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章 （2）（3）

2
　　似水回到家里的时候，日头已经平西，这时他正坐在屋里的炕边儿上，望着眼前的窗户出神……窗户纸变成了鹅黄色，窗户前翠柳柔长枝条儿淡淡的暗影跃然纸上，和着微风，轻轻摇曳……摇着摇着，暗影变了，变成了知雪儿时头上那两只羊角小辫儿，鹅黄色的窗户纸也变成了金色的沙滩……沙滩深处，如雨、若冰正领着几个小伙伴儿，好像地里的“嘎嘣”虫儿，身子一弯一弯在捡贝壳；沙滩近处，似水、知雪和妹妹正蹲在那里，低头瞅着地上一个挨一个尖底儿小圆坑儿，捉“沙土猴儿”玩儿。边瞅边唱：
　　　　　　　　　　　　　　　　 沙土猴儿沙土猴儿出来吧，
　　　　　　　　　　　　　　　　 天晌午错了，
　　　　　　　　　　　　　　　　 蚂蚁给你端来饭啦……
　　唱着唱着，小圆坑儿的尖底儿里，露出两根儿红褐色的小尖针儿，把沙粒儿“嘣嘣”往上挑，好像一颗颗微型炸弹，砰然炸开，差点儿迷了他们的眼睛……挑着挑着，他们伸手猛一往下一插，往上一铲，让沙粒儿从指缝儿间细雨似的流下去，一个豆瓣儿大的、身后背着两根儿“V”型小尖针儿的、银灰色的“沙土猴儿”便在他们的手心儿里露出来，惊恐地这儿拱拱，那儿钻钻，四处躲藏，他们急忙一窝手心儿，把它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琉璃瓶儿里……一会儿琉璃瓶儿里装了好几个，抬头看看如雨和若冰他们，依旧在远处的沙滩上捡贝壳。知雪说：
　　“似水哥，咱念小曲儿吧！”
　　“念小曲儿就念小曲儿，”似水说，“念什么小曲儿呢？”
　　“念……‘小板凳儿’。”妹妹说。
　　“对，”知雪说，“念‘小板凳儿’。”
　　“好，”似水说，“就念‘小板凳儿’。”
　　于是他们在地上盘脚儿坐好，分成两班儿：似水自己一班儿，知雪和妹妹两个人一班儿，摇着头儿，拍着手儿，一递一句念起来，字字如珍珠叮当落玉盘：
　　　　　　　　　　　　　　　　　　 “小板凳儿罗罗，”
　　　　　　　　　　　　　　　　　　 “里头坐着哥哥；”
　　　　　　　　　　　　　　　　　　 “哥哥出来买菜，”
　　　　　　　　　　　　　　　　　　 “里头坐着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
　　　　　　　　　　　　　　　　　　 “里头坐着姑娘；”
　　　　　　　　　　　　　　　　　　 “姑姑出来磕头，”
　　　　　　　　　　　　　　　　　　 “里头坐着孙猴；”
　　　　　　　　　　　　　　　　　　 “孙猴出来打仗，”
　　　　　　　　　　　　　　　　　　 “里头坐着和尚；”
　　　　　　　　　　　　　　　　　　 “和尚出来念经，”
　　　　　　　　　　　　　　　　　　 “里头坐着先生；”
　　　　　　　　　　　　　　　　　　 “先生出来算卦，”
　　　　　　　　　　　　　　　　　　 “里头坐着蛤蟆；”
　　　　　　　　　　　　　　　　　　 “蛤蟆出来凫水，”
　　　　　　　　　　　　　　　　　　 “里头坐着小鬼；”
　　　　　　　　　　　　　　　　　　 “小鬼出来推车，”
　　　　　　　　　　　　　　　　　　 “一步一跌……”

念罢，笑弯了腰。
　　“再念一个，再念一个。”知雪说。
　　“好，就再念一个。”似水说。
　　刚起个头儿，如雨、若冰已经领着小伙伴们回来了，把兜着贝壳的手绢儿放到地上。如雨问：
　　“刚才你们在笑什么呢？”
　　“我们在笑那个小鬼。”知雪说。
　　“笑那个小鬼干什么？” 如雨被弄糊涂了。
　　“笑那个小鬼不会推车……”知雪说着又笑了。
　　“哦，是念小曲儿呀。”如雨说着也笑了。
　　“咱们回家吧。”似水站起来说。
　　“慌什么呀？”如雨说着看看太阳，“天早着呢，再玩儿一会儿吧。”
　　“玩儿一会儿就玩儿一会儿，”似水说，“玩儿什么呢？”
　　“咱当‘鸡鸡翎儿’吧。”如雨说。
　　“当‘鸡鸡翎儿’就当‘鸡鸡翎儿’。”似水说。
　　于是大家分成两班儿，一班儿站在东边儿，一班儿站在西边儿，中间隔开二三十米的距离，手拉手站好，两班儿一递一句喊起来。若冰先喊：
　　　　　　　　　　　　　　　　　　 “鸡鸡翎儿！”
　　　　　　　　　　　　　　　　　　 “砍谷刀！”
　　　　　　　　　　　　　　　　　　 “您班儿哩！”
　　　　　　　　　　　　　　　　　　 “鸡官挑！”
　　　　　　　　　　　　　　　　　　 “挑哩谁！”
　　　　　　　　　　　　　　　　　　 “挑哩老猫贼！”
　　　　　　　　　　　　　　　　　　 “老猫贼不在家！”
　　　　　　　　　　　　　　　　　　 “挑哩您弟儿仨！”
　　　　　　　　　　　　　　　　　　 “弟儿仨不愿意！”
　　　　　　　　　　　　　　　　　　 “挑哩你自己！”
　　话音刚落，若冰从似水这边儿朝如雨那边儿跑过去：开始跑得慢，后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眼看着朝如雨和一个小女孩儿中间跑过去了，到了跟前，突然一拐弯儿，朝他的“情敌”吴良和自己平时喜欢的小女孩儿红柳中间冲过去。怎奈吴良早有准备，手拉得太紧，虽然把他们撞倒在地上，手却没有分开，因而若冰成了如雨这一班儿的“俘虏”。接着一递一句再喊再跑。如雨又喊：
　　　　　　　　　　　　　　　　　　 “鸡鸡翎儿！”
　　　　　　　　　　　　　　　　　　 “砍谷刀！”
　　　　　　　　　　　　　　　　　　 “您班儿哩！”
　　　　　　　　　　　　　　　　　　 “鸡官挑！”
　　　　　　　　　　　　　　　　　　 “挑哩谁！”
　　　　　　　　　　　　　　　　　　 “挑哩老猫贼！”
　　　　　　　　　　　　　　　　　　 “老猫贼不在家！”
　　　　　　　　　　　　　　　　　　 “挑哩您弟儿仨！”
　　　　　　　　　　　　　　　　　　 “弟儿仨不愿意！”
　　　　　　　　　　　　　　　　　　 “挑哩你自己！”
　　这回轮到如雨这边儿跑了。他铆足了劲儿，朝对面一个小男孩儿和自己平时喜欢的那个小女孩儿青荷中间冲过去。由于小男孩儿手拉得紧，同样没有撞开，于是如雨又成了似水这一班儿的“俘虏”……就这样，双方你来我往跑了半天，最后也没分出胜负来。如雨说：
　　“咱不玩儿这个啦。”
　　“那玩儿什么呢？”似水问。
　　“咱玩儿……”如雨一时想不起来。
　　“咱玩儿‘摸媳妇’吧！”吴良说。
　　“好，就玩儿‘摸媳妇’。”似水说。
　　大家都说好。可几个小女孩儿都嫌吴良坏，不愿意让他参加。吴良没办法，只得噘着小嘴儿坐到一边儿，看大家玩儿。
　　于是他们把贝壳倒在地上，用手绢儿蒙住眼睛，由妹妹当裁判，开始“摸媳妇”：大家伸着胳膊仰着脸摸啊摸啊，不停地摸啊……有时，几个小女孩儿摸到一块儿，“咯咯”笑着，用尖尖的小手指甲儿掐对方，掐得对方直“嗳哟”；有时，几个小男孩儿摸到一块儿，互相搂抱着，在地上翻波浪打滚儿笑啊闹的；有时，大家摸到一块儿，不是这个绊倒在地上，就是那个撞疼了脑门儿，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样直到日落西山，如雨、若冰才各自摸到青荷、红柳做“媳妇”，蒙着“盖头”，牵着手儿，面带羞涩，席地而坐，等着似水、知雪他们。
　　剩下似水、知雪和其他几个小伙伴儿，继续摸呀摸呀，不停地摸呀。似水想：我要是能摸到知雪做“媳妇”该多好啊！知雪想：我要是能摸到似水哥做……咦，没羞！没羞！不由得撩起手绢儿偷偷看似水。这时，似水也撩起手绢儿偷偷看自己，正好和她的目光碰到一块儿，不禁脸一红，慌忙奔过去，一头扑到似水怀里，幸福得差点儿晕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其他几个小伙伴也都摸到了自己的“媳妇”，这才让似水和知雪，如雨和青荷，若冰和红柳他们一起拜堂成亲，送入洞房。
　　就这样，直到月上树梢头儿，游戏才结束，可是他们仍旧依偎在一起，望着天空银灯似的明月，久久不愿离去。
　　　　　　　　　　　　　　　　　　　　　　 3
　　“嘭！嘭！嘭！”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似水不禁一愣，眼前金色的沙滩悄然退去……他对着鹅黄色的窗户凝视了一忽儿，忙下地开开门，如雨和若冰立刻冲进来，连说不好了。
　　“出什么事儿啦？”似水问。
　　“知雪跳河啦！”如雨说。
　　“什么？！你说什么？！”似水睁大眼睛道。
　　“知雪跳河啦！”如雨道。
　　“不，这不可能！”似水说，“刚才我离开会场的时候她还好好儿的。”
　　“真的，”如雨说，“她是在开完批斗会被押回大队部的路上逃走跳河的。”
　　似水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才醒过神儿来，二话不说，拉起如雨和若冰就跑，直奔村后小河边而去！
　　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村后小河边的时候，只见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 声呼唤着什么；有的下河潜水找人；有的撑船在河里打捞尸体。
　　知雪的弟弟、妹妹站在岸边，望着潺潺的河水，边哭边声声叫着：“姐姐——！姐姐——！”叫得人们鼻子发酸，直抹眼泪，甚至失声痛哭！
　　知雪的母亲已经哭昏过去三次，人们正搂着她掐人中，窝腿脚，呼唤她醒来……这样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知雪母亲才哼哼两声，“哇”地哭出声儿来！哭着哭着，起来就往河里跳，口口声声要跟女儿同归于尽！人们慌忙把她拦住，挣脱一阵挣脱不开，“咕咚”往地上一坐，声声哭起“苦命的儿”来。
　　正在水里打捞的人们，一次又一次潜到知雪投河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尸体。冯老伯和似水、如雨、若冰撑着船，拿着钩杆，深水浅水，上游下游，不停地打捞。直到月亮升上来，连尸体的影子也没找到，打捞只好暂时告一段落，知雪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被人们硬拉着回家去了。
　　剩下似水、如雨和若冰继续打捞。他们撑着船儿，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几乎把整条河都打捞遍了，依旧一无所获。如雨、若冰有些困了，坐在船头，一手托腮，闭着眼睛，频频打盹儿。剩下似水继续打捞。他捞哇捞哇，不停地捞哇……啊，知雪！你为什么要死啊？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孩儿从小和你青梅竹马，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深爱着你并愿意和你白头到老、共渡一生吗！你怎忍心撇下他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独自面对这个世界，饱受相思之苦哇！……啊！是这个世界太冷漠、太残酷啦！不要说像你这样的弱女子，就是再坚强的人也会不堪忍受的！……可为什么找不到你的尸体啊？莫不是你对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绝望，死后灵魂去了，害怕留下肉体，一旦被打捞上来，他们依旧会不依不饶、鞭尸三百吗！……不！不！知雪！我就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要把你的尸体打捞上来，怎能让你这美丽善良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那样岂不让继续活在世上的人太寒心了吗！……不知什么时候，如雨、若冰两个人醒了。如雨说：
　　“来，似水，你歇会儿，让我们打捞。”
　　似水不肯，于是三个人一起继续打捞。他们捞哇捞哇，从半夜打捞到清晨，丛清晨打捞到天黑，从天黑打捞到天亮，从天亮又打捞到天黑……整整打捞了两天两夜，仍没打捞到知雪的尸体。
　　到第三天夜里，月色蒙蒙，凉风习习，三个人实在太累了，把船篙一横，仰面而卧，任由船儿在平静的河面上荡荡悠悠，顺水漂流，一会儿如雨、若冰便睡着了。似水却一点儿也不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浩瀚的银河……望着望着，那银河忽然颤动起来，接着空中缆车似的，哗哗响着，盘旋而下，到了跟前，陡然凝结不动了。这时再看，只见银波之上，婷婷玉立着几位仙子：中间那位，素衣素裙，明瞳皓齿，面似新月，凝神细看，却是知雪！似水一阵惊喜，立刻奔过去，一把抓住知雪的手，颤声道：
　　“知雪！……”
　　说罢，泪如雨下。
　　知雪忙替他拭泪，边拭泪边劝道：
　　“似水哥莫难过，请原谅妹妹不辞而别，本打算与哥哥永结百年之好，怎奈命中无缘……所幸的是妹妹并没有死：那天投河以后，被几位仙女姐姐救了起来，带回天宫去见王母娘娘。王母娘娘感叹妹妹的身世，将妹妹留在天宫做了御花园的护花仙子，今日特来告慰哥哥。”
　　“不，”似水说，“我不要你做天上的护花仙子！我只要你回到人间和我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感谢哥哥对妹妹的一片痴情，”知雪说，“恕妹妹万难从命：妹妹是爱好清净之人，受不得世间纷扰，实在不愿意再回人间；不过不要紧，眼下妹妹已为哥哥寻得一位女子，年龄比哥哥小一岁，名叫秋思月，论人品相貌，都与妹妹一般无二，可代妹妹终生陪伴哥哥，几年后自会与哥哥在某处相遇，望哥哥切莫推辞。”
　　“不！”似水道，“我谁也不要，就要妹妹！”
　　“好啦，”知雪说，“妹妹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请代我向如雨、若冰二位哥哥问好，感谢他们的美好情义……好啦，我走了，似水哥，咱们后会有期。”说罢，将衣袖轻轻一摆，那银河微微颤动几下，款款启动，载着知雪和众仙子，向空中缓缓退去，渐行渐远，哗哗有声。
　　望着知雪远去的背影，似水想去追赶，却频频下沉，款款落地，依旧回到船上。忙把如雨、若冰叫醒，讲述了自己刚才的奇遇，怀疑是在梦中。两个人听了，感叹不已，如雨说：
　　“这不是做梦，而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若冰说，“不是在做梦。因此不必悲伤，应当高兴才是……好了，我们别打捞啦，赶紧回去吧。”
　　似水点点头。于是，三个人停止打捞，竖起船篙，朝小河上游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