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清溪，是一座典型的“丰”字型结构的小镇，一条与铁路平行的省级公路纵贯而过，三条街道横亘在公路上，方圆几公理便是农田、青山、竹林。幽幽的小镇，近二百多年的历史，自清朝中期便开始有了人烟；下辖的村寨星罗棋布，分布在每一个山角旮旯，像世外桃园，却又贫困寒酸。最繁华的中街，便是小镇的中心，这里聚焦着学校、商店、市场、卫生院等，整个小镇唯一的一栋三层楼房便是国营百货商店。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楼上那八个“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红色大字，已经褪去了鲜红，留下了斑驳，但仍在记录着昔日小镇人的生活痕迹。
　　杨勇安排另一辆车考察环境，他则和马天柱坐着“奥迪”开始了“闲逛”。手中的雪茄还是那支雪茄，吸吸停停、燃燃灭灭，一副游山玩水的劲头。马天柱则当起了导游，走到哪介绍到哪，生怕拉下任何一块吸引杨勇的地方。
　　
　　“我说柱子，你这小镇还是满不错的嘛，山青水绿天蓝，民风纯朴，生活宁静，还真不想打扰这清平的世外桃园般的生活。”杨勇感叹着。
　　“啥意思？不舍得开发？”只有两个人，马天柱直来直去。
　　杨勇瞟了他一眼：“嘿嘿，我说你个马天柱，当了父母官，这还敏感上了？投不投资不在我，在你，看你能给我啥政策。”说完，狡黠地一撇嘴。
　　“老连长，我哪有那本事，钱在你手里，我还能把你抢上山当压寨夫人？哈哈，那倒简单了。”马天柱也吸了口烟，却是自己的大喇叭筒。
　　“我不是不让你抽这东西吗？这么大的镇长也不怕掉价。”杨勇一把抢过马天柱的烟，顺手扔出车窗外，递给他一支雪茄。
　　“你看，非让我整这洋玩意，不习惯，这得多少钱呀。”马天柱心痛地瞧了眼路上的半截烟。
　　“我说柱子，看来我得先改造你，然后再谈开发的事。”杨勇摆出了领导的姿态。
　　
　　车在缓缓前行，到了中街，杨勇突然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中街两边古色古香的民居，立即喊了一声：“停车！”车没停稳，先跳下来，马天柱也跟着跳了下来。
　　杨勇瞪着惊奇的眼光，望着一溜的竹楼建筑。虽然有着历史的沧桑，可却蕴藏着深厚传统底蕴；而街道两边做生意的小贩，同样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这少见的轿车，和陌生的男人。
　　马天柱的出现，小贩才恢复了原有的目光。这位新上任的副镇长，他们熟悉。没什么官架子，但却为他们经营创造了很好的条件，这是他们心目中的好官。
　　“哎哟，马镇长，陪朋友逛街呀？来，尝尝我家的板栗，又香又甜，刚出锅的。来，尝尝。”小贩抓起一只纸袋，“哗”地铲了一铲子。
　　“啊！哈哈，带朋友看看。生意还好吧？不吃不吃。”马天柱边回答边看杨勇。
　　杨勇看着这油光光的栗子，毫不客气地接过口袋：“尝尝，这东西好吃，纯绿色的。”他这边接过袋子，那边司机则将两张十元的票子递给了小贩。
　　“不要不要，马镇长的朋友，就是大家的朋友，这点东西不值钱。”小贩没接钱。但他的话杨勇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一震，看了眼马天柱，心中琢磨着这小子还挺有人缘的。
　　“拿着吧。”马天柱说了一句。小贩子这才接过钱，心里老大吃惊。块八毛钱的东西，这朋友一出手就是两张大票，这是有钱的主哇！再不言语，又“哗哗”装了一袋，递给了司机。
　　“柱子，这条街叫什么街？”杨勇吐了一下板栗皮儿问。
　　“也没啥名，大家习惯叫中街，前边叫东街，后边的西街，从啥时候叫起的，我也不清楚。”
　　“这条街有年头了吧？”
　　“敢情，这可有年头了。据说有这个镇就有这条街，怎么也有二百多年吧。老街了！镇政府还准备有机会改造改造，这竹楼太老了，听说‘文革’差点没都因破‘四旧’给扒了。”
　　“别，别！千万别改造，这样有特色的民居可不多见，你可别毁了这宝贝。”杨勇像谁剜了他的心一样。
　　“就这些破烂烂的？还历史？文化？你不会是埋汰俺们这小镇吧？”马天柱有些温怒。
　　“我说你脑袋炸坏了，这眼睛也炸坏了？你个死柱子，‘文物’‘文化遗产’你懂不懂？”杨勇几乎喊了起来，引得周边路人纷纷转头。
　　“我说你小点声，不怕丢人呀？”马天柱是担心自己这个领导会丢面子。
　　“这不丢人，如果要给毁了，那你就是罪人。”杨勇不再理他，眼睛只是直勾勾看着这一排排的竹楼。
　　这条中街，他们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走了一个多小时，如果正常逛街来回用不上二十分钟。
　　“走，去你们家看看。我还没拜访老爷子呢。”杨勇拉开车门。
　　“不是……这正事没完呢，看什么老爷子？”马天柱觉得还没逛透。他是想把自己家乡小镇，用通红的烙铁完完全全烙在杨勇的脑子里，甚至把他的脑子烙得晕了，让他把钱投进来。
　　“完事了，完事了，其他的有人干，走！别磨叽了。”杨勇不管他，自己先钻进了车。
　　无奈之下，马天柱也钻进车里，指点着去自己家的走法。
　　
　　一辆“四个圈”的轿车停在自家门口，马有财觉得好奇，心里琢磨着又是哪位神仙找他家柱子，但他知道这位估计官不小，以前没见过这样的车。车好与坏马有财分不出来，但车大、车亮，他一眼能瞅得清。他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从木墩上站了起来。
　　马天柱和杨勇同时下了车。
　　“爹，我的老连长来看你了，这就是杨总。”马天柱马上介绍着。
　　杨勇却一改往日的派头，急走两步，握住马有财粗糙的手，深深鞠了一躬：“马叔，你老好哇！见到你真高兴。”杨勇的激动，让马天柱有些疑惑，但他知道这是真情的流露。
　　马有财也犯起了糊涂。“老连长”他听清楚了，和柱子在部队时的官职一样，可这“杨总”到底是名字呢，还是官职呢？如果是官职，那得多大的官呢？比柱子大？肯定的，人家坐的车就比镇里的吉普车好。于是，嘴里含糊着“啊！呀”，吐出最清晰的几个字是：“欢迎，屋里坐，屋里坐！”
　　“叔哇，咱就在这院里坐坐，还能望山看水的。”说着，杨勇就要往边上的一个竹椅上坐下去。马天柱本想用手去擦下椅子上的灰尘，却不料被杨勇一屁股坐在了手上。
　　“哎哟！”马天柱一咧嘴，杨勇是一哼叽：“柱子，你小子给我使坏是不？”
　　“老连长，我是担心这椅子上不干净，弄脏了你的衣服。”马天柱有些尴尬。
　　“哪来那么多讲究？咱兄弟在猫耳洞里是咋过的？现在回到家还装啥高高在上？”杨勇也蹲过猫耳洞，但却离着前线挺远的，属于反击战时的后勤保障部队，只是带着部队往前运送战备物资时，才接近前线。
　　“连长，我不是觉得这条件着……别委屈了你嘛。”马天柱撇撇嘴。
　　“滚，委屈啥？知道委屈还不改变？”杨勇话是朝马天柱说，这脸却瞅向马有财，“来，马叔，抽支烟，这可是‘洋’烟，古巴货。”
　　此时的马有财，听着这位叫“杨总”的老连长带有训斥口气和儿子说话，这心里突然敞亮了起来。有人收拾这小子，老马这心脏安稳的差点没停止跳动。现在看着这位“杨总”把一支又粗又长的咖啡色的烟递到自己面前，他还真不认识。
　　“这……这是啥烟？咋还没有烟纸呢？”马有财拿在手里，边叨咕边琢磨。
　　“爹，这是古巴雪茄，是洋烟。烟纸呀也是用烟叶做的。”马天柱赶紧解释，生怕老爹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噢！”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香，真挺香的。”马有财放下烟，瞅着杨勇，“这位杨……杨……”马有财觉得直呼其名不好，但又一时想不到应该咋称呼。
　　“爹，叫杨总。”
　　“怎么能称呼客人大名？多不礼貌，是不是，杨……杨……”
　　杨勇知道，这老爷子是弄错了自己的姓名，马上说道：“叔，我叫杨勇，你就叫我大勇。柱子和我是战友加兄弟，当你自己的孩子就成。”
　　“好！好哇！勇啊，我就喜欢你这当兵的劲。我看你官大，替我好好管管儿子。这小子回来后，我这心里老不着地，不知道咋回事，就盼着他到部队上前线。”马有财把那“洋烟”放在小桌上。
　　杨勇瞟了一眼马天柱，他理解这位老人，更感激这位老人对部队的信任。红色老区，果然有着纯厚的拥军情怀。于是，他说：“叔，你放心，这回我替你管着他，你就放心吧。”
　　“好好，放心，放心！”马有财装上一烟袋锅旱烟，递给杨勇，“大勇，来一袋不？”
　　“来一袋，尝尝家乡味。”说完接过烟袋锅，熟练地用大拇指压了压烟锅里的烟丝，拿起火柴“呲”地一声擦着，放在烟锅上使劲吸了一口。燃起的火苗被整个吸入了烟锅中，随着一股浓烈辛辣的旱烟喷出，杨勇说了句“过瘾”。
　　
　　随行的司机，可从来没看过老板竟然有如此的“农民”作风，而且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皇帝，突然跌身至一位农民身边的“勇儿”，或许这里的纯情厚意，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理解。
　　“叔哇，生活可好？”杨勇关切地问。
　　“嗯，好好。你瞧瞧，现在吃的、住的都好，都好。我马有财可是满足喽。”马有财说起这些，很兴奋。
　　杨勇扫了一眼马家住的房子，看来也是有年头了：“叔，这房子也有年头了吧？”
　　“那可有几十年了。柱子给烧了一次后，又重新盖的，以后政府又帮着修的；虽然还是旧了点，但在镇里可算是好的了，满足，满足。”马有财是真的满足。
　　杨勇心里有些酸，扫了扫不足五十多平的小房，又扫了扫不到一百平米的小院：“叔哇，想住楼不？”
　　“住楼？哪能不想哟。你听我说呀，勇阿，‘大跃进’那会儿就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那时候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哟。可这一晃孙子都快上学喽，嘿嘿，甭指望了。”马有财叹了口气。
　　“叔，别急，我一定要让你住上楼上楼下的房子，过上电灯电话的日子。”杨勇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当当”磕掉烟灰，又伸手捏了一撮烟丝，塞进了烟锅里。
　　“大勇，真的？”马有财有些不信。他知道现在官越大，这话越大。
　　“爹，他可是房地产公司的大老板——杨总，大勇说话保证管用。”马天柱插了一嘴。
　　马有财现在才搞明白，原来这“杨总”是官名，带“总”的都是有钱的人：“哎呀，那敢情好了。大勇，那得多少钱呀？盖楼可不是闹着玩的。”
　　杨勇眼睛有些潮，他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老人的话。转头对马天柱说：“柱子，你还得换个车。骑个破自行车你也不怕丢人现眼，那是改革开放的速度？还有，你们政府的破车，还有这镇子学校、医院……”话没说完，“嘀嘀”一串响声传来，马有财转着头到处踅摸着什么。
　　司机从一个皮夹里掏出一个长方形黑黑的家伙，上面布满了带数字的键子递给了杨勇。“喂，嗯，好！好！你们晚上自己吃，好好研究下，甭管我了，好！”杨勇又把这个黑家伙还给了司机。
　　“叔，柱子，今天我可得讨口饭吃了，撵我都不走，就吃你家的‘土菜’。”杨勇一点也不客气。
　　“大勇，好好，这才是好孩子，甭跟大叔客气。柱子，快去买东西，好好招待大勇。”马有财脸上的皱纹又堆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大勇可比柱子实在。
　　“叔，不用准备，家里有啥吃啥，没那么多讲究。你问柱子，在部队时，一袋花生米，一盒罐头，我就能喝二两，哈哈。”杨勇向司机一伸手，司机赶紧掏上二沓五十面额的钱来。足有一万元，这可是“万元户”的标准，“叔，没买东西看你，一会儿还得见两个孩子和弟妹，这点意思你老收下。”
　　马有财吓了一跳，这么多钱？这大勇得有多少钱呀！赶紧摆着手：“勇啊，这不成，使不得呀。不成！”
　　“老连长，这哪成，不行。”马天柱也慌了起来。他不是看着这些钱慌，而是想到了自己的职位和杨勇这次来的目的。
　　“一边去，这没你的事。”杨勇一句话，马天柱不吱声了。“叔，你听我的，就当儿子孝敬你的。柱子在战场上连命都舍得，这钱算什么？多少钱能换来一条命？”
　　“这……这……”马有财还是发蒙。
　　“好了，收着。我刚才说到哪了？对，学校、医院，包括政府，没一个像样的地方，可真是革命老区，也是革命穷区。所以，柱子，马大镇长，我给你交个底。我的初步想法，全镇的公共设施我免费给你们建，但商品开发这块，要全部交给我，土地出让金政府要给予优惠。这就是我的条件，我们最后还要再确定下开发的思路。柱子，剩下的就是你们政府如何留客了。”杨勇“呲溜”吸一口烟，又“咕咚”喝了口茶，丢给马天柱一颗“炸弹”。
　　“老连长，你这胃口可不小哇？”马天柱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勇是想“吞”了清溪全镇。
　　“柱子，你这就不懂了，这就叫规模效益。只要我把项目启动起来，资金自然会来，相关行业自然会带起来，决堤放水，不信田里不活苗。行了，这事再研究，你去整吃的，我和叔再扯会儿。”杨勇话音落，已经不看马天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