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品名称:烟雨人生 作者:周佳磊 发布时间:2017-03-04 12:27:13 字数:9743
时间如一阵子风,一眨眼的功夫,就飘到十月下旬了。我的中篇小说《暗流》和一部散文集《弯弯的河岸》分别在秦城的《萌芽迎春》刊物和生态城的《梧桐文艺》月刊上发表了。一时间,我的名字频频出现在省市县城的大小报纸上,并从柳镇邮电所陆陆续续收到报社、杂志社寄来的几千元稿费。我托人还了村上吕凤仙、黑蛋他妈、大狼狗几家欠县水泥厂的水泥钱;又帮老村长把吕凤仙几个五保户集中安置在老村长的邻居——德顺大叔家,拿出两千元稿费在德顺大叔的大空院子给这几个五保户盖了一间大瓦房。房子里间隔成了和城里一样的三个卧室和一个共用的卫生间,为他们购置了生活必需品,从老村长家接通了自来水,拉上了电,指定了刘阿云专门给做饭。村上给阿云发工资,一下子提高了这几个五保户的生活质量。这几个老太翁老太婆感激涕零,村上人看了也感动万千,就给我和卿远光开了庆功会,给卿远光刻了功德碑,把他美滋滋的接连几夜睡不着,逢人就自我吹嘘,真真一个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那时,村上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背后给卿远光挑拨说:“卿干部,你脑子怕是烧坏了吧?哪有给活人在村口立碑的,自古以来都是活人给死人立,你现在死了吗?张老师这是无言地变着戏法拿他人之手把你憨憨给诅咒了。”
卿远光一听气得猪八戒肚子直鼓鼓的,找到我气哼哼道:“老同,亏你出的馊主意。给我在村口立功德碑,叫村上人出来进去的一天到晚的看,你这不是诅咒我早死嘛。你个瞎家伙,安得啥心?我和你前世今生有啥仇了?怪不得我老丈人骂我脑子真是叫驴给踢了。”
“你是文化人,咋也听信了这帮没文化的在搬弄是非?他们唯恐天下太平,唯恐村里和谐安宁。谁家三天不出个事,他们就吃饭不香,睡觉不踏实,干活没力气。人家一挑拨,你就中圈套,我看你就是脑子叫驴踢了。”
卿远光搔着大肥头,糊里糊涂地朝我瞪着眼,撇了半天嘴巴,没出声。最后领着已挺了大肚子的老婆,坐上县林业技术站派来的小车回县城准备生娃去了。
因为我得罪了卿远光,只好自己一个人给村上写未来五年的村级基础设施建设和美丽新农村建设规划报告以及年度计划,提出“远山变成森林山,近山变成花果山,河滩变成米粮川;全村生产机械化,家家生活小康化”的宏伟目标;从村上如何添置磨面机、扬场机、播种机、收割机、擦草机、粉碎机的奋斗目标,到家家户户如何添置洗衣机、电视机、录音机、农用车、小汽车和冰箱的“三机两车一箱”奋斗目标;再到每年村上农业生产连续翻番的奋斗目标。把村上的总体收入,每个家庭的总收入、人均纯收入等等都细化成一个个具体的数字。接连几个晚上在村委会的会议室召开村民大会,给大伙儿详尽讲解和总动员,又提出村上日后如何办敬老院、幼儿园、文化广场和广播站的构思和设想,一下子把村民们高烧到夜夜几乎睡不着的地步了。
激动了几个晚上后,大家都提出了一个共同问题:手里没钱,屁事不成。我呵呵一笑道:“眼下,党的富民政策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票子满天飞,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抓住。虽说大伙儿文化不高,斗大字不识几个,可都有自己一套生存的本事嘛。咱村的泥瓦匠有好几个,在全镇的十里八村赫赫有名,可组建个石工队嘛,到邻村、邻镇甚至是县城里给公家、私人修水渠、箍窑、打石碑、铺路基、架桥……哪里有人叫,咱就那里去;再说了,村上有的是大量的天然石板,撬下来给前川的田庄村、马庄村、刘家集子和后川的秦家庄、乔河滩村也可铺路引水啊。只要能挣来钱,枫林村石工队所到之处绝对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票子大大的。”我说道这,惹得红妹子和大伙儿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喝了一口茶,抽了一口烟,一手叉腰,一手有力地挥舞着,豪迈地说道:“红妹子、梅子、阿秀、阿云的刺绣好,饭也做得好,咱们在山清水秀的枫林村开个刺绣厂,开几家农家乐,把咱村将来养的鱼、现在种的嫩包谷棒子,擀的荞面、种的菜、养的鸡鸭、牛羊和产下来的鸡蛋、羊奶、牛奶这些纯天然的东西一股脑拿出来招呼城里的客人,不是把手头的农产品变成商品卖出去了吗?咱村上的戏迷、歌手有的是,到时举办个山村戏曲晚会,照样来钱。以后村上就成享誉镇内外、县内外、市内外甚至是省内外的著名风景区了。到那时,莫说张婕来游逛留恋枫林村不想离开,恐怕外国人来村上后也不想回家了。你们呀,只要动动脑子想一想,仔细观察周围村子的情况,咱村那就是个天然宝库,一辈子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山水全有,岂不发大财吗?“
我一点窍门,大伙儿立刻心明眼亮,思维活跃了,几个年轻人再补充了一些他们看到的、想到的之后,大家的致富思想进一步解放了,致富愿望更强烈了。老村长拍着我的肩膀竖起老拇指大赞:“啊呀,你真是神仙下凡了,我们一个个笨俗不堪,原来都嫌这是个穷山恶水的烂地方,骂的日鼻子算眼窝,谁都不想在这搭呆下去。现在经你这么仔仔细细的一描绘,咱枫林村简直就是人间的蓬莱岛了。”
就在整个枫林村的人们一个个甚至于梦里都忙着一边谋思如何发家致富,一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进一步落实致富行动时,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欠卿远光“三顿饭”的诺言,就来到村长家,把在院子大棚菜里伺候蔬菜的老村长叫出来说:“村长叔,大家的积极性算是调动起来了,你看有的到塬上学人家樱桃栽植技术,有的学苹果栽植技术,有的到刘家集子学养奶牛的事,总体看来还是有问题。改革更需开放,不能老想着跑外面挣钱,还要把外面的东西引进来在家门口挣钱。咱这里山大沟深,信息不灵、文化落后、文明之风荡然无存,一些人地里劳动回来,闲的蛋疼,就到处搬弄是非噘舌头根,闹得这家打锤炮仗,那家吵架,邻里不合,赌博抬头,甚至吴大棒子都抽上大烟了。前段时间,有些人把我和红妹子村里村外,到处丧排的面目全非,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把你夹在中间也难为扎了。现在虽说一个个忙的四蹄子朝天,再也顾不上管我们的事了,可他们仅仅凭着热情一个劲蛮干也是没有章法的乱作为,到头来也没效果。时间一长到处碰壁,几经挫折,弄不好会挫伤大家的积极性,丧失致富信心,歪风邪气趁机又抬头了。”
老村长一拍脑袋瓜子说:“就是啊就是啊,我这几晚上也想呢,你说咋个破解法?
“我在县城曾给远光许愿说,他若给老丈人家把沼气池样板树立了,我则请他吃三顿。现在我要兑现我的诺言,想借此机会实现我心中一个宏大的想法,就是咱们把镇上的张琼镇长、张婕老师邀请来,再让张镇长邀请县上计划局、旅游局、文化局、教育局、农业局、交通局、外宣办的头头脑脑一同到村上来。叫红妹子和那几个婆姨、女子拿出各自的看家本事,好好做饭;叫村会计组织村里的戏班子,你亲自选一个咱们村周围最有代表、景色最美的地方,让他们吃好,让他们看美,让他们听醉,把他们美滋滋了,你和村上的名声都出去了。计划局自然会立项目、旅游局自然来开发旅游,交通局自然会修简易公路,文化局自然会排练宣传节目,外宣办也自然会在省市报纸、电台上新闻报道。届时,再叫张琼、张婕、红妹子做咱村的宣传员和招待员,一个作报告介绍咱村,一个以诗词歌颂咱村,一个以信天游唱咱村,把他们好好招待了,我就不信,枫林村出不了名声,钞票挣不来。”
“啊呀,我的大秀才啊,你真厉害的怕怕,这脑袋瓜简直就是印钞票的印钞机了。亏你是个国家干部,你要是我们村的农民该多好,你当了村长,就是我们村,不,就是这一条川、两条塬上的头号大能人了,咱枫林村早就脱贫致富了。到那时,莫说你和红妹子不领结婚证住一起没人敢放一个屁,你就是和这一条川、两条塬上的十个俊女子夜夜睡一起,再斜踢顺剁,也没人敢放个响当当的屁。大伙儿会把你当神仙天天供在供桌上,揣在怀里,捧在手上。”
“我看你老也是脑子烧坏了,净说胡话。”
“哈哈哈,到那时,公安局的法绳来了,全村人就是想保护你也保护不住了。”
我的提议经村民大会一商量,全村人一致鼓掌通过,推举我为这次接待活动的总指挥,老村长协助我。肩负重任,我丝毫不敢懈怠,亲自带了老村长、红妹子和阿秀上县城邀请卿远光,并分给他届时请来上一次那几个来村上的农业技术员的任务后,马不停蹄地回到柳镇把我们的想法给张琼、张婕一汇报,得到了她们的大力支持。张琼歉意道:“早就听我妹子说了人间仙境的枫林村,就是忙的死去活来顾不上看,倒是抓了芝麻漏了西瓜,把枫林村这个得天独厚的宝贝疙瘩忽视了,真是后悔啊。现在咱们上下一心,竭尽全力把枫林村尽快打造出来,将来就是全柳镇经济发展、文化振兴、旅游开发、饮食展示的一张大王牌了。我要和书记、镇长商量好,最好以柳镇党委、政府名义邀请县上这几个部门的头头脑脑们,这个任务你们就放心交给我吧。”张婕激动地说:“姐,你最好把县委书记、县长也叫上。我亲自撰写讲解稿子,现场当讲解员,把咱们枫林村的自然美景、饮食文化、乡土生活文化各方面好好宣传一下。保证他们一个个看了景,观了戏,听了信天游,吃了农家饭,睡了农家土炕后,流连忘返,做梦都想再来。下次不用咱们一个个叫,他们自己就跑欢了。道路颠簸,不用咱吭声,交通局长就急了。”我笑着说:“下次咱们再举办个同学会、老乡会、同事会什么的,把他们组织起来到枫林村观光旅游,扩大影响,造出声势,最好把村子宣传到省上,让省内外的那些大款富豪们拖家带口的都来,让他们一把把地给村上甚至是镇上扔票子;再借助他们的嘴皮子把我们的自然美景、农家小吃、乡土文化宣传出去,我看用不了几年,外国人都慕名而来了。”
接着我把自己撰写的枫林村致富五年规划和年度实施计划拿出来给镇长看。张琼急匆匆地翻着一厚沓子稿纸,看了几处后,激动的脸色通红,气也喘得急促起来;再对我满怀情意地火辣辣望了几眼,竟然忘记了众人还在场,一下子忘情地搂住我,在我吃惊的脸上就是满满的一个热吻。平日里稳重有余、最有礼教、文质彬彬的女镇长这下也是激动得不能自控,有些晕头转向,乱了分寸了。
张琼这一突然过分火热的情感举动,又把红妹子的醋坛子打翻了,她气得差点没上去把张琼一把粗暴地拉开。幸亏张婕赶紧一旁提醒,张琼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闹了个大红脸,就松开我对现场的大伙儿连忙道歉说:“自从爱人阿凯那一年积劳成疾去世后,多少年了,我的内心深处都平静如水,遇到啥都不会激动了。今日,粗略看了张老师这个宏伟规划,一下子重新点燃起我干事创业的激情,唤醒了我日渐保守的思想和枯萎衰退的头脑。我们柳镇后面一定全力支持你们枫林村的这些更新更大胆的想法,一定把你们作为全镇致富的带头村、模范村,后面组织全镇的村支书、村长和致富能人们到你们村参观取经。一家子啊,你给咱们好好地组织这次接待活动。我看你当个县政府办主任都是绰绰有余的。我打心眼里敬佩你,喜欢你。你知道吗?”
老村长、红妹子和阿秀看着我们几个文化人七嘴八舌的奇思妙计,激动得热泪盈眶,简直就像看毛主席一样地看着我们,佩服到五体投地的程度了。而当张琼最后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红妹子的脸色明显不对劲了,她一声不哈地跟着女镇长出去了。
就在我们其他人坐在女镇长办公室喝茶聊天正起劲的时候,但见张琼竟然眼圈红着走了进来,虽然也是有说有笑,招呼大家,但显然是刚才明显哭了一场的。在和大伙儿聊天之际,我发现好长时间过去了,却没见红妹子进房子来,就问出去上厕所刚又进来的阿秀,她诡秘一笑,对我耳语道:“你担心什么呀,你老婆早到香兰嫂的杂货铺子吃醋去了。”
一切原定的计划目标都按照我预先设计的想法一个个实现了。村上那天接待县上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时,张助理竟然把他父亲——那个县委张副书记和他爸爸的老战友、生态市旅游局的甄局长都叫来了。那次因准备充分、接待规格高,宣传周到,达到了我们意料不到的目的。甄局长回去一汇报,惹得生态市委派来市报社的几个记者和相关市局的头头脑脑们也来看稀罕了。市上一动作,把县上相关的那几个部门也催促打压的都忙开了。计划局、旅游局的局长亲自带队在枫林村后那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群山里到处查看选择最美的景点,发现了以丹霞地貌为主的二十里长、七八里宽的一处奇峰绝岭,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可以开发成国家级森林公园,经济效益前景可观。
当时,梁光作为村向导,专门挑拣村边最美的鸡脖子山和村后的皇后山让他看,那一里一瑶池、三里一云峰、五里一崖瀑的仙境,让局长一伙人深深陶醉了,竟然看的连饭都忘了吃,认为这里可以打造精美的、规格高的国际化著名风景区。此外,那个黑大汉村会计粗中有细,背后暗暗叫了外村的几个秦腔戏柱子,又把红妹子的信天游节目放头里,在村上搭戏台子唱秦腔、唱信天游,把文化局、外宣办那一伙人看的流连忘返,听得热泪盈眶,想得热血沸腾,当场把宣传稿子都写出来了。张婕、张助理和宝山领着县委张书记到处看景、听歌、吃农家乐、睡农家炕,顿时把这个老头高兴得直拍大腿,大赞一番。
县委张书记回去在县委常委会上具体汇报了枫林村的实际情况,提出了自己的开发设想,又把旅游局、外宣办拍摄、张婕做讲解员的记录片子放给常委们看,引起了参会人员的高度重视。不多天,县委在反复考察调查的基础上,终于把枫林村列入到下年度全县重点风景开发区计划里。因枫林村地处与北塬县南端的尧禾镇的接壤地带,又与北塬县洽谈后准备南北联合同时开发。随后,县委书记亲自带一拨人进市上省,跑要项目,县长则倡议宜州县的民营企业家们入股联手打造,亲自带了以一个叫朱游达、朱晓云父女俩为首的民间企业家大队人马再度到枫林村考察。朱游达一伙人把枫林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了几遍后,认为我提出的枫林村经济、风景开发五年规划本意的确很好,却是规模太大、意识太超前了,没有几百万到上千万的投资是断然成不了气候。他认为以县级目前的财政实力,远远达不到自我开发的地步,除了对外招商引资外,别无他法,时机根本不成熟。
朱游达的一瓢凉水泼了下来,原本就对此不热的县长头脑一凉,也顺驴滚坡,撤走了带来的民间投资者。县委书记在省上游说一通,只是得到了一些开发辅助性设施的前期项目工程资金;到枫林村一看实际情况,正如朱游达所说的一样,顿时也丧失了信心。就责令柳镇政府做好枫林村的修路、架桥、建造农家乐的前期基础工程,也好对上级有个基本的交代。柳镇也就把这一任务交给了最初的发起者张琼。张琼入村蹲点后,和我、老村长、板筋叔、梁光等人反复商量决定,柳镇派出一支大型工程队,把枫林石工队也融合进来,负责修建镇上到村上的二十里简易公路;在村旁边的鸡脖子山开办一个面积不大、水平较高的小型森林公园,在村上建造一排二层农家乐,立起来三四排有造型的太阳能路灯;又把一条川道两面山的石壁上刷上了各类固定性的旅游和乡土文化广告,村上挂了一些显眼的横幅,弄的到处花花绿绿,颇为耀眼。
那一连串光怪陆离、五彩缤纷的花环一次次落在了枫林村上,把这个与外面世界隔绝似乎太久的小山村,顿时撩拨得宛如一个如花似玉的待嫁新娘一样,显得既羞涩万千、又无比幸福地恍恍惚惚着陶醉了过去。这个山里的小天地把持不定地、晕晕乎乎地倒在了山外世界这个大汉的怀里,毫不矜持地敞开了她全部的、深邃奇妙的胸膛;把一丝丝醉人的柔情和芬芳吐了出来,顿时把这个山外世界的大汉也感染的陶醉了,它们就那样互相搂抱一起,融合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十几万前期基础设施建设资金的投入,使得枫林村迅速发生大变化、大变革和大发展。整天机器轰鸣,人声鼎沸,一排排电线杆立起来了,一座座崭新的、高标准的农家乐院落建造起来了。鸡脖子山森林公园里的一条条石阶、一座座亭子、一条条人工引来的高空瀑布和一个载人的空中索道迅速出现在秋风染红的枫林里。那高高流淌的瀑布下、深邃弯曲的石洞边、飘香迷人的果园里,已经有临县临镇的人们驾车游览参观了。更可喜的是枫林村的秦腔剧团和社火表演团组建起来了,引得周围几个村子的戏迷们也纷纷加入进来。按照镇上提出的每周五为集会日的规定时间,集中表演秦腔、信天游、陕北快书、陕北唢呐、陕北腰鼓、秧歌等节目,歌颂新时代、新文化、新生活、新气象等新人新事,县上则驻扎了几个剧团的女演员给予助兴。这样一来,惹得一条川道、两条塬上的乡亲们每到周五黄昏,开着拖拉机、东方红,骑着毛驴、自行车,沿着一条川道那条刚刚修好的崭新的简易公路,一溜一串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汇聚在红妹子、刘阿秀和梁光家前面扩大了好几倍的广场里看稀罕。与此同时,全村家家户户卖吃喝的人们和周围村上赶来卖衣服、卖特产、卖农用家具的十里八乡的生意人不失时机地沿着场子周围,各自占据着一席之地,进行着热闹的交易。什么羊肉泡、搅团、漏鱼鱼、荞面剁剁、臊子面、油饼、饺子、锅盔、驴蹄子......全部登场亮相,看的人们简直眼花缭乱,更闻得饥肠辘辘、垂涎三尺。那些四面八方赶来的小商贩们大声吆喝着,抖动着手里的东西,坐在自己的货摊子后,看着熙熙攘攘过来过去的人们,等着买主上来购买。
红妹子拿出自己白天刺绣好的鸳鸯枕头罩、丹凤朝阳床单和荷花蚊帐、娃娃头手套、龙腾虎跃图案的鞋垫等东西,把它们放在明亮灯光下面的铁架子床上,使得那些富有灵性的商品更加的漂亮鲜活、栩栩如生。富有乡土文化气息的珍贵物件宛如一件件令人爱不释手的精美艺术品,惹得那些前来逛会的邻村少女少妇老太婆、甚至是那些架桥修路的工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他们又在我连扇再播的介绍和热情宣传下,一会儿就把红妹子的商品抢购一空,连带的旁边梅子货摊上的东西也很快卖完了。
这时候,几个村上的老古板相跟上走到空了货物的红妹子的摊子前,一边仔细打量着她微微凸起的大肚子,一边摸着山羊胡子调侃道:“红妹子娃呀,几时生呀?你要是生个女娃娃,一定长得比你更亲,气死嫦娥。”
红妹子脸“唰”地一下红了,赶紧害羞地看上我一眼又低下头,笑眯眯道:“嗯。”
“生个男娃了,本事比张老师更厉害。”他们挤眉弄眼地说着。
“嗯,一定比他大强……”红妹子还没说完,那几个老家伙就说,“气死张老师。”
“嗯——啥?”红妹子一下子脸就沉了下来,随口回敬道,“把你们一个个老家伙气死才对。”
那几个老古板大笑着走开看戏去了。红妹子恼怒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却也闲不住,又帮着旁边梁光的婆姨卖饭,抽空跑到德顺大叔家,背着吕凤仙奶奶在饭摊前,给她买些可口的当地小吃,一边喂着她吃,一边给她讲戏台上戏的内容。几个邻村认得红妹子的人惊讶道:“是你奶奶吗?以前到你家没见过她啊?”弄清了来由,一个个又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大好人,活雷锋一位,难得的菩萨心肠啊。”
一个月下来,枫林村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了,来了个面貌大变样。那些原本就比较富裕的小康户把日日大巴挣来的钱,连同多年的积蓄拿出来,开始挂窑面墙,盖新房子,盖门楼,打院墙,添置家具,买手表、自行车、录音机、洗衣机、拖拉机;而那些基础较差的一些冒尖农户也开始更换家里的家具,添置几床新铺盖,给婆姨娃娃买几身最时髦的新衣服。让人感慨和可喜的是他们的每日生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改过去早上馒头米汤、中午面条和晚上干馍喝汤(其实就是早上喝过的剩茶水)的“老三样”,变成了早上吃油条、肉包子,喝胡辣汤和豆腐脑;中午吃米饭,再炒红烧肉、回锅肉等几个荤素搭配的菜;晚上就是面食糕点。逢会的周五晚上就到村上大广场里,连看戏再在饭摊子上吃。
刘山本这个村上最大、最典型的发家户,简直就是旧社会的大财主了。他家不但实现了我提出了的“三机(洗衣机、电视机、收音机)二车(自行车、农用车)一箱(冰箱)”目标,还新买了录音机、照相机,又把东西两边的红妹子家和梁光家的地皮占了很大一部分,以两家入股的方式,在扩大了好几陪的院子里新修了一座上下十八间和城里人一样的三室一厅一卫,做起了农家旅社生意。刘山本又在上院原先那一字排开的五孔窑面墙旁,修了南北各一个铁梯子,让那些柳镇来修路架桥的工人们,镇上来箍窑盖房的工匠们,东西南北各村卖货的生意人、骟猪骟牛的手艺人、南来北往的货郎担子,还有那些下乡的县、镇干部,回乡的外地人等等五花八门的歇脚客人们,跟随着他上到窑洞顶上那四亩菜地和核桃林里,让客人们一边自选蔬菜,自摘核桃;到核桃林旁边铁丝围起来散养的那半亩野地里,自己捉鸡拾鸡蛋;又到他家门前那个鱼池里钓他从北后山秦家庄鱼塘里大量收购来的、其实已不新鲜的大大小小的鱼儿、螃蟹和乌龟。听着他和雇来的几个村上戏子的快板,看着村上几个姑娘娃娃的跳舞,客人自己在院子里的露天树荫下的煤气罐罐灶上和沼气池灶头上动手炒菜,炖鸡,煮嫩玉米棒子,最后再免费喝着刘山本酿造的玉米酒。晚上客房里躺着看电视,玩麻将,玩扑克一会,最后摆上大碗茶和桌椅板凳,引诱客人们掏钱看他设计出来的那一套农村娶新娘、闹新房节目。叫老幺妹和阿云穿上古戏服,一个当丈母娘,一个扮演新娘,又叫客人自己穿上新郎服装扮演新郎,登上他家搭建的简易戏台子,演一出“高台新娘抛绣球,对诗唱信天游和台上闹新房以及秦腔互动吹拉弹唱有奖猜谜语”的四个组合起来的趣味横生的节目。
天天钞票飘雪花似地入了他的口袋,每天下来除了给雇来的红妹子妈和村上几个女戏子的工资和分红外,他都是几百元的大把赚着。刘山本那不哼不哈的气势简直要把一条村人的身子骨头都压到地底下去了,急的村上的其他人一边背后疯狂地嫉妒着,一边想挖空心思地忙着开辟新的致富创业门路。
悠闲习惯的那几个老婆子对着忙里忙出做生意的村民说:“你们看到了没有,红妹子的肚子都大了,看她怀孕了后那出来进去的笨拙样子,八九不离十是给张老师要生个男娃哩。”
大多数人连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走了,也有个别扭头道:“你们没毬事了注意这些没用的,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红妹子现在就是和孙悟空生个玉皇大帝我也没工夫看了。你们没看刘山本都要当这一川、两条塬上的土皇帝了,我们再不往前赶过他,就一头碰在墙上羞死先人算毬了。倒是你们一天到晚瞅着人家的肥沟子和大肚子,真是日你们的先人板板了。今后,谁再敢说张老师和红妹子这个事,我把谁的头扭下来当尿壶使。”直吓得那几个老婆子赶紧浑身筛糠般地逃命去了。
最后,那几个平日里最喜欢造谣的老婆子,这下也彻底没了搬弄是非的市场了。有的忙着抱起孙子,让家里其他人干农活做生意挣大钱;有的干脆自己戴上老花镜片,拿出旧衣服裁裁剪剪,缝缝补补,做几件小娃娃爱玩耍的小玩意,周五集会晚上拿到村广场上的市场里兜售去了。
到了十一月下旬,省作协来了封信,要我作为特约嘉宾出席全省作家文学创作座谈会,并给了我一次十分钟的发言机会。
就在我临出发到省城的时候,红妹子的腹部已经明显变粗发福,到了不可掩盖的格外显示出了怀孕的迹象。
在那个万里晴空、红日东升、晓风萧索、枫叶飘飘的初冬之晨,我坐上了德顺大叔的马车要上县城去了。临走时,红妹子拖着微微笨拙的重身子,提着我的大黄包,把送我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低声哭泣着把头埋在了我怀里,半天不肯抬起来。末了,她抹着泪抬起脸蛋,叮咛道:“文雁哥,你就和我一个人好,不要和别人好。”
“嗯!”我回答着,鼻子一阵发酸。红妹子的心此时此刻该有多害怕,多难过,多可怜,只有我才能体会到。
“到了省城,那搭人多口杂,你要当心。出门在外,自己要注意冷暖安全,不要到人堆堆里挤,操心把钱丢了;不要看街上给你招呼的女娃,操心被坏人骗了。你要快去快回,别忘了还有一个怀着你孩子的山妹子在等你回来。”红妹子哭的就像个泪人儿,不肯把手里的包包递给我。
我搂抱着红妹子,在她傻白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又伸开手指拢了拢她的马尾辫,把那个红艳艳的发夹给她带端正,心情沉重地说道:“老婆,你要是想我了,你就唱《人生》电影里刘巧珍给高加林唱的那首歌吧,不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听得见你的歌声。”
“嗯,我天天唱给你听,天天等着你回来。”红妹子一张泪痕斑斑的脸蛋在早晨太阳的照射下,更显可怜万状,让人不忍心看。半天了,我才一狠心,接过她迟疑着似给又不愿给的大黄包,在她柔情万般、眼泪婆娑、哀怨楚楚的注视下,低着头儿,不敢再看她可怜巴巴,极不愿离开我的痛苦无奈的神情,跳上马车走了。
当我们的马车刚转过村前那座山坡坡时,我回头望去,红妹子已经跑到对面小山坡上的一颗大枫树下,使劲地向我挥动着手里火红的纱巾,风儿送来了她清脆甜美的信天游。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
青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扇的门来(哟)单扇扇的开,
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
啊……
双扇扇的门来(哟)单扇扇的开,
叫一声哥哥(呀)你快回来,
你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