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品名称:悲怆的泪水 作者:李泰 发布时间:2017-06-08 10:58:32 字数:5565
那时候我家是站班车的地方,来我家停车的班车不多,只有一辆跑西滩村的大桥车。原先从高台汽车站跑来的班车,不通往这贫瘠的西滩村,只通往骆驼城乡镇府那里。因此,西滩村坐车的人都要大遥远的跑到骆驼城乡镇府乘车。父亲有一天坐班车从县城到达乡镇府下了车,又用步履走了很长的路才走到西滩村。他一路上愤怒着,抱怨着,臭骂着,怨恨着,想那个开班车的司机为什么不把车开到西滩村呢?真是X他妈的祖宗!
父亲背着一袋子的白面,脖子上挂着一个很大的包裹,耷拉耷拉地垂在胸前,犹如一只巨大的树懒爬在父亲的颈上。热辣辣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蓝天之上,发出烈火般的火焰,来烧烤这高台县的农民。我父亲吃力地走在铺满碎石的路上,脚踏得石头“哧哧溜溜”的响,仿佛石头在唱动听悦耳的歌儿。父亲汗流浃背地背着一袋子的白面,在路上挣扎着,盼望着,盼望一阵清凉的风儿,吹到他热汗直流的身体上;盼望一阵冰凉的雨滴,下在他被烤糊了的肉体上。可是上苍不成人之美,偏偏要把风婆关起来,偏偏不让龙王爷打喷嚏,偏偏要让我父亲热死不可。
父亲很晚才走到家,喘气未定地坐在厨房炕上,用精疲力尽的双手,抱起我,又用亲切无比的目光看着母亲说:“他妈的!班车不往咱们西滩村跑,光把进城的人给累死了。我改天要到高台汽车站问个清楚,究竟班车为甚不往西滩村跑啊?”
“你还是省省吧!就凭么有口才的你,去了又有甚用呢?”母亲做饭地说,“你那么老实又不会说话,谁会害怕你呀?还是省省吧,别去惹是生非了。”
“孩子他妈,你真是狗眼看低啊!我常常的四尺男子怕过谁啊?就是怕过你,再怕过谁呀?”父亲摆出一副英雄气派地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西滩村的人们跑那么远的路去搭车,我要为人民服务,我要为西滩村的父老乡亲解决搭不上顺风车的事情。”
于是,几天后我父亲跑到高台汽车站,向高台汽车站的经理诉说一番西滩村的人们搭车不方便的事情。经理一听父亲头头是道的话,就派出一辆大桥车,专门拉西滩村的人们,解决这里搭顺风车不方便的事情。我父亲让这辆大桥车每晚停在我家院里,又让司机和女售票员每晚住在我家的大房子的套间里。因此,开车的司机每天给我父母二十元钱,作为住店费。冬天,司机让我母亲早早起,给大桥车烧一大锅开水,灌到大桥车的水箱里,好驱动这辆既笨重又年老的班车。因此,母亲每天天没亮起来,去我家后院抱一捆玉米秆子回来,就给那辆笨重又陈旧的大桥车烧水。
冬夜的星星还在黑暗的天空中闪闪发亮,清冷清冷的北风撅起地上洁白的雪花,谷布鸟在高高的白桦树上鸣叫,它的声音令母亲伤感而觳觫。母亲走出厨房门,去汲一桶水来,她打开我家沉重的铁窖盖,同时,便发出刺耳的声响,速快地向周围传去。母亲生怕惊醒甜睡的我们,就轻轻地把巨大的水桶吊进窖里,可还是听见“扑腾”的声响。窖口周围结满像水晶的冰花,在清凉的月光中,闪烁亮晶晶的光芒,射在母亲的双眼中,变成几楼冰凉的蓝光,反映在适才吊上来的水桶中,跟水浪搅合在一起。母亲把那桶水提进厨房,“哗啦啦”地倒进大锅里,盖上锅盖;随后,转过身来,提着空荡荡的水桶,向门边走去,她把铁桶放在厨房门的左边,再走回来灶头跟前,蹲下就往灶门里点火了。
我家因停车的事情,引来很多西滩村的人嫉妒和谣言,村里人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我父母是怎样巴结司机的闲话。有人说,我父亲每天晚上给司机洗脚,我母亲给售票员端尿盆,是怎样讨好他们这两个“聚宝盆”,反正杂七杂八的谣言从村里飘起。可把母亲气坏了,她要拿着菜刀剁掉那些说闲话的人,解解心中的怒气。
有一天,我母亲真拿着寒光闪烁的菜刀,站在我家大门外面,怒气冲冲地喊道:“谁要是再说谣言,来诬陷我家的名声,我就用这把菜刀砍断他的脖子!我陈芳玲说到就能做到,不信你们就试试看!我不怕坐牢,也不怕枪打,杀了人我自然会到公安局去自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要他的狗命!”母亲的这句话可把西滩村的小人们吓住了,因此,我们再也没有听见半句捕风捉影的话。唉,西滩村就是欺软怕硬的小心眼的人太多,而这些狗杂种经常在村里欺压死了男人的孀妇和可怜兮兮的卓卓姐姐。
一说起卓卓姐姐这个可怜的女孩,我就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水,心中撅起一阵凄风苦雨,拍打在我悲凉的心扉,像刺穿了我身躯一样难受。顿时,我想起今年春季,冬雪还没有消融,积在西滩村的马路两侧,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滴,像房檐上的雪水一样。树渠里旁边的小水渠里流淌得汩汩的水流,一直从五号井的井房灌到我家大门外面的树渠里。我家的地在六号井,可我家安在五号井,因此,我家的树渠里的白桦树常年灌着五号井和四号井的水。我父母因六号井的人凶恶,不可理喻,所以把家安在五号井最下面,和四号井相连。那天我仍旧坐在我家的推车上,母亲推着我去我家的地里种田,经过张保忠家的那条路口时,看见有几个可恶的臭婆娘在欺负卓卓姐姐,把她的头压在冰凉冰凉的树渠里的水中,好像要把淹死不可。我卓卓姐姐的双腿使劲地蹬着,双手乱舞着,头深深地被恶狼按在水中,像饮水的马一样。
狠毒的臭婆娘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歹毒而狰狞的表情,像电视上那些坏人一样,一样心狠手辣。何胖小子的母亲用手抓着卓卓姐姐的头发,用力往水里推,可推到水里过了几分钟,又提起来再推进渠里,生怕把她淹死,闹出人命。警察把这几个丧尽天良的恶女人抓去枪毙!所以才这样欺辱卓卓姐姐。
卓卓姐姐比我大四岁,是个羊癫疯患儿,她每次犯病的时候,跌倒在上,身躯弯曲,浑身发抖,脸面发凉,嘴里吐着白沫子,连续不断地流在地上,像口中含着肥皂泡泡一样。那天卓卓姐姐来我家里玩,她就向母亲要吃的东西,所以母亲常常把馍馍给她。因为,她是很可怜的女孩。卓卓姐姐一生下来就被她父母送给她二爸家,让他来抚养这个孩子。卓卓姐姐的二伯,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他说起话来,做起动作来,特别像女人。卓卓姐姐的二婶是个嫁过两个男人的女人,所以她在前一个男人家里就生了一男一女,后来改嫁就没有生育。听母亲说,卓卓姐姐的二婶经常拿皮带打卓卓姐姐,还不给她吃的东西。因此,卓卓姐姐素常到别人家要东西吃。在后来卓卓姐姐的二婶不要她了,她亲生母亲就把她带回自己家。
卓卓的母亲是个狠毒的女人,因此,经常毒打她的三女儿卓卓。每次卓卓姐姐来我家玩的时候,我都看见她身上不是青就是红,还有用皮鞋踢下的血痕,好像她的亲生母亲比她二婶还要心狠手辣。其实,卓卓姐姐是家中多余的孩子,就像后来的我一样在父母的眼中就是白吃饭的废物。卓卓姐姐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们是正常人,因此,她在姐姐弟弟当中显得多么不起眼。卓卓姐姐的母亲正是我何家爷爷的女孩,听说她经常爱臭美,就像电视里的富婆一样。
我坐在推车上,母亲推着我向地里走,冷风飒飒地吹着这条路上的尘埃飘浮,天上的乌云黑暗暗的,活像一张巨大的黑网布在空中,遮住太阳的可爱的脸庞。母亲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那边欺人太甚的场景,但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恼怒,慢腾腾地走过去。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
母亲不久怀孕了,她的肚子像一个巨大的气球。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一年没了。这是一个北风凛冽的冬季,西滩村下满了鹅毛般的大雪,像上苍给这一片土地盖上雪白色的棉被,来焐热地下沉睡的种子。这几年我家里养了六只的猪,其中一只是年猪,而另外五只卖给猪贩子的,换两个生活费。这年头养猪养鸡是赚不了钱的,而且还赔本呢!那六只猪每天吃得太多,长得又肥又大,像六头小象一样可爱。因此,把我大肚子的母亲喂养这六只猪,给累得喘不过气了。我父亲白天不在家,只好母亲喂养那六只大肥猪。大肥猪们一日三餐,缺少一顿,就在猪圈里使劲浑身的力气地叫唤。如果,母亲再不来喂食,它们用鼻子顶翻了猪圈墙,逃出来去啃园子里的梨树和蔬菜。我家的大肥猪们,有时候也吃鸡,活像猛虎一般凶恶而可怕。因此,母亲养的鸡全让猪吃个精光。我有时候歆慕我家的那六只大肥猪的生活,而且偶尔还有鸡肉吃,这简直幸福死了!想想它们天天什么事都不做,只躺在圈里“呼噜呼噜”地睡大觉,而且每到吃饭的时候,有人把饭端给它们的口中,到了过年一下子归天了,什么罪也不受,什么苦也不吃,就度完它们幸福的一生。
啊!……苍天,你为什么那么不公呢?为什么要把如此幸福的生活赐给猪呢?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们人类一辈子匆匆忙忙、累死累活的,你也赐给我们的死期。猪的一辈子什么事情都不做,为什么它们的生活如此悠闲而幸福呢?啊!……耶和华——上帝,请您把我变成一只小猪,让我快快乐乐地度过短暂的一生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人类的生活了。因为,人的一辈子太苦了,也太漫长了,我不想做人了。
母亲三更半夜把我和父亲叫醒,说:“我今晚肚子不舒服……恐怕要……”
“孩子他妈,我晓得,我晓得……”父亲拉灯地说,“这个娃可不要有甚闪失啊……”
“他爸,不会的,这次不会的……”母亲痛苦地说,“老天爷欠咱们家的,这次绝不会来……”
“我去叫谁给你接生啊?”父亲穿衣服地说,“去叫转瓶奶奶么?”
“嗯……”母亲痛苦地应了一声,“孩子他爸,快点去——我的肚子痛得不行……”
“孩子他妈坚持住……我马上就回来。”父亲急急忙忙地跳下炕地说,“桐娃,你看着你妈,我去一会儿回来。”
父亲把话说完,就急匆匆地奔出厨房门,去叫会接生的李家奶奶了。李家奶奶就是仇晓霞的外婆,她素常带着她那个凶巴巴的外孙子来我们家看电视,因此,我很反感她们奶奶孙孙。母亲躺在炕上,她的脸上流出许多珍珠般的汗珠,慢悠悠地落在枕头上,犹如是夏季清晨的露珠。母亲因分娩的痛苦,不得不把浑身的痉挛收缩,痉挛一旦不受控制地收缩,那人体就比抽筋还难受。因为,严重的小脑瘫患者经常发生痉挛收缩的事情。痉挛不受控制收缩的原因是脑神经细胞过多的衰亡,导致人体上每一块肌肉无法受到大脑的指挥,才发生斜眼咧嘴和身躯扭曲的状况。我后来脸上和身躯上的痉挛无法正常收展,简直痛苦到极点了,正常人是体验不到这种滋味的。
我穿好衣服和裤子小心翼翼地踩着铁凳子下了炕,穿上自己的小布鞋,随后,我用觳觫的目光看着声唤的母亲,她的身躯在炕上不由自主地挣扎着,一会儿弯曲,一会儿舒展,像一条一屈一伸的毛毛虫。暗黄色的灯光照在母亲的额头上,也照在我的身上,犹如上苍给这座黑暗的厨房里添加了一道金光。凛冽的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我的小脸蛋发凉,也吹得母亲的头发在微微地飘拂。
“我的孩子,你过来……”母亲艰难地把头转到我这边地说,“我的宝贝,我的桐娃,你害怕么?”
顿时,我的双眼里溢满酸痛的泪花,在暗黄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宛若我的两只眼睛是亮晶晶的水晶。我哽咽地给母亲点点头,表示我很害怕和担心她。
“桐娃,别怕……妈妈生你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母亲声嘶力竭地说,“我的好宝贝,别哭……男子汉要坚强,要忍耐,方能成大器。——我一会儿就么事了,儿子别哭……”
不一会儿,父亲就叫来了李家奶奶,给我声唤不止的母亲接生。李家奶奶让我父亲把我抱出去,不让我看她给母亲接生的事情。父亲就一把抱起我往门外走,他走出了厨房门,放下我地说:“桐娃,你妈妈在给你生弟弟或妹妹,你就站在这里等一会儿,爸爸进去烧一锅开水……”
父亲把话还没有说完,就一下子溜进厨房里,给母亲烧开水去了。
冷风飒飒地划过我的脸庞,天上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从远处传来某种鸟类的叫声,恐吓着我这个可怜的孩子。大门外面的白桦树在北风的骚扰下,发出刷刷的作响,宛若一群哭泣的白衣少女。母亲在厨房里炕上使劲地叫唤着,李家奶奶也在口里嘟嚷着。可我听不见说的是什么,好像是祈祷老天爷的语言吧!不久,母亲就停下痛苦中的呐喊,父亲打开厨房门,突然,一道刺眼的金光迎面而来,射在我的脸上,刺得我的双眼微微发痛。
“桐娃,现在可以进来看看你妹妹。”父亲站在门边地说,“看看她长得像不像你?来吧,儿子!快进来,别犹豫了。”
我用左手揉揉我的双眼,感觉眼睛里面被金光刺得热辣辣的,就像火烧的一样。随后,我睁开发痛的双眼,金光在我瞳孔中反射出几道光芒,射在父亲的双眼里,犹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我慢腾腾地进了厨房门,走到炕头,来看母亲适才生的妹妹,她的身躯特别小,就像小猫一样大。看着我这个妹妹,我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同时,我的心里撅起一阵欢悦的狂潮,向身体上每一道血管里奔腾,使我感到幸福的知觉。我方才在门外,听见妹妹的哭泣声,声音显得那么洪亮,就像哨子一般,惊破了半夜三更的安谧。可是,我妹妹现在为什么不哭了呢?也许,她适才哭累了,现在要美美的休息一下。
“刚刚生下的娃娃,要灌一些糖水才行,不然就不会噙奶头的。”李家奶奶站在炕边地说,“鸿福,你赶快给我倒一杯糖水来,我要给你们的娃娃灌……”
父亲急忙给李家奶奶倒一杯糖水来,李家奶奶立马接住热气腾腾的杯子,说:“请你给我拿个调羹,让我好给娃娃灌水呀!”
“嗯……好,李家妈,我就给你拿……”父亲急急忙忙地说。
“给,李家妈……”父亲找来调羹地说,“请不要把娃娃呛了啊!”
“放心吧!鸿福,我慢慢地灌,不会呛娃娃的。”李家奶奶给我妹妹灌糖水地说,“糖水,糖水甜如蜜,婴儿喝下一生红,能做宰相能做将,不愁衣食福满身……”
李家奶奶给我妹妹灌下糖水之后,就告辞了,回她们家去了。可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厄运发生了,我刚刚出生的妹妹断气了。我妹妹的脸上渐渐地发凉、发青,像冰封的小原始人。母亲没有发现妹妹已经被死神接去了,父亲也没有察觉出这场厄运,好像他们是看不见的瞎子。
东边的天空渐渐地发亮,黑夜慢慢地褪去它的黑色,但天上还是阴沉沉的,只能看见厚厚的乌云,在空中翻腾而猖獗。北风依旧刮得那么猛烈,像传说中饕餮吐出的口气一样。几声鸡鸣,从我家后院接二连三地叫起,好像公鸡们要叫太阳出来。可今天是阴天,就算公鸡们把太阳叫出来,也看不见它红红的身躯。遽然,天上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这西滩村的土地上,把一切的东西都覆盖得严严实实。妹妹的灵魂在风雪之中飘飞,飞向上帝给她开的天路,去了多么美丽的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