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满夷当官第三十五章

　　凰满夷笑道：“看样你们是谁也不会背诵了！你们听着！我给你们背诵——”凰满夷用标准的普通话，就像广播电台里的播音员一样，一字不差一字不落地背诵起了《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背完了！山浪花们一个个变得乜呆呆的了！凰满夷跟他们说：“就你们，连老三篇都不会背，仅仅会那么几句语录，这分明是你们在作表面文章嘛！对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不忠不敬！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要背诵老三篇！你们听清楚了吗？啊？”
　　山浪花等齐声回答道：“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我们一定！一定——”
　　凰满夷说：“我刚才没按照你们现在的说话方式说话，那是对你们的考验。你们的警觉性还算很高。只是不会背诵老三篇。这是不行的！好了！我还没吃中午饭。我还有很多革命工作要去做！你们快给我上饭吧——”
　　山浪花一摆手，说：“赶紧给首长上饭上菜！快——”
　　顷刻间，一盘猪肉炒干豆腐，一盘清炖豆腐，一碗大米干饭，就摆在了凰满夷面前。凰满夷很饿的。说了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节约闹革命！谢谢你们，我吃饭了！你们去忙别的革命工作吧！”
　　山浪花们一起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坚决听从首长教导，我们去忙别的革命工作了——”
　　山浪花们离开了凰满夷的餐桌，做别的事情去了。
　　一会的工夫，凰满夷就吃完了。他把钱和粮票一并地放在了餐桌上。之后，没再搭理山浪花他们。都在里间厨房和库房里干活的山浪花们，觉得都收拾利索了，也就该休息了。山浪花喊道：“谁也不许回家啊！都在这里，老老实实地按照上边派来的首长的指示，把老三篇都一字不落地、一句不错地背出来！今天要是背不下来，就站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像前，鞠躬请罪——”
　　山浪花把饭店里的人都叫到了餐厅里。她发现，那个上级派来的年轻轻的首长已经不见了身影。她拿起餐桌上凰满夷放下的半斤地方粮票，还有一元钱。她无比敬佩地说：“这位年轻的首长真好啊！真是太好了啊！吃完饭知道给钱给粮票啊！觉悟真是太高了！真伟大啊！难怪老三篇背得那么熟啊！”
　　山浪花为什么发出如此的感慨啊？那是因为，自打文化大革命在这里兴起之后，凡是戴着红袖标的人，来这家红旗饭店原来叫十里香的饭馆里吃饭，压根就没有一个再给钱给粮票的！都是白吃白喝的，一个个的都标榜自个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最最高尚的造反派！革命的造反派连走资派都给拉下马了，在这小饭店里吃顿饭，谁还敢要钱啊要粮票啊！那不是找着让革命造反派革自个的命造自个的反吗！所以啊，这么多时日了，山浪花总算是遇见了一位吃饭给饭钱的了，而且还会背诵老三篇，还是个那么年轻的那么年轻的上面派到下面来的首长！这能不让山浪花大发慨吗？山浪花可不敢说那些来店里吃饭不花钱的人是坏人，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说的！明摆着呢，人家那都是红卫兵！都是红色工人红色农民的啊！山浪花想了又想，算了又算，这个十里香餐馆现在的红旗饭店，起码二十三天里没有任何收入了！今天是二十三天来的第一笔收入！山浪花跟大家说：“就冲着这一元钱和半斤地方粮票，咱们也得向人家年轻的首长学习！向那位没留下姓名的年轻的首长致敬！没什么可说的！赶紧的！把老三篇背下来！说不定啊，什么时候，那位年轻的首长还得来咱们红旗饭店考咱们啊！咱们可不能丢人现眼啊！好了！都背都背吧——”
　　红旗饭店的餐厅里，响起了一片朗朗的读书声。《为人民服务》：一九四四年九月八日。毛泽东。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
　　山浪花领着饭店的工作人员下定决心要把老三篇背诵下来——山浪花他们真的很害怕那位没留下姓名的上面派下来的检查工作的年轻轻的首长，再来检查他们背诵老三篇的情况啊！
　　再说凰满夷吧。他一个人离开了红旗饭店之后，心想着，赶紧赶往大榆树村。他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三十一分了。这时候往大榆树村赶山路，那得走到什么时候啊！在山里走夜路，那是很危险的。道路不好走自然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你手里没有一杆猎枪，什么狼啊虎啊熊啊豹啊，都有可能出来伤人的啊！凰满夷想，即便胆子再大，你手里没家伙，怎么可能战胜狼虎熊豹呢？那就是白白送死的！死得很没有意义的！凰满夷最后决定，留在北岔镇，住上一宿。明天早晨吃完早饭，再赶往大榆树村。还不到三点，凰满夷决定找一家旅社安住下来。他从原路拐了个弯，走向了一条比较宽敞的大街。这条大街是通往北岔镇中学的。他不知道啊！就信马由缰地往东面走着。大街两旁的店铺好像是都关门了，看那门上，都贴着大字报啊！没什么新鲜的，除了大字报就是大标语！走着走着，他听见了口号声：“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乎长江！打倒大逃犯章程路——”这口号声是从北岔镇中学的操场上传出来的！听到了第二句口号，凰满夷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处！“章程路？大逃犯？这是章副县长吗？这是怎么回事啊？”凰满夷加快了脚步，朝着传来口号声的方向，先是急步走着，到后来，就是跑步了。他一口气跑到了北岔镇中学的大门口。他终于弄明白了，北岔镇中学的红卫兵们，正在操场上开批斗大会啊！当然，不仅仅是北岔镇中学的革命造反的红色的师生，还有很多很多的群众。操场不算小，已经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凰满夷揪着一颗心，挤进了人群。人群里的所有人都戴着红袖标，就没有一个不戴的。都戴着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像章，再看看每个人的胸前，都佩戴着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的语录徽章。凰满夷下意识的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心里不免一震，在红旗饭店，就闹了一回悬了啊！不行！得先找到像章和徽章！必须的！没有戴那个是要惹大麻烦的！他正想着呢！嗨！他觉得自己的腰眼儿被什么人的指头碰了一下。他赶紧地回过头来，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像章和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徽章。妇女板起了面孔，但声音很低地问道：“你为什么不佩戴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章？为什么不佩戴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徽章？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吱声！这就跟我走！赶紧跟我走——”这位妇女很厉害的，上来拉住了凰满夷，就往人群后面走去——凰满夷聪明，心里料到了，这是一个小贩子，是一个专卖像章徽章的小贩子！他跟在这位妇女后面。妇女把他领到了操场西面的一棵大槐树下。妇女的脸顿时布满了笑容，跟凰满夷说：“小同志，革命的小同志！赶紧地戴上伟大领袖的像章和语录徽章吧！不然的话，你会惹大麻烦的！我可是为你好啊！小同志！赶紧地来一套吧——”
　　凰满夷问道：“阿姨！多少钱买一套啊？”
　　中年妇女又严肃起来了：“小同志！革命的造反的小同志啊！话可不能这样说的！你得说请一套的！不然的话，那可就犯了大不敬了大不忠了啊！”
　　凰满夷赶紧改口说道：“阿姨，请一套多少钱啊？”
　　拿着像章徽章的中年妇女笑了：“不贵的！像章一块钱，徽章两块钱——”
　　凰满夷惊诧了：“哎哎呀！怎么这么贵啊！”
　　中年妇女又把脸拉下来了：“嫌贵？小同志啊！你今天要是不买不戴上！你就算是找倒霉了！不是算啊！你就是找倒霉来了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喊红卫兵小将！现在不就在开批斗大会吗？你身份不明！又没有红卫兵造反团的红袖标！胸前也不佩戴像章徽章！我怀疑你是黑五类！瞧你这样就是个黑五类，不是地主狗崽子，也是坏分子反革命狗崽子！要不就是走资派子女！快交代！你是从哪来的！你要干什么？快说！”
　　凰满夷看着变了脸色的像章徽章小商贩，一时真的不知怎么办了。他赶忙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三元钱，恭恭敬敬地递到了眼面前这位非常会做买卖的小贩子妇女手里，说：“好了！阿姨！我请了！我请了——”
　　那位妇女脸上立刻显出笑容，把像章和徽章递给了凰满夷，说道：“这就对了！赶紧戴好赶紧戴好啊！嗯！对了，红袖标，你也没有啊——”这位小贩子妇女，从黄色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红袖标，上面印着：红卫兵！红卫兵三个大字的右下方，印着：北岔镇中学红色造反团。小贩妇女把红袖标塞到了凰满夷的手上，说，“这个红袖标，我就收你一元钱吧！”凰满夷心想，这个女人真不得了啊，这发的是造反革命財啊！没办法的，买吧，不买一个红袖标戴上，也真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他跟这位小贩妇女说：“阿姨！我买了！”
　　小贩妇女帮助凰满夷把像章徽章戴好了，又帮助凰满夷戴上了红袖标。小贩妇女拍拍凰满夷的胸膛，赞道：“这才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红卫兵小将啊！可以了！你可以走进造反派红卫兵的人群里了！”
　　台上又喊上了口号。大喇叭把口号声传的很远很远。凰满夷又听到了这样的口号：“打倒大逃犯章程路——”
　　还没挤进人群，凰满夷问小贩妇女道：“阿姨啊！这口号里喊的要打倒的人，是干什么的啊？”
　　这会儿，小贩妇女一下子挣了凰满夷好几块钱，心里高兴啊，于是便跟凰满夷说：“你问的是那个姓章的叫章程路的人啊，他不是我们北岔镇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是，他是外县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他是北边凤凰县的一个副县长啊！”
　　“啊？啊呀！”凰满夷吃惊不小啊！“那，那为什么在这儿斗争批判他啊？”
　　“小革命同志啊！红卫兵小将啊！”小贩妇女说，“看来你还真不是我们北岔镇的！好了！不是就不是吧！我呢，跟你说了吧！谁让我挣了你好几块钱呢！革命的小同志啊！它是这么回事啊！我跟你说吧——嗯，这里头太闹得慌，咱们还是到那棵大槐树下说话吧！”小贩妇女又把凰满夷领到了那棵大槐树下。小贩妇女说道，“你不知道的，我们北岔镇公社有个大榆树村，大榆树村的小队长叫凤封贵，媳妇叫凰飞英。要说人家小队长家两口子的为人，那可是没地说的。心眼好极了！心都特别地善良！这不是吗？天下都在造反闹革命，满天下都在夺权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啊！凤凰县的副县长章程路，那不明摆着是个走资派吗？当然了，实际都是好人！可这会谁还管你是不是好人啊！都批都斗！一个也不剩下了！听说啊，也是章程路自己跟我们这里的造反派红卫兵交代的，他找了一个人保护他自己。那个人不是什么大人物，可是也算是个当官的！当什么官啊！就是凤凰县第一中学学生会主席。据说那个学生才上高一啊，说是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当上学生会主席了，看样子，年龄不大点儿可是个老主席了啊！那个学生会主席不是别人，就是大榆树村凰飞英的大侄子，叫，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啊，对了！叫凰满夷！于是那个凰满夷就答应了章副县长的要求，决心把章副县长保护起来。凰满夷心想我们这北岔镇的大榆树村天高皇帝远的，又是山区。于是就把那个章副县长送到了他的姑姑家里。哼！凰满夷以为章副县长算是进了保险箱了！凰满夷错了！大错特错了啊！小革命同志，红卫兵小将啊，他怎么知道，在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地方，那儿也是存在阶级斗争的！大榆树村有一户人家，家里五口人，户主也就是掌柜的，叫艾耀设！这个艾耀设本身很没有人味的，就是说没有一点道德的！艾耀设最大的爱好就是赌博，常常到我们北岔镇来赌博。他那个人啊，嗜赌如命，逢赌必输！他家里叫他赌博输得个家徒四壁了。小队长凤封贵，也就是凰飞英的男人，他是一队之长啊！于是他就总教育艾耀设！劝他不要再赌博了！可艾耀设哪里能听得进去啊？这不嘛！事有凑巧啊！那个学生会主席凰满夷前脚把章副县长安排到了姑姑家里，后脚没过两天啊，艾耀设就知道凤封贵小队长家里来人了！来了个大官！是来避难的大官！偏巧艾耀设手里缺钱，又来了赌瘾！于是他就拿这事来威胁凤封贵家！他一大早晨就跑进了凤封贵小队长的家里，跟凤封贵说，你给我一百元钱，否则，我就到镇里红卫兵红色造反团那儿，揭发你！你们家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把外县的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隐藏在自己家里！快给我钱！我什么话也不跟镇里人说！你要是不给我一百元钱，我现在就去镇里揭发检举你们！快拿钱！凤封贵小队长才不吃艾耀设这一套的，他是当过人民志愿军的，他是抗美援朝的功臣，他才不怕艾耀设的狗屁威胁呢。于是就狠狠地训斥教训了一通艾耀设！让凤封贵小队长万万想不到的是，艾耀设真的就跑到镇里，真的就跟中学里的红卫兵头头揭发了章程路隐藏在凤封贵家的事情。好家伙啊！红卫兵司令，就是现在在批斗台上喊口号那个人，叫玫任性！带着一百三十多个人，步行着，开进了大榆树村。没什么好解释的，玫任性他们一打一问，那个章副县长就一点不落地全部交代了！还算挺好的！玫任性他们，还真的给了凤封贵家里一个大面子，看在凤封贵毕竟是抗美援朝的一个功臣，没有批斗凤封贵小队长还有他老婆凰飞英！玫任性他们把章程路押回到我们这北岔镇之后，连夜就召开批斗大会。这都多少天了，天天都开一场批斗大会，天天都要游街示众啊！我说小革命同志啊！红卫兵小将啊，这回你明白了吗？只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逃到哪里那也是不行的！还有啊！大榆树村，你说才几户人家啊！那人和人啊，那就是得罪不起的！你看那个老赌棍！这会倒成了阶级斗争的大英雄了！昨天就在这台子上给群众做上了报告，讲什么阶级斗争，讲什么革命的警惕性什么的！那个玫任性还给他封了个大官，叫忆苦思甜宣讲团团长！那个艾耀设这回算是抖起来了啊！每天好吃好喝，玫任性指定了红旗饭店里，一天供艾耀设三顿饭，晚上还得给半斤酒呢！白吃白喝一分钱也不给人家的！小革命同志啊，你说说这到底叫什么事啊？要说我刚才讹了你几块钱！我跟你讲啊，我也是没办法的！当然我脑子也是比较活络，善于挣点钱的！我得养家糊口啊！我叫郁金凤，我男人叫贲月福，这里的文化大革命刚搞三天，我男人就因为喊口号喊急了，喊错了！本来喊打倒谁谁谁，他一下子喊出了打倒谁谁谁了啊，当场就被红卫兵小将们给打残了！要说啊，还不如一下子给打死了得了。这下子得了，腿也不能动了！手也不能用了！什么也不能干了！成了个废人，待在家里了！还好啊，玫任性他们把他打残后，没再来找更大的麻烦。还可怜我，让我经营像章、徽章的小买卖。我真不知道这个玫任性到底是个什么人啊！唉——”贩卖像章、徽章的小贩妇女，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着眼泪，她再也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