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厌世
作品名称:幽冥世界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7-03-06 19:57:02 字数:4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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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慧芳阴沉的脸色就像是外面的坏天气,她瞅着对面坐着的丈夫突然说了一句:“咱俩离婚吧!明天就去民政局办手续。”冷冷的腔调趁着院子里蓦然打响的一声闷雷,使坐在她对面的那两个男子不由得同时打了个微颤。
那两个男子都是她至亲的人,一个是她的丈夫李源根,另一个是她不满八岁的儿子李小强,而她刚才这句话就是说给丈夫听的,李源根听了她这句话打颤儿,而八岁的儿子却是被刚才的雷声惊吓到了。
李源根没回话,双手抱着瓷碗吸溜着棒子米糊糊粥,嘴里的那块儿咸菜嚼得嘎嘣脆响,像是填满了嘴的炒豆子。坐在爹身边的李小强瞅着张慧芳不解地问道:“娘!什么是离婚?”
张慧芳没有紧着回答儿子这个问题,她将汤碗轻轻放在矮桌上。一声闷雷响过之后,屋里似乎出奇得安静,连她刚才轻微的放碗声都显得格外的响。她缓缓扭动脑袋,目光透过窗玻璃望着外面如墨黑一般的天空,抬起一只手轻轻试了试眼角。
李源根猛地墩下了抱在手里的那个白瓷碗,这声“咣当”的大响似乎比刚才的那声闷雷还要响亮,剩了大半的糊糊粥随着瓷碗的旋转瞬间甩满了桌面。他一只手探进上衣口袋,哆嗦着抠搜出了一盒金鱼牌香烟,抽出一颗叼在嘴上,他的手抖得厉害,划了几次火柴都没点上,最后扭身从灶膛里抽出一根还亮着明火的烧火棍戳在烟头上,然后狠狠吸了一口,既而吐出了一团浓烈的烟雾。那根烟卷被他刚才点火时的烧火棍捅鼓得已经严重弯曲,又被他过度地吸溜,只嘬了几口已然燃烧了大半;不一会的工夫,狭小的厨屋空间已经被他呛得像一座香火旺盛的庙。
张慧芳并没有瞅他,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好像静静等待着下一次电闪雷鸣的突袭。她眨眨满是泪水的眼睛,许久才憋嗤出了一句话:“离婚,就是爹娘不在一起了。”她这句话显然是对儿子说的,却激怒了一直抽着闷烟的李源根。他挥起手里那根还没添回灶膛的烧火棍猛地重重地敲在桌面上,同时嘴里大叫一声:“你想得美,我不同意!”
外面突然打亮了一道闪电,电光把暗黑的厨屋映得瞬间雪亮,而猛敲在桌面上的那根烧火棍登时四分五裂,蓦地窜起了数不清的火星子,恰似放了一道急芯子的烟花。当轰隆隆的雷声紧跟着碾过来的时候,李小强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哭声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雷声。
张慧芳似乎并不为之所动,她面不改色地猛地站起身子,一脚踢开身后的那个马扎,双手忽地拉开屋门,毅然钻进了外面的瓢泼大雨之中。
身后的李小强站在门口赖嗤嗤的呼喊着:“娘!娘!你去哪儿?”但这个声音并没有传到张慧芳的耳朵里。当她一脚迈进院子里的时候,那倾倒在瓦檐头、铁棚顶、洋瓷盆的如大雨弹奏着声色各异的腔调填满了她的耳朵,早就把儿子的那几声呼唤淹没得无影无踪。她身上的几件单衣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湿透了。虽然是五月天,但突然浇灌的大雨依然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儿。
“儿子,回来,别管她。”屋里的李源根朝着屋门口还在呼叫的小强喊了一声。李小强蓦然顿住了哭声,一只手扶着门框只是委屈得抖着娇小的身子,却再也没有哭出声音,看上去他很听爹的话。
吊在屋梁上的那个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电灯泡随风摇摆,只要天一下雨村子里就断电,这么多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灶台上酒瓶子里插的那根白色蜡烛本来跳跃着一束左摇右摆的红亮,如今也被从洞开的屋门口突然刮进来一缕夹杂着雨气的湿风吹灭了火头,屋里的光线比以前更暗了一些。李源根起身走到灶台前,他的心情居然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沉暗,因为他只划了一根火柴就点燃了那根蜡烛。他弯腰从灶台里角拿起一个酒瓶和茶碗,又重新于板凳上坐定,倒了满满一茶碗酒,扬起脖子一口就灌了下去;又顺手拿起桌面上那块儿刚才吃剩的萝卜咸菜填到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紧着又倒了一碗白酒。
“爹!你别喝了,我娘去哪儿了?”儿子低低问了一句。
李源根并没有搭理他,端起茶碗儿又狠狠地呷了一口酒,一口喝下了大半,只是把那块咸菜疙瘩嚼得更响了。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而且连太阳都偷偷摸摸地钻了出来,厨屋里暗黑的空间几乎瞬间就由暗变亮;从窗口玻璃投进来一缕缕方方正正的金黄色阳光,拉长着身子在屋里画了几个不规则的长方块儿,数不清的细尘于其中轻轻摆舞,仿若一只只赋予了生命的微小生灵,都在那束艳丽的光照里交头接耳、携手齐舞。
那束阳光也映着李源根那张被烈酒烧红的脸膛。那瓶五十二度的二锅头已经被他砸进肚里大半,他的肚子里并没有什么缓酒的食物,只有那半块儿咸菜疙瘩伴着烈酒来回搅动,越搅让他觉得越是难受。
李小强懵懵的眼神儿一直瞅着他,谨慎地呼吸着,看上去神情充满了胆怯,他晓得爹喝醉了酒要干什么。从他四岁的那年起他就懂了,那是记忆里爹第一次打娘,而那一次也是让他印象极其深刻的。也是在这间厨屋里,爹也像现在这样喝了大半瓶白酒,他跟娘说着说着就谩骂了起来,继而从灶膛里抄起一根冒着黑烟的烧火棍照着娘的身子狠狠地打了下去。娘一声惨叫,双手抱着肩膀蹲在地上,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坐在马扎上正喝着糊糊粥的他吓坏了,跑过去攥住娘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那一刻他对爹有说不出的恨,他不知道爹为什么要这么狠毒的对待娘,他甚至曾暗暗地下过决心,长大了要替娘报仇,一定要收拾这个老混蛋。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声,其音夹带着焦躁:“源根,快去看看,你老婆要寻死了。”李源根被酒烧的耳根“嗡嗡”直响,此时的听觉倒不如八岁的儿子。李小强突然拉开屋门窜了出去,望着院门口的那个喊话的女人问道:“吴奶奶,俺娘咋地啦?”
来报信的这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正是吴婶儿,他也是李源根和张慧芳当年说亲的媒人。
李源根跟着儿子往院门口跑,脚步踉踉跄跄,身子跌跌撞撞。吴婶一直皱着眉头瞅着他,等他跑到自己的跟前,不等得他发问,先声色严厉地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又喝醉酒打老婆了?”
“没,没。”李源根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吴婶,语气吞吞吐吐。他刚才也听清吴婶的喊话了,不管怎么样,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让他有些惶恐不已。吴婶并没有再问他,只是低头瞅着李小强,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小强一时也有些懵神,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然后再点点头。吴婶实在是看不懂他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只是急得大声问道:“到底打了还是没打?”
“没打。”小强紧着回了一句。吴婶这才信了李源根刚才说的话,转身跑了出去。
看吴婶的架势,倘若李源根这次真的动手打了张慧芳,她是绝对轻饶不了他的,起码先要狠狠地踹上他几脚解解心头的恨意。不日前这个家伙刚刚醉酒打了老婆,张慧芳死活不再跟他过日子了,是吴婶从中说和。好话说了一箩筐,嘴角也磨得起了燎泡;李源根醒酒以后也是后悔不已,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从此以后再也不朝着她动手了,张慧芳算是勉强答应下来。谁知道没过了几天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不过这次李源根真的是冤枉的,刚才他只是赌气地在桌子上摔了烧火棍,并没有打到她;而且他的酒也是在老婆跑出家门之后喝醉的。况且激起他怒气的,还是张慧芳那句要离婚的说辞。
张慧芳冒着倾盆大雨夺门而出,她的心情跟自己被大雨浇透的身子一样冰凉冰凉的,冰凉之中还夹带着丝丝缕缕的刺痛,那是几日前李源根用烧火棍打在她身上还没有好利索的伤痕,此时被冷雨一浇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着她。她一直跑出村口,踩着尽是泥汪儿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跋着步子;脚上的那双鞋子早就被泥巴不知道吸在哪里了,一块儿碎玻璃刺破了她的脚底板,她每走一步都感到钻心地疼痛。但她顾不了这些,在雨中淋着,她反而觉得心情比在家里的时候清亮了一些。
如注的雨水砸得她睁不开眼睛,周遭的世界灰蒙蒙一片,她的心情就象是此时迷茫的天地,看不到远方,看不到希望。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所以此刻她在雨中行走的步子很是缓慢。好在过了阵子那雨突然就停了,而且短短几分钟的工夫就云开日现,一轮火红的日头重新显露了出来,躲在飞逝的流云后面忽明忽暗;远处土路上汇积的那一汪汪的水洼儿,忽而被光照染成晶亮,忽而又变成黑黄的土色,变换着色彩愰着她的视线。她莫名其妙地顿住了脚步,眼睛望着南边的那片田地出神。
这个季节北方平原大地有它独特的风景,遍地将要熟透的麦子在风中翩翩起舞,竞相摇动着身子;风吹麦浪,沙沙之声紧锣密鼓地递进她的耳膜,空气中弥漫着那种熟透的麦穗的清香,像刚刚出窖的麦稞酒,让她有了些昏昏然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更源自于她此刻浑噩漠然的心态。已经蜡黄的麦棵没有了以往那种顽强挺立的生机,也经不住刚才大雨大风的摧残,大片大片地歪倒在地里。
有几只燕子在麦田之中的那架高压电线杆子顶端盘旋,它们扭着矫健的身形忽高忽低地起落,那种自由自在的姿势让她有了一种想要飞起来的幻觉。飞起来的感觉是不是很棒呢?她突然有了这样的奇怪想法,并身不由己地扭身下了坡地,踩着湿滑的田间土埂向着那架高压电线一扭一拐地走去。
那一长溜的电线杆子已经杵在那里不知道多少年了,一架架东西走向的水泥杆子之间连着四根粗黑的电线,一架挨着一架,通向天的尽头,一直朦胧不见。这里也是她留下童年记忆的所在,大人曾告诉他们电线杆子一直连到东海。她十四岁的那年秋天,约了三四个小伙伴儿说一起去看海,便背上干粮顺着电线杆子一直向东跑,跑了一天一夜,小伙伴儿中有个叫梁新辉的娃子打了退堂鼓,那年他只有八岁。他说要回去跟爹娘打一声招呼,若是这样跑下去很容易迷路的。
怎么会迷路呢?只要顺着这遛儿电线往回返保准能回家,但她考虑再三,还是领着一帮娃儿们回来了,让年龄这么小的梁新辉一个人回家,她总是有些不放心。
孩子们回到家后,所有跟着她出去疯跑的娃儿们的家长即刻就去了张慧芳家里,当着她爹娘的面把她一顿臭骂,还把她的爹娘一通奚落,说要管好家里的这个疯丫头,这么疯癫容易把别人家的孩子拐带坏了。那一次,爹狠狠地揍了她,娘也没像以往那样给她拉着。爹那次下手很重,打的她一星期都没下炕。从那以后,张慧芳也有了一个全石家车马村人皆知的绰号:疯丫头。
那麦田间的土埂已经被雨水浸透了,张慧芳三步一歪五步一倒地走到那架电线杆子跟前,她昂头望着停在杆头的那几只看上去很小的黑色燕子,双手攥住那架焊接在水泥杆子旁侧的铁梯,一步一步地攀爬了上去。
十六岁的那年她才知道自己有恐高症的,也是在这架电线杆子上实验出来的。别看梁新辉小小年纪却是胆大包天,他十岁那年能像猴子一样一鼓作气爬到电线杆子的顶端,而且能站在衡量上健步行走、且还能玩个“金鸡独立”。张慧芳却是断断不敢的,她闭着眼睛爬到离地不过七八米高就已经吓得战战兢兢,一步也不敢再往上爬了;而且下地对她也成了一种考验,她双手抱着铁梯滑落到地面的时候,脸色都吓得惨白。最重要的是,还磨坏了娘给她做的她最喜欢的那条藏青色的瘦腰裤,裤裆处刺出了一个拳头般大的窟窿,露着里面大红色的裤衩子。还是那个梁新辉,领头指着那个窟窿耻笑她,笑得都岔了气儿,羞得她捂着裤裆跑回了家。那一年她十六岁,已经懂得了关于男女之间羞臊的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张慧芳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她的双手似乎掼聚了无穷的力量,一鼓作气爬到电线杆子的顶端。那几只燕子还停栖在横架上,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她低头看,眼睛里突然闪动着一丝晶亮,她还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高度看过风景,那金黄色的麦浪、那土黄色的村落、那郁郁葱葱的树冠……都被雨水洗刷出一种清新的颜色,在她的眸子里交织着、舞动着……
头顶的那几只燕子或是被她惊扰了,突然“啾啾”地叫了几声,展开翅膀飞了起来。它们成双结对,在那片金色的麦田上舞成一种风景。而这种风景,也只有在天堂里才会有。也许,只要一松双手,自己也能飞起来。
她这么想着,脸上荡起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