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托付

　　No.77
　　刘慧依然冷着脸。明水跟她说周末去过她家，她说，一家人都去帮忙李主任的后事了。明水说修车的钱他会帮着负担，她说，老王临时出差半个月，车还没送到店里去，就是以后修了也不用明水掏钱，他们不是欺负人的人。
　　余外就无话。
　　办公室里也少了打闹胡侃，有空大家都到操场上散步或者去门卫和俩老人拉呱。
　　明水扎根在宿舍里，没课的时候他就复习功课。
　　就像叶溪说的，他该表达的都表达了，刘老师再生气，也已经不是他的问题了。
　　但是他还是选择了逃避，当然也确实需要独处的时间才能学习备考。
　　向老师自然发现了明水的转变，也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显得自己先知先觉的机会。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小杨才是最有心计的人。你们还傻乎乎地以为他老实。他都二十五了还没对象，今年一定是全力以赴考县直。让我算对了吧？”
　　“那就对了！人往高处走，他年轻，有能力，就得往前奔！”苏老师一向看不惯说小话的人，当头给了一瓢冷水。
　　向老师可不是浅层次考虑问题的人，她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哼笑一声：“有能力？有能力跑到这破村小当老师？有能力到现在没房子没车子？有能力叫‘十一郎’？他哪来的能力？不过是被齐大眼家擂主的绣球砸中了罢了。”
　　“真砸中了的话还考县直干什么，直接在这里提个主任什么的不更爬得快！就那擂主，杨明水才看不上呢。”苏老师还是不认同。
　　“一个癞蛤蟆肯定看不上，要是癞蛤蟆上绑着房子车子位子，你会不动心？钱是好东西，要不那些美女都去傍大款？小杨要是成了齐大眼的乘龙快婿，就你老苏动不动摆老资格指使人家干这干那，会有好果子吃吗？”向老师仍然振振有词。不能不说，她的话击败了苏老师，苏老师脸上做的是不认同的表情，嘴上却不搭声了。
　　“还有，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刘慧都快退休的人了，他都去挡她的路，我们算什么？不定哪天把我们卖了。前天老张还让我看他电视台的节目，拉倒吧，才干了几天，吹成个恐龙也还是个生瓜蛋子。”她看到自己的话有了市场，就伸出一根手指挨个指了所有人，“你们爱咋的咋的，我反正从今天开始对他恭恭敬敬……敬而远之。”
　　明水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埋头各干各的，没一个人吭声。尤其是小夏，竟然端端正正批起了作业，连耳机都没戴。
　　“有新任务是怎么着？都这么能干？”明水一边去倒水，一边俯身问对面的赵老师。
　　赵老师一向跟明水直言不讳，这回是这样回答的：“杨老师，这不是办公室应有的常态吗？《教师办公室规则》白纸黑字，办公期间不做与上班无关的事。”
　　一屋人都笑了。
　　要是以往，笑声过后会有一阵儿玩笑的小高潮，这次，却没有一个人继续往下接话。
　　关于电视台的事没有一个人提。他们都接到了在县里学习的老张的电话，但是并没有人看。苏老师忙着和兄弟喝酒，何老师忙着照顾孩子写作业，马老师装修新房，李老师在小区里学跳舞，都挺忙的，只有老张住在宾馆里拉着同屋的另一个学伴看了，他看得兴致勃勃，还不住地像炫耀儿子一样介绍明水的光辉事迹。
　　No.78
　　中午，明水下了包方便面，一边吃一边看手机。
　　“哐哐哐！”
　　大门敲了三下。明水连头也没抬，那几个调皮鬼常常用这样的方式把他引出来，明水要是出去，肯定一个人也看不见，然后皮蛋们就会从某个地方哈哈笑着跳出来。
　　“哐哐哐，哐哐哐！”敲得更响了。
　　明水警觉起来，学校刚改了夏季时间。本村的回家，别村的学生中午吃饭后在教室午睡，不会是有事？
　　他放下碗，箭步冲到门口打开门，迎头和跨进门来的黑汉撞在了一起。
　　是吕昊爸爸，身上穿着件露着棉絮的破袄，手里还提着个空酒瓶。
　　明水教了吕昊三年，家访从来都是闭门羹。要不是上周他来闹腾，明水还真不认识他。
　　这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了，头上的烂草叶和脚上的污水告诉明水，他可能在路上摔倒过或者踏进路边的水沟里。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讲，可恨的人也有可怜之处。明水这会儿看他迷迷瞪瞪的样子，心里真是怜恨交加。
　　明水把方凳靠在门边，扶着吕昊爸爸倚住门坐下，他另找了个方凳坐在对面。
　　“有吃的？我还没吃饭呢。”吕昊爸爸满眼血丝，脸喷着红。
　　明水起身去泡上两碗方便面，吕昊爸爸早伸着手等着，也不管冷热，一口气吃了。
　　“好人，杨老师，你是好人。”他冲明水竖着大拇指。
　　明水一时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看了你的电视了，杨老师，你快调走了吧？”吕昊爸爸虽然贪酒，但是不喝酒的时候也是有些见识的。他知道电视上频繁播放某个领导，基本就是提拔的苗头。
　　“你要是走了，俺家昊昊怎么办啊？你在这里他活得像个人样，再来个老师，能像你一样对待他吗？”这黑汉说起儿子，竟是令人心酸的嚎啕味道，和之前的蛮不讲理相比，让人觉得是在作假。
　　“吕昊已经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明水安慰着。
　　“唉，人家的娃娃都还趴了娘怀里撒娇，吕昊这就没娘没爹了。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啊……”黑汉有些气喘，“我不争气，给昊昊造了罪啊……”说着还呜呜地哭上了。
　　明水一看这阵势，慌了手脚，拿卫生纸，捶背，倒水，忙活一通。他之前怜悯吕昊，现在更怜悯这个没有方向混了半辈子的人。
　　“杨老师，我这辈子到头了，肺癌晚期，活不几天了。呜……呜……”这浑身上下散发着酒气的人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哭一会儿，喘一会儿。大口咳痰，都吐到明水墙根的韭菜地里去了。
　　肺癌？！明水的心沉了下去。
　　他记起爷爷临死前，家里抱着一线希望把所有的钱都用上，他还是挂着无数的心事走了。
　　这是个爸爸，虽然非常靠不住，但他总归是吕昊的靠山。
　　他死了，吕昊就和自己一样，成了没爸爸的孩子。不，吕昊更惨，他连个妈妈都没有，还要照顾年老的奶奶。
　　“杨老师，我拜托你，你们国家人员不是都兴救助困难户吗？你就救助吕昊行吧？我活不几天了。我要是死了，你好歹管管他，别叫他学瞎了，呜……”吕昊爸爸牵住明水的手，低下头又一阵起起伏伏地哭。
　　明水有些错愕。他现在正被钱挤得背水一战，再答应照顾这个孩子，他敢吗？
　　他给吕昊爸爸捶着背，等他一阵儿平静，就说：“癌症也有康复的，别灰心，好好治。吕昊在我眼前一天，我就管他一天，你放心吧。”
　　承诺不是玩笑，对于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只能量力而行。
　　吕昊爸爸昏昏沉沉的，只道是杨老师答应了，又絮叨了一会儿，托付了一会儿，终于走了。留下了一个空酒瓶子和一屋酒气。
　　明水看着自己那碗已经凉透的面条，再也吃不下了。
　　他的喉咙里像堵着棉花，眼睛里像涌来即将越过堤坝的洪水，朦胧中，爸爸，爷爷，都用忧伤的眼睛望着他。
　　No.79
　　一下午没课，明水就埋头在宿舍看书。不知为什么，他老走神，那些似熟悉又陌生的理论在眼前茫茫一片，一页书看大半天，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
　　赵老师匆匆来敲门：“小杨，刚才有个人打办公室电话，说是你朋友，问你的号码，我跟他说了啊。你注意着点，别是骗子。”
　　果然过了一会儿，明水的电话响了。明水很警觉地看了下号码，赫然显示是“吴桐”！
　　还记得叶溪的钱包里那张纸条上的电话吗？明水鬼使神差地存在手机上了。
　　他想起了叶溪的话，定位、监视，吴桐这回别是来找茬的吧？
　　接还是不接？
　　好一阵子响，终于停了。明水拨通了叶溪的电话。
　　“啊？他打电话给你？”叶溪有些慌乱。
　　“是啊，我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又给你带来什么误会。”
　　“哦，对啦！”叶溪一声惊叫，“上次从槐河回来，他问我为什么和你坐一台车，我就说你是我师兄，碰巧遇上的就跟着你的车回来了。你别和我说两岔去了。”
　　说了这些，叶溪又拼命回想自己还说了什么，吴桐还问过为什么在蒙水呆了好几个小时，她就说师兄家就在蒙水。她想得虚惊：“算了，越解释越乱，你干脆别接电话吧。”
　　然后明水就任由电话响着，五遍？还是七遍？总之每次听见响声都是惊心动魄，但他最终没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