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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发配旷野

作品名称:大江之子      作者:春之旷野      发布时间:2017-05-30 17:26:56      字数:5285

  波涛滚滚的长江,一浪紧似一浪拍打岸边呲牙咧嘴的岩石,溅起无数朵骇人的浪花一涌东去……
  江边,呼啸的北风里不时传来抑扬顿挫、如诉如泣的船工号子:“嗨哟……嗨哟……一顶哟……蓑衣哟……三把哟……棕哟……船工哟……撑舟哟……在江哟……中哟……光脚哟……送走哟……冰和哟……雪哟……赤膊哟……迎来哟……雨和哟……风哟……”
  一条蜿蜒的铁路紧傍大江、沿着气势雄伟的大别山,消失在迷迷蒙蒙的风雪中。
  鄂北火车站股道间,一群身穿退了颜色、掉了纽扣的短大衣,处处褴褛裸露着团团棉花的铁路大修队工人们,有的拿着大橇棍,有的一字排成排,往平板车上装载重型钢轨。他们大都是砸洋镐的,通称“镐把手”,是大修队的主力工人。
  阵阵北风的呼啸声、扣人心弦的装轨号子声、震耳欲聋的钢轨撞击声,夹杂着“镐把手”们雄牛般地吼叫声、南腔北调的斥骂声,以及从江边传来船工号子声交织一片……
  车站站台空地,轨道之间,到处都是堆放的钢轨、木枕、灰枕、轨撑、扣件、防爬器,到处都是横七竖八浸过沥青的黑油枕木、卸下来的旧夹板、旧锣栓,一堆堆、一滩滩,暴露在冰天雪地里。
  平板车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工人,紧握一根龙头拐杖似的特大橇棍,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布满干枣皮似皱纹的脸上紧紧绷着,显得异常严肃,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茫。呼啸的风雪声中,飘荡着他断断续续、一口道地的湖北话:“……玩轨如玩虎!弄不好就伤筋动骨丢性命!那不是闹着玩的……大家伙儿一个个都不能打野,要听指挥!”他是这群大修队工人三排排长、老“镐把手”江友文。“全国学解放军”,铁路大修队也是仿解放军建制命名。
  平板车的另一头,一个胖成畸形的男人,黑黑的腮帮子堆满了厚厚的、泛着油光的脂肪层。他倒背着双手,两指夹着一双雪白的帆布手套,用一口浓重的山东腔在风雪中拉长音调说:“同志们――有人说,咱大修队是‘劳改队’――俺就要问:你――这是站在哪个阶级立场上讲话?不错,俺们这里是有几个批斗对象――可他们和咱不一样――咱们是工人阶级,他们是阶级敌人……”他是这个大修三连的最高领导――书记曲要斗、铁路大修队有名的“四大胆”之一。
  曲要斗原名叫曲来运。“文革”开始改名曲要斗,第一个站出来造反,夺了大修三队领导权,直到军代表接管,他当了三连指导员。只要他一开口讲话,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嘴里缺了两颗大门牙,那是一次卸钢轨时被橇棍打掉的。当时,按工伤给他镶了两颗包银的假牙,“文革”破四旧,他硬是自己拿着老虎钳、忍着剧痛拔掉了那两颗“资产阶级四旧”的包银牙……他敢于造反,又善于钻营,深得领导喜欢。但“镐把手”们对他却没好感,暗地喊他“老豁”、“豁牙”、“豁指导员”。除了这个外号,还喊他“童子孩儿”,因为他已近40岁,却尚未婚娶成家。这次三排装载重型钢轨,是一项非常笨重而又危险的活路,他必须亲自督干。
  “奶奶个熊!三十夜里打个兔子――有他过年、没他也过年!”一个操河南腔的“镐把手”骂道。
  排长江友文果断分好工:两名工人拿特大橇棍上了平板车,四名工人拿着大橇棍站在平板车下……一切布置停当,对这个特别笨重又特别容易出事故的活路他再次强调:“大家一定要听号子!戴好手套,抱钢轨的人、抱住钢轨绝对不能松!拿橇棍的人、一定要跟着钢轨走!橇棍搭在平板车上的动作一定要快!麻利!千万不能大意……老过,喊号子!”
  一字排成队的50多名“镐把手”们立即绷紧神经,迅速低着头、弓着腰、双手紧紧抱住地面25米长的钢轨,全神贯注地等待副排长过来福发号子……
  这时,曲书记突然一声高喊:“且慢!”高度待令的50多名“镐把手”们不约而同放了手、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今天咱们革命、生产一起抓――平板车下拿大橇棍的换一个人。”说着,不由分说夺过一人手中的大橇棍,用不容否定的口吻说,“换谷越春!”话音一落,众皆骇然!50多双瞪大的眼睛齐刷刷地瞪着他……
  惊愕不已的排长江友文望着曲书记说:“这怕不行啰,他刚来,么事都冇做过,么事都还不会……”
  “没啥。”曲书记平淡地说,“对他这种人,就是一个字儿‘狠’!”
  “对他要狠,对全体工人的安全也要负责……”江友文坚持道。
  “就让谷越春干吧,他是来改造嘞,不是来享清闲嘞!”这是准备喊号子的老“镐把手”、副排长过来福说。
  曲书记非常不满这个下级排长当众顶撞他这个连队最高指挥官,泛着油光的腮帮子不停地抽搐着,冷冷说道:“我们都要对革命负责!同志!”接着声色俱厉地命令道,“谷越春!拿大橇棍!”
  听到最高层领导泰山压顶般的命令,身穿一身绿色旧警服的谷越春毫不犹豫地迈着大步从一字队中走出来……从最初江排长讲话的神情和内容,以及他手中的那根龙头拐杖似的巨大橇棍,谷越春已经感受到了这项活路的笨重和危险程度,还有这四根大橇棍举足轻重的份量。他想:曲书记是这里抓“阶级斗争”的领头人,和“反革命”的自己有一种“狭路相逢”之感……然而这不过是“长途跋涉”的起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退却!他一声不吭从曲书记手中接过那根大橇棍,接着走到江排长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情地、坚定地望着他行注目礼……
  大修队的“镐把手”们看到这样一个个子不高、清清瘦瘦,还穿着警察服的小青年,不免都悬着一颗心……
  风,越刮越大,电线呜呜的啸叫声音一阵紧似一阵。雪,借风生威,在人们面前狂飞乱舞……
  副排长过来福操一口河南音喊道:“开始装轨!大家都听俺领的号子:哎――啧、嘞!”
  紧随他深沉、有力,高声唱着拉长的一声领头号子,50多名工人众口一声河南腔有节奏地齐声唱和:“嘿――呀嚯、嚯――嘞!”与此同时,迅速用各自的双手将25米长的重型钢轨紧紧地抱起来搁在胸前!紧接着又将这重型钢轨高高举起搁在高过自己肩头的平板车沿……与此同时,四名手拿大橇棍的工人就在刚刚抱起重型钢轨的那一刹那,迅速将橇棍搁在平板车沿、分别托住已经搁在平板车沿的重型钢轨……
  整个过程惊心动魄、而就在几秒钟内完成……天哪!谷越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重型钢轨啊,应该用大吊车吊啊,怎么用人肉肢体手抱?他不敢怠慢,依样画葫芦照着另一名拿大撬棍的工人那样,迅速将大撬棍搁在平板车沿,却扛不住钢轨的重力,大撬棍渐渐倾斜下来,四根大橇棍的托举力顿时少了四分之一……
  “一!二……”副排长过来福继续喊着他的号子,命令工人们将重型钢轨往平板车中间推。
  江排长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谷越春……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谷越春尽管一直咬着牙,还是没坚持到最后而摔倒在地……这样,另一根大橇棍同样承受不了突然增加的双倍重力,重型钢轨没能推到平板车中间,一头垮下来……
  情况万分危急……排长江友文脸胀得像关公,嘶声高喊:“扛住!扛住!橇棍扛住啊……抱轨的人不要松手啊……”他一边大声指挥和命令,一边迅速跑下平板车夺过谷越春手中的大橇棍……
  “橇啊!托啊!扛啊……”50多名工人的心呼腾一下全提到胸口,扯破喉咙地喊啊,呲牙咧嘴地叫啊……可是仍然无济于事,实在扛不住的钢轨越垮越多,最后全部垮在地上、砸到几名工人腿上……
  “娘呵……”砸断腿的工人凄惨地哭喊着……
  “板完!板完……”过来福惊恐道。
  曲要斗顿时呆若木鸡。
  长江边,抑扬顿挫的船工号子依然如诉如泣……
  
  一节节由铁路货物棚代车皮改装的宿营车厢,甩停在鄂北车站一块依山傍水的空地,这就是鄂北铁路大修队工人们的住处。
  夏天,这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远处的山峦连绵不断,近处的沙河流淌不息。沙河两岸一排排郁郁葱葱的阔叶树林里,从早到晚都可以听到各种欢快的鸟鸣。林间草莽盛开着五颜六色叫不出名的各种野花,终日透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可现在是冬天,远处的山峦阴沉着脸。树林的阔叶早早就开始飘零了,把所有的惆怅都留给了一片片光秃秃的树枝。各种颜色的野花不见了,鸟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沙河的水干涸了,只有一动不动冰冷的石头毫无生气的在那儿躺着,伴着斑斑点点的雪迹……
  大修队每节宿营车中间,都有一座焊着圆铁板的大铁炉,冬季的铁炉终日炭火通红。圆铁板搁着烤焦的馒头角,整个宿营车都可闻到馒头香……
  宿营车门边,堆满了龙头拐仗似的大橇棍,大铁锚似的洋镐,碗口粗的木杠,两个人抬的起轧机,还有横七竖八的铁锹、铁叉、铁筛、铁扒、套筒等大修工人通称的“八大件”。宿营车各个方向都扯满了蜘蛛网似的亚麻绳,上面搭满了万国旗似的红绿裤衩、破衣烂衫……
  平常,“镐把手”们收工后大都三五一堆、或成双成对猜拳行令,喝酒取乐。此起彼伏的河南腔不绝于耳:“哥、俩、好哇!三、桃、园哪!四、进、财呵!五、魁、首呵!六、六顺呵……喝!该恁喝!”(恁,河南方言:你)
  “八、大、仙呵!九、个、巧呵!……奶奶个熊!今儿个俺不把恁灌吐猪娃子算恁小舅子……”
  吆五喝六、呼三喊四,车上车下、里里外外,到处都是酒令、酒话,到处都弥漫着熏人的酒气、酒风……宿营车铁轨下、用荆条围成的材料库四周以及铁路路基水沟……到处都是随手扔下的猪蹄骨、鸡翅骨、牛排骨,还有随处可见的呕吐物……被笨重劳动磨励了一天的“镐把手”们,几乎全都沉浸在酒菜的唯一乐趣中……这也正是大修队平安无事的融融景象。
  装轨事故发生后,连队死一般寂静。“镐把手”惊恐地回忆工地发生的一切,回忆伤亡工人的惨状。上班还好好的,有的还一起吃馍、喝粥,不到半天就缺胳膊少腿……他们想着自己的命运,想着还没成年的孩子和年迈的双亲……
  已经烧得通红的大铁炉把整个宿营车烘得暖暖的。谷越春躺在铺上,透过狭小小窗户望着外面起伏的山峦出神。
  抱着“枯荣不改雄飞志,成败未移鸿浩心”的决心来到这里“经风雨、见世面”磨练自己的,没想到一来就出了这么大事故……他的右小腿也擦伤了,伤不重,但思想很乱。眼前老是浮现装轨、抱轨、托轨,以及事故的场面。他也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随时接受暴风雨般的批斗。这没什么,他早已“久经沙场”……
  “走喔!再么样说,‘脑壳’还是要喂的……”宿营车外有人喊道。“镐把手”们开饭了,勺子、瓷碗敲得叮噹响。
  “小谷,咋样了?不碍事吧?俺帮恁买馒头吧,喝点儿不?”谷越春下铺年轻的“镐把手”陈德顺对他说。
  原来河南人称自己为“俺”,称“你”为“恁”,谷越春现在才听明白。
  陈德顺18岁,河南舞阳县人。他个子高挑、身材结实,两目清秀,一头黑发蓬蓬松松更显得朝气蓬勃。初中毕业正遇铁路大修队招工,“反正比在农村强,苦就苦点儿吧,说不定还有个啥‘翻头’(翻头,鄂豫俗语:造化)呢”,于是当了“镐把手”。
  看着这个敢于和他打招呼的青年人,谷越春心存感激但只淡淡一笑:“多谢,我不会喝酒。还是我自己去买……”不料陈德顺双目圆瞪大声道:“别!恁挺(挺,河南方言:躺)着吧,没事儿……俺才不怕呢!,俺帮恁买个馍,还怕他罢了俺的“镐把手”?毬!那伙人就是想着法儿把人往死里整,踩着人的肩膀头儿往上爬……俺就看不惯!恁要是不拿那大撬棍,咋会出那大的事儿?”心地耿直的他直嚷嚷。
  “不要,不要乱说……”谷越春急忙阻止他。
  馒头买来了,一个状如木梭、硕大无朋的馒头,足有半斤重,谷越春着实吃了一惊。以前吃的馒头都是长方形二两一个。这里的馒头怎么这么大!转一想也是:如此强度的劳动,可不是一两个二两馒头就可以解决的!
  陈德顺买来的菜很丰富:大蒜猪头肉,芹菜豆腐干,韭菜炒鸡蛋。还有粉丝、海带、蛋花“糊辣汤”。铁路大修队北方人、特别是河南人多,厨师也全是河南人。揉馒头是他们的拿手好技一个个揉成的,吃起来又松软又有嚼劲。
  一会儿,宿营车里外都弥漫着浓浓的酒味……
  谷越春和陈德顺两人一块儿吃着饭。在这年头,人们对“阶级敌人”或“有问题”的人躲都躲不及,而陈德顺敢于亲近自己,谷越春一时不知该怎么对待他。
  看看宿营车没人,谷越春问:“你喝酒吗?”
  陈德顺淡淡地说:“会喝,但克制自己不喝。”
  “为什么?”谷越春不解地望着他。在这个“镐把手”的世界里,不喝酒的人还真少见。
  “我不想在酒声中沉沦……”陈德顺紧皱着眉说,眼睛闪烁着光芒。谷越春感觉此人非同一般:胸中还有另一个世界。他想和他谈谈,可想到自己的处境,又缄默了。
  “谷越春同志!”陈德顺喊道,谷越春没反应。
  “谷越春同志!”陈德顺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谷越春惊疑地张大了嘴巴,手中的汤也撒了。他喃喃道:“你,叫我什么?”陈德顺的眼睛瞪得溜圆,诚恳地说:“俺再喊恁一声:‘谷越春同志!’恁相信了吧?啥‘阶级敌人’俺才不信!今天用这部分人整那部分人,明天又用那部分人整这部分人……全都成了阶级敌人……”
  不等他说完,谷越春再次阻止他:“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别怕,小谷,恁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俺不是那种人!俺知道:恁心中一定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一定有好多好多的委屈……但恁现在不能说,或是说了没用。俺不着(着,河南方言:知道)恁以前是干啥嘞。但俺看到恁出工、干活的那股劲儿,那股神态;再看看恁铺上的那件军大衣和军挂包,俺就知道恁不是一般人……也不只是俺,还有王排长,连队张师傅都有数。恁初来乍到,咋能拿大撬棍托钢轨?可恁敢拿!俺就喜欢和恁这样的人交朋友……”
  在这举目无亲的监督劳动之地,突然听到如此发自内心、亲切而体己的话语,看到这深情而和善的目光,谷越春心情激动。他双手托着那只汤碗说:“陈德顺,我以汤代酒,敬你……你会慢慢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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