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第十九章

　　想到这里，妈就不寒而栗，仿佛头发都竖起来了。这时，她想跑回去，房里还有一对幼小的儿女，不能让他们被日本人的飞机炸着。我妈转身，关上门，就往房子门走。走了五六步，就听到了刚才平静的门外，现在忽然有了说话声音。妈妈就想看看：是谁在那里说，也想知道一些信息，这样对自己家里有好处。于是，妈妈就把门打开，看到：李正东大哥和几个中老年女人站在过道上有些清闲地聊着。
　　“李大哥，这声音好像从南边传来的吧？”一个四十多岁、身着半新带小朵茉莉花图案绸缎旗袍的女人，她非常疑虑地问，并转脸看着李大哥。李大哥身着码头工人的蓝灰色工作服，双手叉腰，正在对着向他们这个方向慢慢飞来的飞机。这时，在他们眼前的具有巷道气息的一段灰色陈旧墙头上的远处天空中，飞机合着天空在隆隆地响着。
　　“嗯，好像是。”李大哥叫李正东，34岁，身着蓝工作服。壮实的体魄，黑里透红的脸，人非常和善、仁厚。
　　“那边，是中华门吧？”女人这次用右手一指，有些惊异问。而这一句猜测使她开始担心了。因为此时，江城（南京）的中华门以及整个全城都能听到时而急急如大雨般的枪炮声，过不多久又骤然减弱，听起来，让人害怕！尽管，让人担心。可是此刻，有在全城的国军的保卫，我妈心情踏实。而现在飞机可能要向他们这里来，这就令人不踏实了。
　　“看起来是那个方向。”李大哥还是平静回答。他好像站在那里，仅仅是以看飞机的姿态出现，也没有太往飞机的飞行方向想。
　　“看来，日本人的飞机又要轰炸了。”旁边一个老女人声音有些发颤，自言自语嘟哝道。
　　还有一个老头颇为气愤：“我听说，日本鬼子已经在前天开始进攻了。”
　　“谁说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问。脸上非常意外！
　　“杨进发昨天带他的女儿去幼儿园，我听他说的。”
　　“他说的是哪里？”另外一个老女人问，非常的关心，好像这事对她有影响似的。
　　老头更为确切地回答：“是雨丝台（雨花台），金风山（紫荆山）。”
　　一阵沉默。
　　“这下好了。原先是飞机在天上炸，心想只要是日本鬼子不攻进城，都要稍微好些；这回是天上和地上一起来。”老头抱怨了。又说，“看来，江城真的倒霉了！”他说完，他的脸上郁闷起来，无可奈何摇摇头，又叹气。
　　这时，四十岁的女人问：“李大哥，你今天怎么不去上工？”
　　李大哥回答：“今天，该我休息一天。”
　　“正好，你可以带淑琴和自己儿子去莫愁湖玩。”
　　“我是想。”李大哥说。又看了看身边的人，不过马上又看看对面的天上。
　　老头笑一下，认为李大哥真是运气背。就对李大哥说：“这下，恐怕不好去了。”
　　李大哥没有说话。
　　大家又把注意力转向飞机。
　　听到他们说雨丝台、金风山、中华门，妈妈立刻想起了伯伯现在不正在中华门吗？既然，日本人都开始在攻城了，那中华门会安静吗？他们那里怎么样了？日本鬼子攻进城没有，有没有伯伯的兄弟们被打死。妈妈想道：可是，这些我们怎么会知道呢？想到这里，妈妈更是担忧不安，不仅仅是被她视为自己亲兄弟的俊斌——我的伯伯，还有他手下的那些弟兄，因为，他们过去经常由我伯伯轮流带到我家来耍，跟着我伯伯喊嫂子。他们纯朴耿直，也把我妈妈当作自己的嫂子，叫我爸爸大哥，毕竟，在外当兵，一年两年都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在我妈的心里，他们是多好的国军兄弟和战士！现在已经打仗了，他们怎么样了？想到这里，妈妈非常关心这些战士。就感到心急，也想知道他们的情况。
　　“不好，日本人的飞机朝这里开来了！”五十多岁的老头忽然说道。好像他才意识到日本人飞机的企图似的。
　　老头马上接着喊起来：“对啊，向我们这边开来了。”他的声音里，明显听出有些发颤。
　　“快走，不然，就会被炸死了。”李大哥提醒大家。
　　“啊……”四十多岁的女人吓得尖叫一声，突然双手举起，脸都吓白，好像见到了鬼似的，转身就向右侧胡同拔腿跑去。她先前还沉迷于观赏飞机的表情还僵在她的瘦脸上。
　　人们赶快就散去。
　　李大哥是背对着我妈的。他一转身，就看见我妈一脸紧张不安，想跑自己的身子又不容许，影响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不跑，日本人的飞机马上就飞到这片平房的区域，所以，就在那里左右为难，惊慌失措！心肠好的李大哥看见我妈这样紧张无助。他立刻快步跑到我妈站着的门口跟前：“小芬姐，快回去，日本人的飞机来了！”
　　“嗯。”妈妈更是紧张。她的一个大身子，一转身就有些晃。李大哥看到了这一情形，明白再晚点我妈就会被飞机炸。这个好汉，就决定帮我妈，当然，他这样做同样自己也危险。但是他没有只顾自己。
　　李大哥又抬起他热诚的团脸往天上看，飞机就要到这一片平房的上空了；就二话不说，伸出右手扶着我妈的左胳膊：“我帮你，嫂子。”
　　然后，他把我妈扶回院内，这一时间是两分钟不到。这时，已经明显能听到飞机声到我们这一片房子的高空上了，嗡嗡声更响了更粗重了，就像在你身边。我妈更紧张，她觉得需要马上喊李大哥到房里躲一下，也许更好些。我妈就立刻回脸对李大哥说：“李大哥，飞机要到了，你到我房里躲一下。”
　　“没什么！”李大哥非常泰然地说。
　　“那谢谢你。”
　　李大哥就立刻转身离开。这时，飞机已经到达我家院子上空，而且，飞行高度已经顿时降低，能清楚听到粗重而响亮的飞机发动机声几乎就在我妈和李大哥的头上方吼叫着，就像是一个恶狠狠的高大的人在你的脸边高声吼叫。李大哥快步向院门跑去，因为，他知道自己家里还有老婆和一岁不到的儿子在家里，他要去保护自己的妻儿。当他跑到院门边时，飞机上发出的一串子弹急急地斜射下来，有几颗击中了李大哥的头；其中多颗射到他过来些的坚硬的三合土上，还冒起些幽微的蓝烟子。已经到院门边的李大哥，头部流出血，身子一下震抖动两下，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铁棒狠打了一下，他就横着倒在门槛旁的有些灰渣的地上。这时，飞机忽地一声扬长而去，如一个恶霸打了人赶紧跑走了一样。
　　妈妈惊呆了！眼珠瞪得大大的,从李大哥和她告别到跑近院门边也是三四秒钟的时间，李大哥就死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一瞬间，我妈头晕了。她双手放在嘴边，仿佛不要让自己叫出声来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妈才恢复过来。我妈觉得该去告知李大哥的妻子，他家住在右边胡同过去的一个小院里。心里有了这个注意，我妈还是处在神态恍惚中，李大哥是帮助自己才被日本人的飞机打死的，我妈想自己该怎样对李大哥的妻子说呢，自己又怎么面对他的妻子呢？在这样的心绪下，我妈才脚步不稳，向院门走去。这时，她看见头朝右边，脚在左面，身子斜躺在门边地上的李大哥左侧头上鲜红的血把这面的头发染红，并慢慢顺着他左耳下开始发白的腮帮流到地上，渐渐地形成一小摊殷红的血。李大哥的脸渐渐发白了，慈祥厚道的脸侧歪向右边，壮实身子仰躺在地上，发黑的眼睛闭着，仿佛安然地入睡了。他已经没有气息了。手在微微抖动的我妈好不容易开了门，想出去，脚是软的，她感到自己要倒了，就双手马上抓住门。这时，正好杨大妈经过，她看见我妈难受的样子、难看的脸色，以为我妈遇到什么事了，就站住。关心地忙
　　“小芬，你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我妈非常脆弱！还是手紧紧抓住门回答：“杨大妈，麻烦你去淑琴家里把她喊来，李大哥为了帮助我，被日本人的飞机打死了。”
　　“嗯，我马上去。”杨大妈明白了。也非常的惊愕！想到我妈怀有孩子不方便，就回转身匆匆向右边胡同走去。过了五分多钟，一张脸瘦，长得非常漂亮，脸阴沉，急于想看见自己丈夫又非常令她大感意外而惊异的李大哥的妻子26岁的淑琴，她怀抱还不到一岁的儿子，跟着杨大妈赶来了。她俩进了我家的院门，淑琴看到对自己体贴、质朴、心肠好的丈夫躺倒在门边：
　　头边的地上是一滩红殷殷的血。惊雷般大喊：“正东，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然后，她身子一偏，怀抱着的孩子还在她怀里转动着红红的嫩白的脸蛋，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身边的人，又看看别处。而淑琴这一下，由于身子一偏和亲眼见了倒在地上是死去的丈夫，她差点摔倒。在一旁的杨大妈马上用手扶住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