么呵，
　　手、抱个儿－手、抱个儿，大、白、鹅呵……
　　经过三个多月紧张地排练，宣传队的全部节目终于成型，工会刘主席从头到尾审查了一遍，感到非常满意。
　　“同志们都是‘镐把手’，这么短的时间拿出了这么多的节目、质量还这么高，大修队从来没有过……”刘主席赞不绝口地说，“特别是诗歌情景剧朗诵《难忘的星星之火》，突出了‘大赞大颂毛主席的丰功伟绩’主题，演员们身穿灰色红军服、戴红星八角帽，非常形象、生动，富有强烈的感染力。还有反映咱们大修工人自己的劳动和生活的节目很精神，很亲切，很有看头！我都有一种自豪感……”
　　第一场演出在江口当年万人大会批斗谷越春等人的铁路工人俱乐部，里面坐满了大修一、二、三、四分队以及修理厂和机关的人，还有民工队。俱乐部里一片欢腾：这些常年累月在大山旷野砸镐抱轨的“镐把手”们大多第一次到江汉市兴奋极了，不停地闹啊笑啊，感叹抒怀：
　　“啊呀呀！俺祖宗八辈儿也没到过大城市！”一个老“镐把手”惊叹道。
　　“哎！老汪啊－恁这个老杂毛咋还没死啊？”“俺活得新鲜着哩……”几个分队的老人都亲切地打着招呼，“俺看这大场子里路咋不一般平啊，前头低、后头高……”
　　谷越春特地请来了父母和妹妹，他要老人家亲眼看看这个“反革命”是怎样又登上了舞台……
　　身穿拖地裙的女报幕人已经报幕了：“鄂北铁路大修队各分队的各位领导、各位师傅们：你们辛苦了！”俱乐部一阵热烈的掌声。“大修队文艺宣传队汇报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小合唱，《大修工人心向党》，领唱：谷越春。”
　　乐声响起，谷越春自豪地领唱：
　　大修哪个工人、心向党啊，心向党啊，
　　战天哪个斗地、修路忙啊，修路忙啊，
　　站在铁路望北京啊，站在铁路望北京啊，
　　胸中升起红太阳，红太阳……
　　第二个是舞蹈《大修工人“清筛”忙》。在乐曲声和朦胧的灯光中，一群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青年大修工人雄鹰展翅般舒展双手、高高跨动双脚豪迈地徐徐依次登场……用熟练轻快的舞步腾步、后仰……一个大修工人舞动金喇叭昂扬一吹，舞台灯光霎时大亮，青年工人们舞蹈动作快速变换，时而蹦跳、时而甩手，时而腾跃、时而旋转……随着即将结束的乐曲，一个有较大难度的“燕式跳”独舞使台下的观众没一个眨眼，有的惊得吐舌……紧接着，“燕式跳”后的独舞者“一字摊地”，头部匍匐于地紧贴前腿，几乎就在“一字摊地”同时，舞台灯灭、乐曲也止。正在兴头上的观众依然沉浸在优美的舞蹈中，以为就此结束。不料此时舞台轻轻响起另一首乐曲，灯光也渐渐复明。“一字摊地”匍匐于地的独舞者缓缓起身，轻展双臂绕着舞台疯狂旋转……全场观众鸦雀无声，至舞蹈结束观众依然沉浸于艺术的感染之中……
　　活泼轻快的乐曲，是谷越春自己创造的，16个男生分别舞动铺设、更换、砸镐、整理等几个片段，下面的工人们感到特别亲切，不断发出嬉笑声和口哨声。
　　表演唱《大修工人拨轨忙》那熟悉的曲调，那切身的风味儿反响尤其强烈，不断出现“咦！”“咦！”地惊叹声……
　　接着，女报幕人报幕：“下面节目，男声独唱：《战士歌唱东方红》，演唱者：谷越春。”
　　谷越春极力按捺住剧烈跳动的心房，如同以往挺着胸膛、迈着健步走到舞台中央偏左处：那个曾经接受批斗的地方，朝乐队轻轻点头，随即乐声响起、谷越春放开歌喉：
　　毛主席窗前一盏灯，
　　春夏秋冬亮晶晶，
　　伟大的领袖灯前坐，
　　铺开祖国锦绣前程、锦绣前程……
　　毛主席挥笔拦江河，大地飞彩虹；
　　毛主席挥笔指山川，大地走蛟龙；
　　毛主席挥笔点荒沙，荒沙披绿容，
　　毛主席的神笔舞东风，风吹－满天红！满天红……
　　毛主席的恩情写不尽……
　　警卫战士窗前过，
　　心里歌唱东方红，歌唱东方红、东方红……
　　深情、激昂、高亢、嘹亮，而又略带一种复杂情感的歌声在俱乐部大厅回荡……谷越春泪流满面：祖国啊我的祖国：我热爱我的祖国！我热爱我亲爱的党！我怎么会是“反革命”啊……他聚积了太多冤屈的泪水，沉淀了太多的炽热的感慨！党啊，亲爱的党：总有一天，人民终会明白我谷越春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心是多么地忠诚……
　　四十二苍天不公
　　《鄂北铁路大修队》党委书记蒋云卿原来在铁路局主持工会工作，对职工文体活动情有独钟。大修队的汇报演出从头到尾都看得非常很认真，感到诗歌情景剧朗诵《难忘的星星之火》感受到了井冈山的艰苦岁月，舞蹈《大修工人“清筛”忙》虽然大多数人不是很懂，但他一种身临其境的劳动感觉油然而生……特别《男生独唱》歌词内容好，歌唱者感情真挚、声音嘹亮，演唱者竟流下了眼泪特别感人……
　　“这些节目都是他们自己创作的？谁执的笔？”蒋书记问身边的工会刘主席刘琮瑜。
　　“是的。”刘主席回答说。“谷越春执笔……三分队的，就是那个独唱的小青年。”
　　“他就是谷越春？”蒋书记忽然想起铁路公安处转来谷越春的那封申诉信，对刘主席说：“回头你叫谷越春到我这里来一趟……”
　　党委办公室里，蒋书记重新取出那封上诉信仔细阅读：
　　“……我说过：‘刘少奇是我们国家主席。他的《论共产党员修养》是1937年延安整风时期写的。如果是大毒草怎么一再出版，使那么多的共产党员都中了毒’。这完全是我对‘文化大革命’的‘运动’本身不理解，完全不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
　　我说过：‘刘少奇现在不能讲话、就说他是叛徒、内奸、工贼，’同样也是针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绝不是‘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不相信国家主席会是‘叛徒、内奸、工贼’；不相信贺龙会是‘土匪’；不相信远远不止是这些无产阶级革命家，还有许许多多的先进模范会反党、反革命……
　　我说过：‘全国那么多地方发生武斗，死人，工厂停产、农村荒田……长沙惨案、兰州事件……运动要把国家往哪里引啊？’这是我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在两派激烈的斗争中谈论自己的思想和认识完全是正常的辩论，而这一切我并不是在大街或广众面前，怎么就无限上纲上线成反革命了呢？
　　我出身工人阶级，长在红旗下面，工作一贯积极肯干，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作过‘讲用报告’……”
　　蒋书记一边阅读一边喃喃道：“这个人要平反，一定要平反……”
　　党委办公室里，气氛非常严肃。戴一副深度眼镜的蒋书记说：“我们今天的议题是讨论大修三分队监督改造的谷越春的申诉信，请大家发表自己的意见。”
　　组织排练的文艺节目初次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谷越春更加信心百倍，他要精益求精到工程总队参加汇演。正在此时，老婆况其采的喉管却突然出现一个“肿瘤”，镇医院医生说得赶快到江汉做手术。谷越春脑子顿时“嗡”地一声如霹雳炸响……老天哪，怎么这样对待我啊！
　　“良性还是恶性知道吗？”他焦急地问医生。
　　“这要等手术后切片检查。”
　　在岳母面前，谷越春泪如泉涌……当初，况其采找个城里工人就是想享点清福啊，没想到落得这么个可怕的病……想到自己的命运，想到还不到三岁的孩子，想到……谷越春伤心一阵又一阵……倒是岳母擦干眼泪说：“你也莫太伤心了伢，这都是她的命……”
　　伤心过了他镇定下来，送到江汉铁路医院动手术。“杀鸡先割喉。在人喉管动手术，该多危险……虽说她和我吵吵闹闹甚至丢了我的命，毕竟是孩子的妈啊！”谷越春想。担心意外，他找到医院党委书记、当年江门火车站笑称自己“还没掉奶味儿”的曾政委求个关照，曾书记呵呵一笑……
　　“我们的刀片也不是满天飞……这么个小手术也值得找到党委书记那里去？”主刀的蓝医生颇为不满地说……
　　夜里，手术后的况其采安睡了，谷越春却睡不着，躺在一条条板凳上。听况其采“哼”了一声，连忙问要什么，她说要上厕所。“来，我扶你起来……”
　　谷越春几个弟妹相继都回到江汉，大妹谷荷莲的情绪波动极大，不断敦促催哥哥抓紧她的事。
　　“不能急，一步步来。”谷越春说，“离婚有很多关口，哪一关都得想办法过……虽然说“婚姻自由”，但那只是文字，与现实还有很大距离：比如你学校领导是不是支持你？邹致风农场领导支持离婚吗？这是你的问题久不能决的原因。”他亲自动笔给省法院及妇联写信：
　　“……我是梨山中学教师谷荷莲，1969年由江汉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此。‘文革’中认识了江汉铁路职工邹致风，他利用我在校学生年轻、单纯和幼稚并隐瞒重大罪行，采取骗子加流氓手段与我成婚。后来他判刑入狱，我每月以不足30元的收入克服种种困苦抚养孩子，同时忍受巨大精神折磨与社会歧视从事教学……邹致风刑满不但豪不同情、反而信口污蔑我与别人有不正当关系且经常训斥打骂我，拒不抚养孩子……最后发展到深更半夜窜至学校，当众诬蔑我与人‘私通’，致使我的声誉遭到极大损害，精神受到巨大刺激，悲愤几欲自绝……
　　尊敬的各位领导：我与邹致风认识时间短，恋爱极不成熟，感情淡薄。他隐瞒严重罪行以至受国家法律制裁后不思悔改与报恩，肆意败坏我的声誉，影响工作，致使感情完全破裂，家庭关系完全不能维持下去，特此郑重向人民法院提出离婚申请……”
　　“慢慢等吧，”谷越春给谷荷莲写信说，“国家形势一天天好，我们家里也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可事情并没像谷越春想的那样“一天天好起来”。
　　两个月后，那些寄到省法院及妇联等部门的信相继都转到县法院，他们更为恼火，将那一封封信散发到群众中广为传阅……与此同时，县法院还将谷荷莲传唤到庭大施淫威，拍桌打椅地训斥道：“你有权到处写信告状，我们也有权就是不办你又咋样？你去找省里吧，找‘妇联’吧，爱找哪儿找哪儿……”
　　“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他们都是地头蛇！在他们的包围与恐吓中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还不如就死在沙河里……”悲愤交加的谷荷莲给谷越春写信说。谷越春又气愤又难过：他们哪里还是人民的法官，简直把自己当土皇帝，他们就是天，就是法……你又能怎样？可谷越春心地虽然善良但一贯嫉恶如仇，他要和“无法无天”的法院“斗斗法”，这也是逼上梁山……
　　经过一番思考，谷越春重新拟就一份书面材料，继续向省高级人民法院、检察院申诉，特别强调：“我的离婚申请符合国家法律，也是妇女的自由，人民法院理应受理、调查和判决……”
　　“但作为代表和执行国家法律的县人民法院，对人民群众的合法权益视而不见，竟然将我合理合法的申诉指责为‘到处告状’，甚至将我给上级领导的一封封信散发到群众中广为传阅……这是什么行为？是不是严重地侵害了人民群众的合法权益？”
　　对小伶鸿的抚养，谷越春也在申诉中义正词严地指出：“身为父亲的邹致风几年来一直没有承担抚养义务，完全是我一人把他抚大。我作为人民教师，有一定的思想觉悟和教育能力，有一定的经济收入，能够按照党的要求把他培养成革命的接班人！孩子也有自己的愿望和表达能力：愿意跟随母亲。根据国家婚姻法关于保护妇女和儿童利益的精神，我强烈要求把孩子判决给我！”
　　想到那些一手遮天的地方小官儿，把持着独自的一亩三分地而无视人民群众要求为所欲为……而自己的妹妹单身在外、孤苦伶仃，没有勇气和那些地头蛇单个较量，谷越春又给妹妹这样写道：“……如果他们再对你大喊大叫、拍桌打椅，你就义正词严地对他们讲：站在你面前的是人民教师、不是犯人！你有什么权利对我拍桌打椅？我不相信正义永远战胜不了邪恶……”
　　“如果他们再将你的信散发到群众中传阅，你就勇敢地告诉他们：‘如果人民法院执法违法、再次将我的上诉信散发到群众中传阅，那么，国家将赋予我权利连同你们一起控告……’你不要怕！他们再狠，毕竟是在社会主义国家，毕竟是在党的领导下！”
　　凭着自己的合法权益，凭着社会主义国家，邪恶终究压不倒正义……又是一个暑假，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谷越春家问：“这是谷荷莲的家么？”
　　“是的，你是哪个？”谷越春母亲疑惑地问。
　　“我是梨山县法院的，姓储，来办理谷荷莲离婚申请……”他带着谷荷莲到邹致风农场去进行双方调解……“往来的车船费、生活费、住宿费……一碗都是你们的……”这位干部的态度咄咄逼人。
　　“这是一个难得的胜利。”谷越春把妹妹叫到后屋说，“你和他一起去农场，既是调解，就有可能出现几种情况，首先你自己要考虑好……一种情况邹致风愿意改过、你也愿意和好，这是你的权利、哥哥不便多说；一种情况你不愿和好，就都不要怕！你是人民教师，邹致风是劳改分子，你有国家法律支持，怕什么……”
　　到了农场，法院干部无可置疑地说：“在你们没有正式办好离婚手续之前，你们还是合法夫妻，必须和邹致风同床……”谷荷莲气得浑身打哆嗦……“法院再怎么偏袒他，你有的是国家法律支持……”她想起了临行哥哥的嘱咐。
　　“法院干部你休息吧，坐了一天船也累了。明天上午我过来找你……至于邹致风，是你们来调解、由你们负责和他联系，我没任何义务！”谷荷莲斩钉截铁道。
　　调解持续了一个星期。谷荷莲带回一个让谷越春肺都气炸的判决结果：“在女方不得再婚前提下同意离婚，孩子由邹致风抚养。”
　　“你签字了吗？”谷越春问。
　　“签了。”谷荷莲答。
　　谷越春久久没有说话。傻妹妹呀傻妹妹！作为人民教师，你怎么这点水平都没有：他们这是明目张胆地、粗暴地干涉妇女的婚姻自由，你难道就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干涉你再婚不再婚？你才30岁，难道就一辈子不再成家？就算你不再成家、那又关邹致风什么事？他还有什么权利干涉你？再说了：你一个人抚养孩子到10岁容易吗？法院凭什么就白白把孩子判给邹致风？
　　“胳膊怎么扭得过大腿啊！更不说我一个女人。”妹妹说。含着眼泪收拾了小伶鸿几件衣服，把他叫到身边说：“鸿鸿，明天……我把你送到你爸爸那里去好不好？”小伶鸿低着头不做声。谷荷莲接着说：“到了那里要听爸爸的话……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顶嘴……他要打你，你就叫他打屁股、千万不能打脑壳……”说到这里，谷荷莲再也忍不住抱着小伶鸿失声痛哭……
　　母亲也在一旁不停地叹息落泪……这小伶鸿刚断奶，就在自己身边，是自己一手摸大的……现在就要走了，怎么舍得……
　　父亲一根接一根的烟抽。这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只知道埋头干活，怎么知道和上层人物打交道？更别说法院了……
　　“你怎么这样傻啊……”谷越春一直责怪他的妹妹。
　　“法院干部和邹致风一个口吻，根本不容我有任何异义。逼我签字说：‘你签不签？不签字我们就再拖下去！’……我怕他们再拖下去才被迫签字……”谷荷莲悲愤地说。
　　经过一番考虑，谷越春说出了一个大胆的办法让全家人都感到吃惊：“你立即赶到县法院递交一份郑重声明：‘县法院判决完全违背婚姻法……为维护法律的尊严，特向法院递交《废除‘协议’声明》。再次强烈要求人民法院依照国家婚姻法和维护儿童权益，从有利于儿童健康成长以及双方政治、经济、环境、思想等各方面条件考虑和儿童本人意愿重新审理判决！”
　　“这不是和法院闹对立吗？”谷荷莲顾虑地说。
　　“不是和法院对立，是和‘错误’与‘违法’对立。”谷越春说。
　　高悬国徽的法院法官收到谷荷莲的《废除‘协议’声明》，大发雷霆：“你不是‘申请’离婚，而是‘闹得好玩儿’……那好，连你的‘离婚申请’一起废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