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名称:烟雨人生 作者:周佳磊 发布时间:2017-02-19 13:16:03 字数:10010
那一段时间,在紧张的大会战里,我和红妹子的爱情也直线升温,她和我肩并肩地在村子里出出进进,惹得红妹子本家的那几个老棺材瓤子实在是看不惯了。他们几个拄着拐棍,披着羊皮袄,佝偻着腰板,斜伸着脖子,瞅准我有一次和红妹子不在一起走路,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对着独自送饭走过的红妹子高声骂道:“站住,红妹子。我说好娃哩,说了你几次还是个糊脑松不灵醒哩,你个俊俊的女子脸咋就这么的厚,也学着和城里人风流起来了?一天到晚的和文化人相跟上抱头亲嘴的,我们装作没瞭见也就忍了,尔格你也真格扎势得很,骚情的太,八辈子就没见过男人得是?把咱梁家先人羞咋咧。我们不说就算了,你还蹬鼻子上脸地在这日头下、众人前逞着能耐,把骚情都送到工地上咧,实实的伤风败俗哩。不是看在张老师铺路引水有功劳的面子上,我老汉非要替你死去的大,打断你两个的风流腿不可,真格是没世事咧,叫你两个骚情鬼由着性子这么胡来。村里的几个年轻人都叫你这娃领的一蛮蛮学坏了,一到晚上就都钻开野地了。”
红妹子红着脸,低着头,不顾他们削皮划脸般的风言冷语,一言不发地麻溜溜跑了过去,硬着头皮又把晚饭送到挑灯夜战的工地上,拉我蹲在山坳的背风处,看着我吃喝。当我美滋滋的吃完,再回头看红妹子时,才发现她一脸委屈地蹲在一边的雪地里似乎都要哭了。没过几天,刘阿秀把她后面看到村口红妹子所受的那一切遭遇告诉了我,我一听事情原委,立刻气成了乌鸡眼,叹了半天气。
第二天再见到红妹子安慰道:“他们一伙老不死的真是满嘴哈(瞎)说哩,他们就是没事吃闲饭撑的肚子疼,嘴皮子发痒,在驴桩子上把厚嘴皮往薄的磨哩。哪天叫我当面碰见了,非得收拾他们一顿不可。”
“哥,他们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顶多是看不惯骂了我几句,我没事的。”红妹子急忙这样说着,意思叫我不要找她本家那几个长辈的麻烦。
“红妹子,你只要想着我,他们再骂你你就装作啥都没看见没听见,不(bo)理睬那几个老不死的棺材瓤子。你迟早和我要离开枫林村到县城住,不是枫林村给了我你这么一个绝色女子让我来疼,我才不管你村的吃水、走路、照明那些烂球事哩。”
“就是哩,我长这么大,除了安顺大叔、老村长和三婶子疼尖着我,其他人都躲那了,谁问过我的冷暖饥饱。还有独眼龙韩宝那几个生胚子、蛋蹄子、哈锤锤一天到晚暗地里整治戏弄我。”说着说着,又来给我雪地里送饭的红妹子竟然眼圈都红了。她又昂起头流着泪,看着我说:“不是你在众人跟前我顾忌你脸面的话,我早就开口要骂他们了,我是强忍着给他们面子了。”
“呵呵,我们的红妹子还是个蛮有涵养的女子哩!”我哈哈笑着。
“啥叫涵养?”红妹子瓷瞪着我,犯起了迷糊。
功夫不负有心人。夜以继日地苦干了近二十天,临近腊月二十七的头一天,枫林村的电终于拉上了,家家户户第一次在漆黑的寒冬腊月之夜,终于亮堂起来了。一村两面山坡通明的灯火,把村子四周的原野和村下面潺潺不息的石板河水也照射得光亮鲜活了不少。
那几个老棺材瓤子果然不失信誉,兑现了给我开庆功会的诺言。那天晚上,在红妹子门前的打麦场上,那可是人山人海的场面了。板筋叔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杀了自家二百斤重的大肥猪,拿出多一半来犒劳全村人。老村长发号施令,叫上整村的人到红妹子家门前的打麦场上看戏,大伙儿扛着长条凳子、木椅子,提着小板凳,甚至抱着木墩墩陆陆续续来到后,找个地方坐等开席吃饭,开戏看戏。村里几个年轻妇女忙的埋锅支架,剁肉洗菜,蒸馍烧汤;几个小伙子从学校搬来几张课桌,在大门前的地中央搭了个简易戏台子;村上的妇女主任和村会计也把锣鼓板胡笛子从村委会的会议室里拉了出来,喊叫着指导村上的文艺爱好者、戏迷们练起了嗓子,准备着上台亮相。红妹子家门口那颗巨大的枫树身上绑着一只明亮的大电灯泡,把整个打麦场照得如同白昼一样亮闪闪的。大家一边围坐在几个大圆桌边吃着猪肉炖粉条子的大荤菜和长条子白蒸馍,一边喊叫着要我、老村长、专家老王叔、干部卿远光到场子中间早已空出的正席上坐好后,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叫喊声中开始了庆功会。
我们坐好后,老村长又稳重地站了起来,缓缓抬起右手在空中做了个往下压了压的手势,意思是要大伙儿安静,又回头拉起我动情地说:“张老师,你果然是个才能不得了的好后生,我老汉真的没看出你是个大能人哩。今晚,啥话都不说了,就是一醉方休,咱庄户人嘴笨,不知道说啥好哩。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把这感激的意思放在了这热酒烧鸡里头,放在了真心实意的笑脸上了。来,王专家、张老师、卿干部,我代表枫林村的老少爷们祝你们三个文化人身体健康,生活开花节节高。在场的各位老少爷们!婆姨女子们!都端起酒碗来一块干!”老村长一仰头,“咕咚咚”就喝干了一大碗热辣辣的酒。
今晚的老村长披了一件新呢子大衣、带了毛茸茸皮帽子的新人物了。现在,他高高兴兴地站在板凳上,左手端着一只又盛上了满满一碗热酒的大老碗,右手很是有派头地插在腰眼上,似乎就像战场上凯旋归来的矍铄老英雄一样,豪迈地站的端端正正的,慷慨即席发表着感言。不料拉开架势刚激动了几句,就叫身后的老伴拉下了高板凳。老伴的意思我才是庆功会上的主要角色,自己别在那逞能轻脸薄舌头了。大伙儿也明白村长老婆拉村长的意思,都站起来拍起了巴掌,喊叫我也即席激动上几句。
哪见过这种场面啊!我这人一直是喜欢在人背后的那种不爱热闹、不求抛头露脸的、自由自在惯了的闲散人,一下子碰到这坛场,有点心虚。我红着脸,笑着站起来,就流露出有点不知道从何处说起的窘困相,不住眼地看着坐在身右侧的老王叔。老王叔给我打气说:“都是咱一方水土的乡党人,只要你说的不出格都成。”我微笑着回头面向大伙儿站着,清了一下嗓子大声道:“我张文雁真的是没啥能耐,只不过做了我打心眼里喜欢做的事。老实说,我到了咱枫林村才算是找到了我真正的人生坐标。半年多了,我给大家出了这些主意,做了这几件很是微不足道、不值得夸耀的小事情。反过来说,这些成绩的取得,一是离不开老王叔、卿干部跑前跑后为咱村牵线搭桥、前后左右逢源着疏通了上下的关系,解决了核心的、关键的技术问题;二是离不开咱老村长正确有力的组织和领导;三是离不开枫林村大伙儿团结一心、出力流汗,大干苦干的奋斗精神,才在这最短的时间里办成了咱村几十年都不敢想、不曾想的铺路、引水、照明的业绩来。我只不过是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利用课余时间走出学校,在村子周围溜溜达达的游逛了几次,留神观察了村子周围的情况,预先掌握了咱们村的这些得天独厚的有利因素罢了。所以,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感谢红妹子!不是你给我积极向上、探索未知事物的力量和智慧,不是你给了我最真挚、最美好、最纯洁的爱情力量,只怕我这个在他乡异地不求上进的孤独游子,至今还破罐子破摔,心情不好地在枫林村瞎混世事哩。同样,我要感谢的是咱们村的父老乡亲。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成绩是大家的,功劳是全村人的。我敬老村长和各位父老乡亲一杯,大家端碗,一块干了!”说罢,我也学老村长高高站在椅子上,猛一仰脖子,把一碗热滚滚的酒一大口喝到肚子里,立马就被热辣劲足的老白干呛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倒在椅子里“咔咔”地大声咳嗽着。
“张老师就是有文化、有知识,说的一套一套的,真会说话哩,听得我们心里暖呼呼的,这娃嘴巴巧的就像八哥!难得呀难得!”几个老汉、老婆子伸着老拇指由衷地夸赞着我。
不远处正在忙碌收拾着碗筷的红妹子看到我连咳嗽带急喘的样子,惊得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跑到我跟前,不顾众人的笑话,又是给我捶背揉胸、又是掏手帕擦我呛出的眼泪,简直就像幼儿园小娃娃他妈照顾吃奶娃一样地忙碌起来了。大伙儿一看“轰”一声大笑了起来,把个红妹子白嫩漂亮的脸蛋臊得通红。她就拿着美丽迷人的毛眼眼斜睨了一下笑的前仰后合的人群,咬了几下红潮潮的下嘴唇后,才懊恼地大喊道:“你们还笑哩,不看人家张老师都被酒呛了口,出不来气了?你们有良心没有?”
红妹子本家的那几个死脑筋、老古板一时间风凉话又来了:“红妹子,看你白净净的个俊女子咋又忘性了得是?谁家没个汉子,大家都像你一见自己的男人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薄忽闪闪地不得了,又是轻薄地捶背又是骚情地揉胸口,还给一手提着眼镜片片,一手给擦着眼泪线线,那都成啥体统了?娃你要注意影响哩,大家立时要看戏了,不要再在这丢人败兴地恶心大伙的眼窝。”
早已坐下后的老村长对不远处桌子旁边的那几个红妹子的老本家笑道:“梁老哥,牛娃他爷,如今是新社会了,时代不同了,不要老是拿这个老眼光看尔格的世事哩。你们谁到过县城、省城。老实说,北京上海我也去过,走在那直溜溜的街道上,人家年轻人都是这般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地胳膊套着胳膊走在一起;公园里那凉椅子上谈情说爱的也是搂抱着一搭里亲嘴呢,这让你们看着不一个个都气死了。真是深井里的老蛤蟆没见过天,大惊小怪!”
“这是在咱枫林村,不是北京上海。”那几个老古板不服气地说。
“枫林村咋啦,还不能和北京上海一样文明些?先进些?你们还就日能扎咧。看不惯的,都圪蹴一边去,少给我在这搭说风凉话,泼凉水,冷场子。不是张老师给大家出谋划策,你们现在还光着沟子,点着老煤油灯在缝补你们那破裆裤哩。”老村长一席话把几个老棺材瓤子说的尴尬着老脸,无言地嘿嘿干笑着。那几个老棺材板善意地看了我和红妹子一眼后,都扭过头开始瞅着村里的戏迷们就要登台唱秦腔折子戏了。
“早在县城就听说老同学谈了个美如天仙的大美女,我前多天来村上看了下阿秀就急匆匆回县上了,忙得也没顾得上登门一睹芳容,现在叫我好好瞅瞅,看赛得过月里的嫦娥不?”卿同学一把拉住我身边听到这话就要开溜的红妹子,瞪着一双和我一样的高度近视眼,在明亮的电灯光下,七眼下八眼上地瞅着,鼻子尖几乎都碰到红妹子的脸上。把个红妹子羞的一手急忙捂住俊美嫩白的脸蛋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手掰开卿同学死拉着的胖手,笑道:“哎呀,我的妈呀,卿干部,你看人咋是忒不正经的眼神,都成啥样了?我给你说,要注意影响,大家都往这边看哩。”
“我说老同学,你怎么这么心术不正、花花肠子地看红妹子?我这么着看你家阿秀,你愿意吗?”我恶狠狠地瞪着卿远光,一把把他拉的转过了身子。
坐在一旁的红妹子妈大概也看女儿被一个外乡陌生人拉着手看的尴尬着下不了台,就赶紧过来打圆场说:“卿干部,帮婶子把这盘花生给前面台下歇息的戏子们送过去,让婶子也歇歇脚。哎呦,累死老娘了。”看到卿远光走了,她又恼着对红妹子说,“死女子!给你老娘我也捶背来,别光守着个张老师,他是人,不是风,丢不了!”
坐在我身旁看戏的老王叔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着对我说:“你看看,红妹子妈不乐意了不是。自家的女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脸不红耳不赤地给自己的男人捶背拍胸,擦泪弹衣服,又这般不顾一切地大着胆子厮守偎依在她心上人的身边,为娘的咋不嫉妒呢!”
“是女人都一样。”走回来的卿远光笑嘻嘻地说着,扭头看我瞪着一双近视眼不满地看自己,不敢再大不咧咧了,赶紧严肃地坐下来,静静地看起了秦腔戏。
人逢喜事精神爽,快乐最易逝时光。唱着秦腔的戏子们你登台来他方罢,在满村乡亲们的喝彩声中,一场一场地演过去,转眼就快到了下半夜。大家早已吃饱喝足了,也有些头晕乎乎的瞌睡了。这时候,不知道谁高喊一句:“大家先别急着散摊子,叫咱村的百灵鸟红妹姐给大家唱首信天游吧,她可是都唱给文化人张老师听了,大家现在想听不想听啊!”
“红妹子!来一个!红妹子!来一个!”人群里的梁光和宝山率先扯起嗓子大喊起来,紧接着阿秀、梅子、桃花也大声地附和着,最后惹得姑娘媳妇、老汉老婆们也跟着起哄嚷嚷着要听。
红妹子一下子紧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脸难为情地从她妈那边跑到我跟前,百思不解地对我低声道:“我给你唱的咋叫人家都偷听了。现在这个没心没肺的梁光和宝山还一块瞎起哄,叫我难为死了!”
“人家那是兵不厌诈,你没解(hai)下其中奥妙就算了!”我说了一句红妹子听不懂的话后,反而高兴地站起来对着大伙说:“你们想听不想听?”其实我只偶尔听过一两次红妹子叫我吃饭时,在相跟的路上低声对我唱过那么几句,当时也没听出个啥味来。今天大家这么吆喝着一提醒,我心里也痒痒的,到底她唱得如何,实践检验一下不更好嘛!
“想听!想听!想……听哩!快劝说你婆姨上台子给咱们唱吧!”大伙儿笑的前仰后倒的,纷纷拍起了巴掌,到最后连老王叔、卿远光也跟着开始起哄了。
红妹子又紧张、又害羞、又恼怒地望着我:“你不帮我,还要我上台去出丑,简直难成人里么。真是气死我了!”
“气不死的,莫怕,有我在哩。你平时咋对我哼哼的,现在放开嗓门就咋对大家唱,大家都是枫林村的老少爷们自家人,莫要紧张!上去后,就当是满院子只有我一个人,你就当是给我一个人唱哩。”
“那......那上去了唱啥呀?我现在紧张的啥都想不起来了。”红妹子的脸蛋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红晕,毛眼眼害羞的扑闪着,娇俏的鼻尖上都渗出了一层细细的香汗。
“先唱那首你前几天给我唱的《走西口》,再下来就唱你昨天给我哼哼的那首《哥走天涯拉妹手》。记住了么?”
“记住了!”红妹子看着我的眼睛,似乎马上不感到害怕了。
“往台子上走,大家都期盼着你,想看你一展迷人的……”我停顿了一下,“样子哩!”我本来是想说一展风采,怕红妹子又理解错了意思,就临时改了口。
“哥!亲我一下,给我力量!”红妹子竟然在人多广众下说出了这样的话,立马惊得我一下子目瞪口呆。我很不自然,急忙慌里慌张地在她光滑的额头上蜻蜓点水了一下。
“赶紧上吧!记着,把双手这样上下五指相扣着放在胸前,做个舞台的亮相动作。”我做了个示范动作后,就催促着。
“嗯!”红妹子转过白杨树般高挑可爱的身子,迈着一双健美修长的腿,袅袅婷婷地走上了台子,学戏子的丁字步,往台上一站,一扬齐肩的双辫子,害羞地笑着说:“大伙儿可别笑话我哩!我唱不好了的话,你们不要乱拍手,等我唱完下来了再说。”说罢,她清了清嗓子,开始优雅地唱了起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红妹子一张口,那悠扬、高昂、韵味浓浓的唱腔就把在场的人全都镇住了,乱糟糟的场面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大家都把注意力开始集中到红妹子身上来了。
“……双手我拉住了情郎哥哥的手呀,送出了大门嗨口。
送出了就大门口,至死也不丢你的手。
两眼的泪珠儿,一道一道一道一道,
突突突突突突地往下哎嗨流。”
红妹子一直在看着我一个人,对大家视而不见,仿佛把在场的其他人都遗忘了。她带着痴情唱歌的样子是那么的动情,那么的充满魅力,她把唱词里的人物那内心世界把握的真是恰到了好处,一字一腔,都是那么的情感饱满,韵味悠长。声音里带出的痴情、纯真、心酸,又有点野性的情感,发挥得淋漓尽致;把那美好的韵味完美地释放了出来,极大地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也感染了寒冷、黝黑、寂静的雪野,似乎夜晚刮过的寒风都不那么刺骨地冷了。
好半天了,大家还沉浸在红妹子心酸、哀怨而又清脆的歌声里,不知道谁高喊一声,“唱得太好了,再来一个”,大家才如梦初醒,纷纷鼓起了掌。
众人的鼓励使得红妹子一下子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了,她停顿了一下,又扬起脸蛋蛋唱起了一首《哥走天涯拉妹手》的信天游来。
“满天的花哟满天的云,细箩箩淘沙半箩箩金。
妹绣荷包一针针,针针都是想那心上人。
哥呀……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绣一对鸳鸯长相守。
沙濠濠水呀留不住,哥走天涯拉上妹妹的手。
哥呀……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绣一对鸳鸯长相守。
沙濠濠水呀留不住。哥走天涯拉上妹妹的手。
哥呀……”
这是一首以纯洁真挚的爱情为主题,浸透着相思的色彩与味道的信天游。歌词展现给人的是一幅绚烂美好的音乐画面,歌中的音符仿佛幻化成那满天如花的云,在碧落苍穹中如行云流水般飘荡,浸染相思的愁苦,发出内心的吟唱,只为相守那两颗真心一片深情,妹愿与心上人手拉着手一起走遍天涯海角,至死也要厮守在一起。听着红妹子把那种苍凉、哀怨、向往、不屈与狂放、豪迈、热烈、达观的情绪,完美结合而又抒发得淋漓尽致,悠悠地把人的心坎穿透,把这种百味凝聚的情绪送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不由人心底酸溜溜的,眼泪管不住地夺眶而出。大家听得动心、动容、动情,湿了眼睑,湿了心海。直到红妹子都下到台子下面站在我身边了,大伙儿还如痴如醉,状如木偶般,半天从那心酸浓烈的氛围里走不出来。不知道谁带头一拍巴掌,随即纷纷热烈地拍起了巴掌。
“红妹子娃,不是我老棺材抬举你哩,你娃唱得就是好听,都唱到我心坎里了,你让我想起了年是(去年)老去了的婆姨,我感到自己就恓惶着哩,啊嘿嘿嘿!”那个曾经在村口迎接我的、摸着山羊胡子的老朽忍不住在红妹子和我的面前哭起来了。半天才转过身,抹着一把老泪颤巍巍拄着拐棍孤独地回家了。
“唉!不听不知道,听了吓一跳,你真唱的我眼泪巴兹的。我光棍了一辈子,不是我讨不哈婆姨,实实是我走了趟晋城的黄河口,也没办法带回我的那个相好。听说为了我,她跳黄河了,我也就死了再寻婆姨的心,死娃娃打狼——就这一吊子地过了大半辈子,真把他的,消停了几十年的心,愣是叫你娃把我的魂魂又勾了出来。啊嘿嘿嘿!好苦命的竹儿呀!你咋就把我和苦命的吃奶娃娃抛下,想不开跳了黄泥塘塘了!”那个暗地骂红妹子和我最厉害的老古板——牛娃他爷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大哭着,拖着干瘦而苍老的身子慢慢地走了。
“红妹姐,你唱得真好,赶明儿给我们姐妹几个做老师吧,也教我们唱信天游。你把我们唱的心里都酸酸的,泪水一个劲地往出流,管都管不住。我现在还想着我这段时间结识的远光哥和我到底能好多久,我难道也要和他一起天涯海角地走么?”阿秀说着,眼睛湿湿地走了过来,拉住红妹子的手不肯放下。
“阿秀啊,你还哭什么恓惶,你的白马王子都和你好了多长时间了。你大说了,今晚上你们就……就……要……”
“红妹子,赶紧干你的活去,还说!”红妹子看我用眼睛不断示意着,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了口,忙岔开话题道:“夜深了,大家冻得不轻,操心感冒了,赶紧回家吧。阿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回家问我三婶子(阿秀的母亲)去。”说完,就赶紧跑开。
人群在一阵家长喊娃娃,小孩寻父母的乱糟糟中散去了。老村长和我们一一打了招呼后,吩咐着红妹子妈把老王和卿远光一起安排着和我睡。大家寒暄了几句后,老村长也回家了。
看着大伙儿渐渐四下里散去,我正要进西厢房休息,红妹子手提一个大篮子,肩背一卷旧铺盖,从东窑洞里出来对我说:“哥,你看这糊麻黑天的,吕凤仙老奶奶也没来看戏,刚才给看戏的大伙做饭顾不上问,现在有空了,我想去看看她。你到东窑的柜盖上扛一袋白面,陪我去看奶奶去。”
“你看这都马上后半夜了。她住哪里,离这远么?她为啥不来看戏?咱为啥还要看她?”我纳闷地望着红妹子。
“老奶奶住在后村十亩地头的土窑洞里,七老八十的年纪,腿患小儿麻痹,走动不便,咋能来看戏?咱们去看望一下有啥不好。”
“村上咋不养活孤寡老人?”我瓷楞着没动弹。
“村上是村上,咱是咱。这么大的一个村,老村长管事管人多了,咋能常想起她。你啥都莫说了,赶紧跟上我去。求求你了。”
我只好扛着那袋新磨的白面,红妹子提着篮子里装着庆功会上剩下的两大碗猪肉炖粉条子,两个白白的杠子馒头,扣上碟子,再在上面遮盖了一件折叠整齐的旧夹袄,和我一起相跟着走出了大门。路上,她一边前面引着路,一边打开手电反手给我照着她后面的石板路。我害怕她跌跤,急忙提醒,她笑道:“我熟门熟路走好多年了,倒是你才要当心脚下哩,小心栽跟头。”
我两顺着庄村围绕的那座南北走势的一面山坡的东面,七绕八拐了半天才走到一个坐西面东的院子不大的独门独户前,轻轻推看单扇扇柴门,看见小院子静悄悄的;迎面的窑墙面上长满了指头粗细的酸枣刺,雨水冲刷的土面墙凹凸不平,形成了一溜溜深浅不一的豁豁,从只有一孔的土窑洞那破漏的小窗户里闪出一丝微弱的灯光。我和红妹子走进那孔破烂不堪,四面漏气,宛如牛圈的土窑里,借着塌了一半的炕墙上那昏暗油灯散发出来的光线,站了半天时间,我才看清窑内的摆设。
一张只有三条腿的三斗桌子紧紧依靠在后窑的右墙角,满身油迹斑斑,桌面上杂乱地放着满堆污垢的几个倒扣着的空碟子和瓷碗,那些高高低低的油盐酱醋瓶子散乱放置在靠墙角的地方;一个磕了半边盆沿,掉了几处瓷片,成了“大花脸”的瓷脸盆里,放着一个用竹筒抱裹起来的暖水瓶,旁边一张破烂椅子上堆放着一袋粮食,上面写着“柳镇东阳面粉厂”字样,一看就是镇政府救济的;而偌大的一张土炕上胡乱铺着一床显然是县民政部门救助的绿色军用被褥,上面已落满了乌黑的油痕和浅淡色的灰尘;而家里唯一的女主人——那个孤老婆子吕凤仙正猫着干巴巴的、似乎一把就能握住的细瘦腰,在一瓢一瓢地从那斗不大的陶瓷瓮里往身边大灶台上的大铁锅里颤悠悠的倒着水。
红妹子赶紧放下手里的大篮子,急忙走过去亲热叫道:“老奶奶,您看谁来了?”说着就从老人手里拿过那把木制的大水飘,麻利地几下就倒满了锅,随后坐在灶台后的土墩子上,开始添柴生火,“吧嗒吧嗒”拉起了风箱。
听到红妹子的话后,老人这才从浑浑噩噩、迷迷瞪瞪中反应了过来。慢慢看了我一眼,回头沙哑着问红妹子:“他是谁呀?”
我赶紧把红妹子带来的菜馍,趁热从大篮子里拿出来,放在了炕头上,过去扶了老人走过来于炕头坐好,也学着红妹子亲热道:“我是咱村的张老师。您老赶紧吃饭吧。”
老人一下子就哭开了,一边低头吃着饭一边掉着眼泪。半天过去了,才抬起白花花的头说:“你们都是好人啊。张先生啊,你不知道,红妹子不是我娃却对我最好了。她隔三差五就给我拿好吃好喝的,有时她舍不得吃的点心、麻饼、面包,从镇上买回来,第一个就拿来叫我吃,我没少害红妹子娃啊!”
水烧开了,红妹子那窈窕的身子笼罩在热气蒸腾的水汽里。她先给竹筒暖水瓶灌了开水,又把篮子里的一只大暖水袋子拿出来灌满后,回头看了一眼吕凤仙,笑吟吟道:“老奶奶,可别这么说,您无儿无女,我就是您孙女了。我愿伺候您一辈子!”回头又对我说,“哥!你明天要回家了。你看老奶奶多可怜,她劈不动柴火,你有力气,帮一下行不行?”
看着灶台后面空地上做饭用的柴火已所剩无几,再看老人衣衫褴褛,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满口答应着,就跑到院子墙角的雪堆里,抱起一大捆枫树枝条回到窑里;又从吃完饭下炕的吕凤仙老人手里接过一把豁了牙口、生了锈的钝斧,使劲劈着又粗又硬的柴棒子。此时,红妹子也早已打开了炕洞口,又从院子草棚底下提进来两大框干树叶塞了进去,熟练轻快地烧完了土炕,又开始急急忙忙地拆着吕凤仙老人那床又脏又臭又油的被褥,歉意地笑着对老人说:“奶奶,真的让你受罪了。这些天村上正干大事哩,老村长忙的都顾不上照顾你了,就指派我来看望你。我看了梁光、宝山给你打的柴火基本够今冬烧炕做饭,我也就心不急了。今晚你就盖我这床铺盖,你的我现在给你洗了,搭在屋里的绳子上。明天我过来帮你烤干缝好,你看行不行?”
“行,行,娃呀,你看我咋就死也死不哈,把你娃害了这多少年了。我病了你给我田庄叫郎中看病,跑到柳镇上买药;我衣服烂了,老村长这几年只给了一身就不见来了,还是你一年四季把你的衣服拿来给我穿。抽空给我担水拾柴,拆铺盖洗衣服,给我做饭吃给我梳头洗身。不是你这些年照顾我,我怕早都死球了。”
“奶,看你说哪去了,咱们都是一村乡里乡亲的,谁还没有个难处。再说了,这些都是我能干了的活。宝山哥和梁光哥不也常给你来劈柴担水吗?年是院墙塌了,还不是大伙儿帮你轱好的,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多本事呢!”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张先生,你歇歇,擦把汗。”吕凤仙老人拉着一条患了小儿麻痹的残疾腿,一左一右地晃着身子,艰难走过来,把红妹子洗好的一条热毛巾递给已是汗水满脸的我。
我和红妹子给吕凤仙老人忙忙碌碌地做完当时我们能够做到的所有家务活后。看着红妹子那床虽旧但很干净的被褥暖暖地包裹着已经熟睡了的老人;看着红妹子已经洗刷干净的锅碗瓢盆和桌椅板凳;看着我俩用报纸糊好了的炕窗,摸着热热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炕,我感觉这座窑洞豁然亮堂了许多,一个温暖之家的温馨气息在这寒冷漆黑的冬夜里悄然无声地散发出来了。
“别打扰奶奶睡觉了。你把柴门从外面先锁上,我明天还要过来背奶奶到家里过大年,吃肉饺子哩。说不定老村长今年又要把全村那几个五保户都集中我家一起过年的,那几个五保户已经吃惯了我做的饭菜。呵呵,你不用操心了,咱回家吧!”说完,她吹灭了炕墙畔上的煤油灯,和我一起走出了院子。
“看你刚才干的一刻不停,满头大汗,小心出来到野外感冒了。”回来的路上,我心疼地提醒着红妹子。
“还是你会疼人哩。”红妹子对我娇羞的一笑。
“我不疼你还疼谁去?”我也对她会心地一笑。
我觉得今晚的红妹子是人世间最动人、最美丽、最高尚、最无私的女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