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抑郁又来

　　No.142
　　这一个早晨，明水迷迷糊糊睡过了头。
　　“明水！到点了，怎么还在床上！”妈妈推开屋门惊讶地喊。
　　明水一激灵爬起来，意外地感觉心跳比平时快得多，就像要蹦出来一样。他用手按着长舒一口气，看看后窗的阳光，俨然是七点的模样了。他跳下床，慌乱地找衣服套在身上，时间也仅够吃饭的了。
　　“已经晚了就请会儿假吧？”妈妈一边给他整理衣服一边说，“我以为你早出去了，多亏你奶奶提醒。”
　　明水不想请假，请假就要和刘老师调课，他不愿去惹那个人一顿抱怨。
　　三五口吃过饭，明水推出闲置已久的摩托车去上班。这一推，摩托车旁边的一堆杂物哗啦倒下来，砸到了他的脚背，钻心的疼加上气急败坏一家伙涌上了脑门，他懊恼地踢了一脚那些木棒、饮料瓶和纸盒子，弄的更是一片狼藉。这些都是奶奶从街上捡回来的，奶奶拄着拐杖站在一边，没说什么，但脸已经拉下来了。明水知道他走了以后，妈妈又得受些埋怨。
　　“别忘了打电话给小叶，免得她担心。”妈妈用毛巾抽打着车座上的尘土。
　　是啊，让叶溪空等了一回。明水心下又内疚，思绪更乱了。
　　No.143
　　从走进学校大门的一刹那，明水又戴上了那顶雾帽子，他感觉周围人的点头微笑中似乎都带着鄙视。
　　不管他，行得正坐得直，有老天爷看着，怕什么！
　　他到签到处刷了脸，就直扑教室去组织早到的学生读书。
　　跑过二班门口的时候，桑老师探出头来追着喊：“小杨，刘老师有事请假，今天她的课你先带着吧。”
　　于是这一天，明水就被打乱了计划，一个人连轴转，累得晕晕乎乎的。叶溪的电话打来，他才记起自己忘了打电话给她。
　　叶溪说省里组织业务骨干培训，学校派她去，这次培训的时间长，得二十多天。明水原想去送她，可班里离不开人，只好作罢。
　　下午回家的时候，见到床就黏在上面了。
　　第二天，他不敢依赖生物钟，破天荒上了闹铃，倒是也醒了。但想到叶溪不在，连爬起来的劲头都没有了，索性又睡到吃饭时间。
　　刘老师还没来。
　　第三天，刘老师还没来。原因都是一样的——有事。
　　请假时间长的话教导处会安排同学科的老师代课，现在刘老师每天续假，也不知道到底请几天，只能是明水一个人看班了。
　　她是不是故意耍脾气让我难堪？明水有些郁闷。
　　哦，不，她对工作还是尽心的，学校也有规章制度，任性不上班可不是这个年龄的人会做的。她一定是遇上了难事，我这真是小人之心。
　　给她打电话问候下？毕竟是搭档。她只是听了姐姐的一面之词，才有偏见。日久见人心，总会有互相理解的一天。
　　明水盘算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打电话。他还是担心对方误会他的好意。
　　
　　周末了，明水总算卸下了担子，想好好放松下。叶溪不在，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这个周末过得真是没滋没味，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赖在床上睡了又睡，越睡越觉得迷糊。
　　给叶溪留言吧。
　　“太忙了，白天关机听课，晚上还要分组研讨，网上上传作业，头都大了。”叶溪的话里明显是说没时间回复，请勿打扰。
　　唉……
　　No.144
　　周一，刘老师来了，一脸的憔悴。
　　小道消息就跟着她的脚步传遍了学校，她老公职务犯罪，被拘起来了。
　　明水也听桑老师说了，他看到刘老师双目呆滞的样子，很想去安慰她，又开不开口，就拿过刘老师的杯子倒满水端到她面前。
　　刘老师正在擦鞋。她每天都会换三双鞋，来的时候穿高跟皮鞋，到学校换成中跟皮鞋，大课间就换成运动鞋，所以，她的办公桌下就有三个鞋盒，每天需要打开关上好多次。
　　“光这三双鞋就两千多块钱，平时去商场从来都是刷卡，手上戴的钻戒一万多。”关于刘老师衣服行头的品评也成了当下的流行话，说的人压低着声音，听的人瞪着眼睛，然后是一致夸张的唏嘘。
　　“杨明水，想笑你就偷着笑吧，别来这一套。”刘老师冷冷地看了明水一眼。
　　这世界上就有人总是以己度人，把别人的一切都看扭曲，还觉得自己多么高明。
　　明水真的是无语了。
　　她大概觉得那些小道消息都是我传的吧。明水想，在她眼里，我是最恨她最盼她倒霉的人吧？
　　其实明水早就受过被人议论的滋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是不会去不明就里地议论别人的。
　　就是这样的态度，也仍然不被刘老师理解。刘老师先后又请了几次假，每一次都是打电话给桑老师，由桑老师转告明水。就是她不请假，除了必须说的话，她是不会主动与明水说一句的。
　　这无形的待遇让明水伤透了脑筋。一个班级有很多任务都是需要两个人合作的，特别是学生管理方面，两个人缺乏沟通，劲不往一处使，很多事就不顺利了。
　　举个最小的例子，家长在群里问语文作业，刘老师不回话，明水就只能问问别的学生，再传到群里。
　　现在明水觉得自己班里这缸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他心疼水里这七十多条鱼。
　　学生呢？两个老师一个紧一个松，他们乐得在松的老师班上闹闹笑话，舒舒身子，于是刘老师又把球踢给明水：“你拿着班主任费，这班级管理怎么抓的，学生上课都坐不住，这是什么习惯！”
　　去哪里说理呢？总不能上数学课明水也去跟班维持秩序吧？
　　No.145
　　进了学校就是郁闷，回到家也不过一例的安静。明水的心又沉下去了。他忽然害怕起来，担心自己又像暑假前那次一样，会再出现让自己受不了的沮丧不安。
　　越是这样想，他越发现自己朝那条路上快速下滑。就像叶溪说的，他没有能力扭转一辆高速过山车。
　　天天难熬。
　　开始忘事。头天布置的作业，第二天早上就记不起来。
　　
　　开始出现了心里没劲的现象。想提精神，提不起来；想集中精力，集中不起来；想管管学生，说的话也像面条一样软，毫不起作用。
　　开始失去了一切兴趣。读书，读了这么多年，对自己的生活有多少作用呢？看电影，光怪陆离，高大上的和惨到底的，和自己的生活有多少关系呢？
　　开始看到自己的无能。看新闻，看着主持人，领导干部，明星演员，就觉得和人家的成功相比，自己是多么卑微；上街，看着街头卖玉米的烤地瓜的，他都觉得人家能养家糊口，自己却一无是处；去商场，看着中意的商品价格，就觉得自己手头拮据，连这些生活必需品都满足不了家人，无能到家了；在教室，看着学生日益散成一堆沙，就觉得自己空当了这么多年好学生，却不是个好老师。
　　开始自责。没能力改善家庭经济状况，让妈妈和奶奶受苦；没能力教好学生，误人子弟；没能力管好自己，对不起这些年吃的苦；然后还有，没能力突破越来越厚重的阴云，也许会被黑暗淹没，对不起心爱的叶溪。
　　开始无望。学习是人生最重要的任务，不管是学知识还是学生存，能学习才能提高，而他的大脑已经完全一片混沌，记记不住新来的，也提取不出以往的，只有各种悲观失望在里面左右冲突一刻不停，而且无法终止。失去了学习的能力，还怎么去让自己和身边人过上好日子？
　　No.146
　　从明水担心自己重坠深渊开始，仅仅几天的功夫，他像坠入沼泽一样没救了。
　　于是一切重来。
　　噩梦纠缠，易醒易惊，遇事恐慌，心烦意乱，记忆下降，反应迟钝，面容僵硬，语言减少，社交恐惧，心情沉重，一系列问题如墨色的粘稠的泉水层层叠叠地涌出来，眼睛所见到的一切都产生消极联想，无时无刻不体验到沮丧与自责。
　　学生上课捣乱，他会想，没有差学生，只有差老师。
　　同事讲公开课，他会想，讲得真精彩，可惜我不行了，牙关发紧，连简单的话也说得磕磕绊绊了。
　　领导开会发言，他会想，记性真好，我的大脑就像花岗岩一样，刻不上痕迹了。
　　路边有人吵架，他会想，活得真痛快，我从来都只会压抑自己。
　　盲人过马路，他会想，身残志不残，我已经失去了心劲，连残疾人也不如。
　　妈妈端来饭，他会想，我已经吃了二十五年的一日三餐，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辜负了妈妈所有的辛苦。
　　奶奶喊他搬东西，他会想，我的手是软的，早晚有一天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看到球球、微信上的各种快乐和睿智的消息，他会想，谁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像被甩出轨道的星星，不知道何去何从。
　　
　　很快，他想到了死。
　　他意识到这才是最好的解脱，吓了一跳。
　　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但现在，成了他渴望的事。
　　死了，他就不用面对自己的无能。
　　死了，他就脱去了所有的责任，再也不用觉得愧疚。
　　死了，他就不用淹没在众人的眼光中，感受一阵阵袭遍全身的针扎一样的燥热，也不用在漫漫长夜枯干着双眼去面对噩梦的纠缠。
　　死了，他就不用让妈妈举债买房。
　　死了，叶溪可以去爱值得她爱的人。
　　死，是最好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