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乘人之危

　　谷越春在那个小斗室里每天写检查交待材料。
　　“你的问题非常严重！必须好好反省：为什么会走向反革命道路。态度好，认识深刻，可以从宽处理。”军代表对他说，“还有，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明白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谷越春明白军代表讲话的含义：如果没有，现在可以否认。这样，他就不是“反革命”了，仍然是人民一员了，仍然是人民警察了，仍然可以组建宣传队了……
　　但他没有丝毫可以否认的。他的思想，他的认识，他对共和国的担忧，对文化大革命的思考是存在的、真实的。
　　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除了父母，没人来看他。
　　孤独、痛苦、绝望的谷越春想起了远在重庆的好朋友骄向军，立刻给他写了一封信，一五一十地叙说了自己的遭遇，秘密地交给来看他的父亲。
　　骄向军会怎样对待自己呢？他是红色的后代出，而自己现在是“反革命”。分清敌我、划清界线是他当然的选择，他还会回信吗？
　　他又想起自己深爱的恋人王静。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怎样了，此时此刻他是多么盼望王静能来到自己身边啊！哪怕不说一句话……
　　对于王静，他认真地思考了她的社会关系。他认为：在旧社会只有穷苦人才会被抓壮丁，有哪家富人老财的公子被抓走？再说了，就是抓了壮丁，怎么会去美国哪？说不定死了呢？说不定被解放军俘虏了呢！都有可能……
　　他渴望王静来看看他……
　　麻克幻现在是派出所“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组长，职务相当于昔日的闳所长。他喜不自禁，回字脸上终日荡漾着忍无可忍的笑。家里房子有了，现在职务有了，就差老婆了，这是人生重要一步。他决定以铁路派出所“抓办”组长的身份，到王静街道居民组织通报王静男朋友、派出所“现行反革命”谷越春的罪行。
　　当初他将了解到王静大哥的情况报告指导员后，他的目的达到了：谷越春和她“吹了”，但不知王静是否会因此就“算了”，他要不失时机向她进攻……
　　打定主意，在街道造反派组织陪同下，麻克幻来到王静家。王静家本来就有海外关系，后又有“现行反革命”男朋友，立刻被街道造反派看管控制起来。
　　街道造反派负责的是上海人，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对王静说：“侬要老老实实揭发、检举和交代侬的男朋友谷越春的反革命言论和罪行！”麻克幻也接着说：“你很年轻，也很幼稚！不知道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我早就对你说过，谷越春是什么东西？他欺骗了你……你要坚定不移地和他划清界限，回头有我……”
　　王静缄口不言。她知道麻克幻不会放过她，早做好了思想准备：我王静就是因为“观点”和谷越春完全一致，才有了共同的语言。谷越春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可我没有谷越春的胆量，更没有谷越春的精神，我崇拜谷越春，也仍然深深爱着谷越春！虽然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他，但决不会伤害他……
　　女孩子的爱是珍贵的，唯一的，也是坚定的！她冷冷地对麻克幻说：“我和谷越春的‘观点’一致，我承认。但他是公安人员，知道对外人说话的分寸，我冇听他说什么出格的话。”
　　“啊！侬原来就认识啊？”街道造反派负责人见状说。麻克幻附在他耳郭一阵嘀咕后，他立刻大笑，“这事好说！阿拉看这王静确是年轻幼稚不懂事……这事好说，侬就等着阿拉的好消息……”
　　这时余若花回来了，见麻克幻和街道造反派负责人在这里，心中也明白了。
　　“哟，有客人哪，晚上就在这里宵夜，家常便饭。”她说。
　　“啊哟！宵夜啊？”街道造反派负责人打着官腔哼哼道，“宵夜就算了！可侬的事情不能不说啊。侬家本来就有海外关系，侬男人又是坏头头，还嫌不够？还要找个‘现行反革命’妹夫？侬自己掉进去不管，可不能糟蹋了王静呀，她还年轻……”
　　自从嫁给王丰，知道他大哥的事后，人家动不动就拿大哥说事，一家人总是夹着尾巴做人，见人都低着头……可自从认识了谷越春后，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就不同，余若花的思想也改变了。她镇定自若地说：“您家是街道组织负责人，是领导，和我们小小老百姓不一样，说话是要负责的呀！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家有海外关系？就算他大哥在旧社会被抓壮丁了，那也是穷苦人哪？说不定他逃跑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呢？”
　　王静长舒一口气，她不知道一贯忍气吞声的嫂子，今天怎么会变得如此勇敢、如此镇定，她要从嫂子身上得到力量！
　　义气深重的张海河，常常想起串联到江汉突然晕倒、差点丢命的经过。江汉的谷越春，虽然“观点”不同，但为人忠厚、待人诚恳，政治性强，危急中慷慨帮助自己甚至救了一命……
　　还有谷妈妈，那次随谷越春到他家，谷妈妈马上去割肉煨汤……听说江汉的肉不好买，一个月每人只有半斤呢！蔬菜也紧张，每家每天只有半斤菜票……谷妈妈却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的菜……
　　京津地区蔬菜、肉类相对比较充足，张海河则时不时给谷越春家成麻袋地稍去大萝卜、大白菜、红辣椒、圆茄子……他家邻院的刘大伯在汽车运输公司，经常来往江汉很方便。自从“逃难”的谷越春从天津返回江汉后，就一直没他的消息，张海河心中十分牵挂。和妈妈说起这事儿，妈妈立刻叫他坐刘大伯的汽车，到江汉去看看。
　　“天哪，可别出什么事儿……”他妈妈担心地说。
　　看到孩子往日的好朋友来了，谷越春妈妈泪如泉涌。张海河大吃一惊：“怎么了妈妈！”激动而担心的张海河直呼“妈妈”，希望这样的称呼能给点安慰。
　　谷越春妈妈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谷越春被隔离审查受批斗的情况。一边讲，一边抽泣：“这孩子从小就贴心。我们又冇得文化，他上学读书从不让大人操心。每天还要捡菜、捡炭，烧火做饭……大了一点儿就做临工，拿的钱全都交给家里……到派出所工作自己只留18块钱过生活，还要省几个逢年过节给弟妹……弟妹嫌少，生气不要，我总是对他们讲：‘你们不要怪哥哥，他的钱都交给了家里帮助抚养你们啊……’”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歇了一会儿又说：“16岁时，学校叫他去教书，每月22块钱，我嫌少要他去学剃头。他不想去也还是去了……18岁时他要参军，手下弟妹又多，我不让他去，他也听了。到农村姑妈那里，他什么活都做哇，割谷、栽秧、磨磨、打柴……”
　　“到了派出所，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人家说他‘三分钱白菜吃三天’，省下来的钱、粮票，给了不少坐车的旅客……我的伢吃苦啊，以后还不晓得会么样啊……”伤心的眼泪一把又一把地往下垮……
　　张海河听着，他的心一阵又一阵地紧缩，眼泪也簌簌地流……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发生这大的事情。
　　“他怎么那么老实呢？怎么都承认了呢？”张海河无可奈何地说，现在该怎么办呢？
　　天津技校学生有几千。张海河个子高挑、眉目生动，很受女学生们垂慕，甚至争风吃醋闹纠纷。学校个别领导因此时常批评他，引起他强烈不满。文化大革命中，第一个站出来造反，第一个出去串联……
　　认识谷越春后，他想自己造反是针对学校个别领导；而谷越春是从社会、国家和人民出发。
　　听到谷越春现在的情况，他要去营救他。经过一番反复思考，他决定请天津的造反派朋友来江汉帮助自己把谷越春抢出来，再请邻院刘大伯把大卡车开到江汉，待他们抢出人后快速乘车返回天津……
　　“不行，四楼门口有铁栅门，还有身强力壮的警察专门把守。”谷荷莲说，“再说外人根本进不了公安局的大门……”
　　“请谷大伯先进门，我们紧跟在后。”张海河说，“不行就冲上去！”
　　谷越春妈妈完全不同意：“我的伢又冇犯么罪，他是有单位、有领导的人。如果硬把他抢出来，今后怎么办……”
　　听父亲告诉张海河来江汉的情况以及他的打算，隔离室的谷越春十分感动。想起在他家受到的热情招待，想到张海河如此义气，他有很多的话要和他说。但他们不能见面，他只能写个字条：“喝着长江水长大的谷越春再次享受到海河水的甘甜我心潮难平……从天津到江汉迢迢千里，一路都洒满了亲爱的张妈妈和兄弟你的一片情真……兄弟啊，我在这里默默向你致敬……”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仅给了我们学习与磨练，更给了我们战斗的天地与收成。我戴着红领巾和共青团徽成长，并坚定地朝着镰刀斧头奋进……谷越春不惧斗室煎熬甚至皮肉折磨，为了共和国专政的基石我甘愿一切抛尽……不管人们现在怎么看我，不久的将来终会发现：我谷越春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祖国的心是多么地忠诚……此时此刻啊我骄傲：有你这样一位好兄弟、好战友，真诚地鼓舞和陪伴着我走向明天，走向黎明……”
　　看到谷越春那熟悉的笔迹和感人的话语，张海河流下了热泪。
　　骄向军也终于回信了！不知他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判决”，谷越春捧着信纸的双手颤抖不止……他打开信，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是：“亲爱的大哥哥：我还是这样亲切地称呼你，你作何感想呢……”如处孤岛、倍感绝望的谷越春霎时泪流滚滚……他明白：在严酷的大是大非面前，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面前，骄向军，这位18岁的中学生、长征红军的后代是经历了一场怎样心灵的搏斗，最后决定了和自己同甘苦、共命运的选择啊！
　　“你能体谅得到吗？大哥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看到你的信，我是多么地焦急和盼望啊！读着这封信、看着那熟悉的笔迹，我感到甘甜又吃惊：短短一个月，怎么就发生了这样急剧的变化……你从来也没对我过多的说什么，我也没过多地过问。诚然，我所接受的教育和经历的风雨比你少得多。但是，我父亲经过长征，有很高的政治觉悟和思想水平。我可以请教父亲、我的大哥哥啊……最后，我们的友谊之花一定永远鲜艳！永放不败！1968年6月27日。”
　　真挚恳切、感人肺腑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有它的份量，每一句话都有它暖人的力量，一阵阵冲击着谷越春的心，一直泪流不止……此刻，他多么想念远在山城的战友！他有多少委屈要向他倾诉啊…
　　万万没料到骄向军“经过长征、有很高觉悟的父亲”接着也被打成“叛徒”。
　　“大哥哥，我那曾经是党高级干部的父亲，一生征战何止八千里路，出生入死岂止三十功名……”18岁的中学生人生道路上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我们都是祖国忠诚的儿子。我们能够在共同的斗争和考验中表现出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总有一天，朋友！人民共和国会澄清这些突如其来的不白之冤！让我们一起振作起来，抖数精神，坚定不移地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人民胜利的那一天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