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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故事乡村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17-05-20 14:10:34 字数:4840
二婆心想:150元,相当于吃国家粮的一月工资。自己带着儿子,无法上山种地,只是二爷一人,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女儿春华,一学期杂七杂八,要花费好几百。儿子是黑人,必然要罚款,还不知道要几百几千。如果学着别人,赖着不交,乡上村上的干部在自己怀孕时,从来都没有为难自己,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做人做事要知分寸。干部们知道二爷的情况,放自己一马,再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再困难也要交一部分。人不能占尽好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150元,是笔高收入,可以解决这个家庭好多事。况且吃住都有地方,全部尽落腰包,心中便升起贪念,二婆竟然心底已是默许了。便推口说自己带着娃娃,事情多,害怕影响了生意。
张女子一听就知道二婆同意了,说:“举娃子快两岁了。你到这儿来帮忙,把娃娃送到街上的托儿所,早上送,下午接,有人教,有人管,哪用得着你操心。”
二婆又说:“我带着儿女都走了,他一个人在山上,不放心。”
张女子不说话,掩着嘴,拼命忍住笑。二婆问为啥,张女子噗嗤一声:“他一个人过了几十年,还用你担心!”二婆想想也真是,自已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半个月后,二婆将养肥的猪杀了一头,腌好入了缸;把院子里的青菜砍完,晾上了架;把架子上的豆子打了,装好袋;把楼板上的玉米脱了粒,入了柜……看看大的事忙完,收收拾拾,就到张女子的客栈上了班。张女子早就寻个理由,把那妖艳儿狐媚的女孩打发了。二婆就在一楼接待柜台后的房间里支了铺,拿上一串钥匙,整天叮叮当当,楼上楼下地管理客栈。
二婆的房间二十多平方,安了架上下两层的铁架子床,春华睡上铺,二婆带着勤达睡下铺,房间里一应器具齐备,虽说拥挤但很温馨。春华特别满意,上铺隔成独立空间,看书写字不受打扰,夜里下了自习回来,还可再看一个小时的书,由于没人打扰,一觉能睡到早上六点,醒来神清气爽,可以全身心投入学习,春华的成绩便直线上涨,在初三上期,一跃为全班第一。
壬申年的春天很特别,立春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整个冬天很少下雪,条条小路上,土灰逢松弥漫,一脚下去,脚背都淹在浮尘里,走得快了,呛人的灰土便四处飞散。大风起处,刮出满天的黄沙,一切都灰蒙蒙的看不真切。自从二婆带着勤达,住进梁氏客栈,二爷就时常一个人留在石家沟,仿佛又回到了当光棍儿的日子。二爷顶着一身尘土,固定的在三六九的逢场天上街。逢场天人多事杂,自己早早地来到客栈,带着勤达,免得影响了二婆工作;重要的是自已两天不见宝贝儿子,就心里憋闷难受,啥事也干不成。二爷有时在客栈住下来,与二婆偷偷摸摸,寻个合适的时辰睡一觉,又返回山上去劳作。不这样不行,儿子茁壮成长,虎头虎脑讨人喜欢,罚款却一分没交。生儿子带来的压力,已经让二爷感到再不努力,就要被全沟人耻笑,自已将颜面扫地。生得起儿子,交得起罚款,话可不能拿给别人说。
村书记已经来找过二爷好几次了,对二爷说:“你家举娃子马上就两岁了。应该把罚款交了,好上户口。时间转眼就到,到时上不了学,都是本家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二爷知道书记的意思。一个村有了超生户,从上到下都要受理抹,要扣钱,要处分人,如果按规定收上罚款,情况又大不相同。区上乡上经费紧张,收上的钱,各级会按比例分成,可以兑现大家的工资福利,实在比受处分实惠得多。就好比收缴的三提五统,每个村每个干部都有任务,如果一个干部负责的任务,能上半年完成,自已可以留五成;如果九月份完成,可以留三成,留成部份就是自已的奖金。如果年底才完成,就必须百分之百上缴,如果年底完不成,欠账部分就要从自已的工资补助中扣除补足。很多干部干脆东拼西凑,将自已的任务在上半年顺利完成,自已一家一户慢慢催收。制度的设计,将公私矛盾转化成了私人矛盾,将公私利益转化成了私人利益。二爷明白过中决窍,自已不交,就害了书记,害了驻村干部,甚至害了乡长。更重要的是,一旦不交,到处都会流转出自已的赖皮行为,人品大打折扣,以后交道往来的人会逐渐减少,慢慢变得形单影只。
二爷也想挺直腰杆,打伸手臂,一手交清,可实在没钱。前几年修房子,结婚做酒席,这两年春华在张家场读书,除去学杂费不说,每周最少也得给三元五元,有时学校还要交十元八元资料费,冬天还得交上十来元的烤火费。二婆怀勤达,进医院生产,满月酒,真是八方要钱。偏偏地里出产的东西不值钱,卖不上价,一年累死累活,支完门户差事,顶多能保证不欠不贷。况且罚款对任何家庭来讲,也是一笔巨款。二爷寻到书记,请他帮忙算算自已到底该交多少钱。书记算出来两个数字,最少应交3968元,最高应交11880元。
“这个差别,咋、咋,这么大?对不对哦?”二爷弄不懂其中的奥秘,诚心实意请教书记。
“我是按政策给你算的。生举娃子那年,人均收入是660块,你们一家3个人,总收入最少也该1980块,最少可以收总收入两三倍,最高可以收五六倍……”
“哪种收两倍,哪种收六倍?”二爷实在想不出为啥中间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这个,关键看乡长怎么给你算……”书记给二爷举了若干个例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找个有背景的人给乡长说一声,就可以省下几千块:“这是符合政策的,乡长也不会犯错误。”书记着重给二爷做了说明。
二爷想自已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有背景的人,只好听天由命了。有一条是铁定的,自已必须要有钱,只要把钱赚够了,管他怎样算,该交就交吧。当然如果只交三两千块最省事,要交一万多,自已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就是有,也舍不得啊,上万啊,全部家当也不值这个数。
二爷整天计谋着从哪里生钱。虽说土中生白玉,地里出黄金,可要找到顶用的门道真不容易。二爷去向祖爷爷讨主意,祖爷爷也说不准,劝二爷,光种粮食不值钱,不如种些黄莲、玄参等中药材,林子里栽些厚朴、黄柏、杜仲,家里也可以招几桶蜂子,东方不亮西方亮,可以多换些钱。不过药材也说不准,药疯子哈,有时贵有时贱……二爷听祖爷爷说得有理,真的就种了五亩黄莲,三五年就可以挖了,一斤干黄莲可以卖八九元,一亩地可以收两百多斤干货;种了两亩玄参,一年一收,一亩可以收干货三四百斤,一斤可以卖两三角。二爷还在林地里栽了几亩水杉和柳杉,十年后就可以出材了。只是种药材活太多,比如黄莲就要栽幼苗、除草,采挖后还要炕干,一年四季不得空闲。但想到良好的预期收成,累累总是值得的,二爷于是一年四季就终日忙碌在大山里。
二婆心疼二爷,一个人在山沟里爬进又爬出,回到家里,冷锅冰灶,喝一口热水也要自已动手,如果自已在家,总不会如此凄惨,心中便觉得对不住二爷。看看身边欢天喜地,乱蹦乱跳的勤达,又觉得一切的苦都值得,可一旦想起那年夏至节的光景,二婆又觉得二爷好可怜,自已好无赖……二婆守着店面,常常一个人无来由地胡思乱想,时不时,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转眼勤达就两岁了,等到九月份开学,勤达就两岁半,正是进幼儿园的年龄,如果今年不上明年上,三岁半上幼儿园就大了。当然,山上好多娃娃不上幼儿园,常年跟着父母在地里打滚,和泥土石块、昆虫青草作伴,只在上小学前上一年学前班,学学规矩就上学。可勤达不能这样,黄大爷说他成在文化上,不上就把娃娃耽误了。况且,张家场街上的小孩都在上,如今住在了街上,也应当入乡随俗随大流,要不然,娃娃连个玩伴都没有,旁边人会看不起乡下人。再说自已在帮工,娃娃在身边耽误事,张女子不说,自已也该有分寸。二婆打听到,进幼儿园必须要带上户口本,否则任你磨破嘴皮也没人理。勤达是黑娃儿,没有户口。要上户口,必须先交罚款。二婆想着那惊人的数字,头皮就一阵阵发麻。
二爷为了确定自已该交多少,请书记带着他到区公所的计生办,来回跑了好几趟,管事的说:“这可说不清,这是领导定的事,我们办事员做不了主。你问我,我也说不清,我也不能说。”
一来二去,混得熟了,管事的坐在酒桌上,压低声音告诉书记和二爷:“从平常领导处理的看,收三倍是最好的,算下来最少也要交6000,一般都要算四五倍……这个可不能传出去,这是纪律。”
二爷一边应承,一边盘算:6000元,不吃不喝10年也不够,就是端国家饭碗的,一个月一百多元的工资,不吃不喝也要四五年。算了算了,就当黑人吧,到哪儿去找这么多钱啊,黄大爷给儿子取名叫文举,全错了,错完了,莫户口,学都上不成,文不了也举不了,更不可能从文化上出人头地了……
书记可怜二爷的处境,趁着酒劲点播二爷:“守着一尊大神不烧香,你真的不让儿子上学啊?”
“啥大神,我、我,你又不是不晓得!”二爷愁得没点主意。
“你去找祖爷爷啥,让祖爷爷出面说说情。”
二爷突然明白,怎么把身边这尊神忘了。忙忙地拉了书记,向祖爷爷仔仔细细讲明白。祖爷爷听了罚款中间的弯弯绕,明白了事情的关节窍,带上二爷来到区公所。碰巧区委书记正在办公室,老远就出来迎了祖爷爷,把祖爷爷让到自已的椅子上坐下,一叠声地召唤办事员泡茶倒水,二爷跟着祖爷爷,享受着张家场的最高礼遇,慌得手脚也不知如何放,说话全结巴,连自已的名号也说不清。
祖爷爷开宗明义,说完二爷的家事,又说二爷是自已的亲侄孙,眼看着一房人要绝后,好不容易娶妻生子,便要求区委书记在罚款上按最低要求处理。区委书记见二爷眼睁睁地盯着自已,便站起来请二爷迴避一下,说自己先给老领导汇报清楚了,再请二爷过来。二爷前脚走出书记办公室,区委书记后脚就将门掩上。二爷看看老旧墙壁上,已经不太鲜红的最高指示,心中嘀咕着祖爷爷能否拿得下书记。也不知这区公所院子里,是书记说了做数,还是区长一言九鼎。
正在二爷胡思乱想的当口,门吱嘎一声打开,区委书记冲他喊:“老梁,你进来!”
“崇廉,考虑到你的实际,书记同意适当关照,快谢书记。”二爷屁股还没坐稳,祖爷爷就开始冲他说话。
“谢谢、领导,费心了。”二爷转过头去,半弓着身子朝书记道谢。
“莫谢莫谢!老领导指示,我们当下级的一定办好。谢老领导,谢老领导!”区委书记笑眯眯地看着二爷。
“不给你添麻烦了,我还要去赶下场。”祖爷爷从书记的椅子上站起来:“你有办法,好好干,有前途!”
“谢谢老领导,吃了饭再走……”书记边说边走,一直将祖爷爷送到大门外。
“荣贵爷,要、要、要我交好多?”二爷跟在后面,心里无底,不知他两个在屋里说些啥,更不知道自已要交多少钱,区委书记一转身,二爷立马就问祖爷爷。
“你准备了好多?”祖爷爷笑着问。
“我只有几百元,想、想、想尽了一切办法!”二爷实话实说。
“书记也没给你定数数,你哪天要去交了,给我说。”事实上,区委书记向祖爷爷报告:社会抚养金按政策可以收取上年度家庭总收入的二至六倍,老领导有指示,当然只收两倍,算下来只有三千多元钱。政策还允许分期分批交缴,只要交了,就可以上户口,老领导安排了,可以按三千元钱的百分之六十先缴,余下的嘛,有就交,没有可以欠。书记一再向祖爷爷汇报,这个坚决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政策只适合老领导。祖爷爷心里异常舒畅,暗赞政策制定者有大智慧,这就是中国人,原则灵活,融汇贯通,就是人才。
“可以先交一部份,书记同意先给举娃上户口。”
“先交好,好、好多?”二爷问。
“准备好了两千,我同你一起去办。”祖爷爷说。
从此,二爷二婆就奔着两千这个目标,加油努力。2000元,不容易啊。一年时间养一头肥猪200斤,也只卖得了两百多元;一斤土豆才两毛,一个鸡蛋一毛,一斤竹子四分……两千块,要一群肥猪,一车土豆,几卡车毛竹,谁叫地里产的不值钱!二爷二婆天天掰着手指头,无论如何也凑不足。张女子肯给150元一个月,给二爷二婆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
二婆虽然记恨着二爷与她有一腿,但张女子开朗泼辣,心直口快,还是招人喜欢。自已在这里,正好坏了他们的好事,还有那赵妹仔,也可一并监督。二婆将心底的不快,深深地埋葬,认认真真地干事,仔仔细细地存钱,尽快交上罚款,儿子就可明正言顺地生活,不再是黑人。可是要2000块啊,谈何容易。转眼就该春华中考,又到了用钱的时候。找钱时八方艰难,花钱时手一松就没有了,不经用!成家立业尤如针挑土,败家用钱尤如水冲砂,这个钱啊,来得艰难,去的快,尽人事,听天命,慢慢努力吧,人生总会有到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