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跑兵
作品名称:明日落红应满径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17-01-18 14:04:41 字数:8367
枫树岭是洞庭湖东岸的一条山岭,南北纵长八里。山岭的中部脚下有一个屋场就叫枫树岭屋,这里的人都姓刘。
端午节就要来了,枫树岭家家户户在准备过节。
金堂屋里的张婶来到时安堂屋问黄夫人准备了多少粽叶,黄夫人说:“我们准备了八十叶,你们家准备了多少?”
张婶说:“你们家人多,就应该多准备一些,我们家里人少,只准备了四十叶,再说,我们家还有几个不喜欢吃呢。”
黄夫人说:“是吗,我们家里十三口人,你们好像只少了二人啊。”
张婶一阵脸红,她说:“就是啊,谁叫你们日子过得红火。”
两个人还聊了几句,张婶车转身来到碧堂屋,看到弟媳范氏正在清洗粽叶,就问:“你们家准备了多少叶?”
范氏说:“还能准备多少,每个人二叶。”
张婶默了一会神说:“啊,每人二叶,共计十八叶,也还是不少啊!”
范氏说:“我准备了二十叶,还有二叶是留给馋猫的。”
“馋猫,谁是馋猫,你是说我吗?别看平常吃饭时我到你家里来夹菜,这可是过节啊,过节得讲究啊!”张婶嘟哝着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我们家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比不过黄夫人家,还比不过你范氏家。
黄夫人来到大地坪晾纱,她准备过了节牵一场布。
忽听得有人喊:“来兵了,来兵了,北兵来了!”
又有人大声说:“北兵来了,枪刀杷棍乱哄哄地来了!”
“在哪里,在哪里?”立即就有几十个人跑出洞门来到大地坪里,先看见的那个人说:“你们看,就在冲里东边塝的路上。”
大家都跑到大塘塘堤上来,向南望去,远远就见一长溜乌鸦踩着田塍路扑来。黄夫人也看见了,虽然年老眼花,到底还是看清楚了,那一长溜可不是什么乌鸦,那是一溜人啊,是一溜魔鬼啊!
黄夫人说:“大家还是快去躲一躲吧,收拾家里怕是来不及了,躲命要紧啊!”
塘堤上的人们一哄而散,大家夺路而逃,从洞门涌过去,各自回家招呼家人去了。北兵已经来铜盆冲骚扰过六次了,每次来都要捉鸡抓鸭赶猪,都要侮辱妇女,都要抓伕派丁。北兵有枪有刀,枫树岭人斗他们不过,遇到了只能躲藏,在他们的口语里,这叫跑兵。
人们回到自己家里叫上家人往后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喊着:“北兵来了,快跑哇!”黄夫人也回到了家,她把四个儿媳妇叫到一起,又将三个孙儿叫来,吩咐他们往后山上跑,钻到竹林里去,北兵没走就不要出来,免得受祸害。
大儿媳妇叶子说:“娘,你也走哇,你同我们一起走哇!”
其他的几个儿媳妇也说:“是啊,娘,我们一起走吧,你要不走,我们走了也是不得安心的。”
黄夫人说:“我要等你们的男人呐,他们还不知道北兵来了。”
叶子说:“娘,男人们都武高武大,他们还能怕北兵?再说,他们都是有办法的人。”
黄夫人关了房门,从从容容地带着家人往后山去了。
要上后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里有一条四丈高的墈要爬上去,大部分地方是一般人无法攀沿的,只有一处地方抓着边上的灌木丛勉强可以攀上去,这时候,已经有一百多人涌到了这里。
这一队北兵有一百多人,他们是从南边的孙家庄来的。南兵一直在他们屁股后面追赶,从长沙追过捞刀河,追过黄柏镇,追过古培塘,追过桃林寺,直到追过了沙溪街才罢手。
北兵仓皇逃命的时候,精力都集中在两只脚上,恨不得把两只手也变成两只脚,这样就会跑得快一些,肚子饿了要吃什么就不能讲究了,更不要说把食物煮熟了吃。这时候,正是黄瓜新熟的季节,他们吃得多的就是沿途农民种的黄瓜。
南兵一停止追击,北兵就松垮下来了,他们一边懒洋洋地走,走五里歇一次;一边又开始劫掠沿途的村庄。
孙家庄是个大屋场,北兵来了以后,捉鸡的捉鸡,杀猪的杀猪,抢米的抢米,他们在大地坪里架上三口大锅,一口锅煮饭,一口锅炖肉,一口锅炖鸡,吃了两餐,睡了一个晚上,祸害了几个妇女,五月初一辰时,他们翻过孙家庄后山,来到枫树冲垅的东塝路上。
枫树冲垅是一条长垅,北起陡坡,南至孙家庄西侧,全长八里。这条冲里散布着一百几十亩水田,冲底是垅田,两边是塝田。从孙家庄到枫树岭的路就在东边的那一行塝田上,枫树岭人看到的北兵这时正走在这条路上。
田里的禾苗已经回青泛绿了,蝌蚪在浅浅的水里游动着,田埂上的缺口覆盖着新泥,这说明管水员才走过不久。
北兵甲说:“他娘的南兵也太能跑了,老子的腿长,竟然被他追短了。”
北兵乙说:“是啊,我的小二哥差一点就掉在古培塘了,回去了,我婆娘还不打死我,当兵就当兵,还把小二哥倒贴了。”
北兵甲说:“都说你的小二哥特带劲,昨晚上春风了几回?”
北兵乙说:“能有几回,也就是二回,第一回抽半袋烟的工夫,第二回抽一袋烟的工夫,没有过瘾。”
北兵甲说:“你总不是铁鸡公吧,还不过瘾呢。”
煮饭的老烟头对连长说:“下一个村子,我们就不要东西了吧,你看,这么多东西也挑不来,这是财多害己啊!”
连长说:“你娘的老烟头,不是你的事少操心,你只煮熟你的饭就是了,东西是越多越好,挑不动我们就抓几个蛮子担着就是了。”
老烟头说:“也是的,这地方遍地是金子,不比我们那鬼地方。”
说着说着,北兵就来到了枫树岭大塘塘堤上,一百多个北兵黑压压的站了一塘堤。
塘堤的西端长着一株硕大的樟树,枫树岭人称它为禁园树。北兵们抬头看它时,既看不到它的顶,也看不到它另一边的沿。北兵的脚步在中国的土地上丈量了几千万里,就是没看见过这么大的树,一个个张大着嘴在“啊”。
北兵连长看着这棵大树,看着枫树岭这个大屋场,只见大树的两边各有一长溜围墙将这个屋场围了起来,他就想,这岂不是他娘的铜墙铁壁吗?
北兵连长把枪一提,挥了挥手说:“进村去,捉几个人挑担子。”
一百多个北兵从洞门涌进了枫树岭,他们在正堂屋横堂屋金堂屋碧堂屋辉堂屋煌堂屋横冲直闯,尽管连长没有下达劫掠的命令,他们还是劫掠了,这是他们的习惯,不需要谁下命令。
奇怪的是这么大的村庄竟然没一个人了,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没有大人也没有小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北兵连长下达的捉几个人挑担子的命令可是无法完成,这样的话,北兵就会受到集体责罚。
两个小兵端着枪刺从长巷口小心翼翼地来到时安堂屋,长巷口有三十几米长,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两头的口子里有光亮透进来,陌生的人走在里面,只能是小心翼翼。
忽然,他们在时安堂屋里看见了一个后生,这后生长得五尺有零,膘肥体壮,国字脸虎虎有生气,他就叫成仁,是黄夫人的第四子。
两个小兵看见成仁的身板比自己要大,估计没力气将他擒住,一边大叫着“快来人,快来人”,一边端着枪刺一前一后围住了成仁。
成仁先头也是很懵,他在干塘坡烧窑,回家来喝点茶,准备再挑担柴草去干塘坡的。回家时,北兵还没上塘堤,他没看见北兵。回家了,家里没一个人,连老娘也不在了,他感觉到了奇怪,屙了一泡屎,正准备要捆柴时,两个北兵就围住了他。
三个人在时安堂屋打转转,成仁在想脱身之计:自己是赤手空拳,又是孤身一人,两个北兵手握明晃晃的枪刺,又是二人协同,还富有战斗经验。
北兵在想,我们也不是要弄死你,就是想捉住你帮我们挑担子。
时安堂屋四只角上都有巷口通往另一处,右上角的巷口通往高山寺堂屋,也通往后山,成仁尝试了几次,都被北兵的枪刺挡住了。
成仁想,只能来硬的了,凭着自己的力气,打赢这两个北兵是完全没问题的,他抱住双手,表示友好,嘿嘿地笑着靠近面前的那个北兵,那个北兵也咧着嘴嘿嘿地笑着,握着枪刺的双手也松开了,只有右手提着枪。说时迟,那时快,成仁上前一步就抱住了面前的那个北兵要摔,他后面的那个北兵立即丢掉枪从成仁背后抱住了成仁。
三个人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在时安堂屋里摔着蚌壳,摔了几个回合,就滚到了一起。就在这时,又过来了四个北兵,他们六个人把成仁抬起来丢在堂屋里的柴堆上,然后,四个人摁住手脚,一个人摁住头,一个班长模样的人叉腰站在成仁面前问他服还是不服,如果不服,那就弄死他。
成仁说:“服啊,怎么不服呢?你们这么多的人,我好汉难敌二手呢。”
班长说:“算你识相,帮我们挑担吧,送到了岳州,就放你回来,不会要你当兵的,我们也不在你们湖南招兵。”
成仁说:“好吧好吧,我帮你们挑担。”
北兵陆陆续续出了洞门,来到了大地坪集合,他们的手里和枪刺上又多了一些劫掠来的鸡鸭大米之类的物品,民伕只捉到了成仁一个人,就有十几个北兵围着他,生怕他跑了。
北兵终于开拔了,他们沿着铁铺垅往北走,前面有五十多人,后面有五十多人,成仁夹在中间,他挑着一担大米。
挑着大米的成仁心想,我必须跑脱,不跑脱就得跟着他们去岳州,这会耽误我烧窑的。再说,这帮残忍无人性的北兵,要是不高兴了,随时会要我的小命的。
正这样想的时候,来到了铁铺塘,成仁撂下担子,一纵步跃下了水塘,在水底向塘中间奋力潜去。跟在后面的十几个北兵,看到了成仁漂亮的一跃,一时懵了,等醒过来后,纷纷放下枪刺上的鸡鸭,朝成仁落水处开起了枪。
枪一响,前面的队伍停下来了,连长问怎么回事,就有人报告说,挑夫跳水了,连长说,打死算了,不要他了。
一百多个北兵就把铁铺塘团团地围住了,他们都把枪刺上的东西卸掉,拉上枪栓,做着射击准备,只要成仁一露头,就可以打爆他的脑袋。
成仁有很好的水性,潜在水底可以几分钟不吸气。可是,他毕竟是一个人,不是一条鱼,实在憋不住了,就浮出了水面呼气,刚一露头,北兵就开枪了,一百多条枪,每个人打了两三发子弹,成仁的身体打出了一个个窟窿,就像一个个蜂窝,血溅出来了,洋溢在铁铺塘里,清清的池塘水慢慢地变成了血水,成仁就漂在水中央。
北兵作恶后走了,没人挑米了,他们把那一担米倒在池塘里,然后扬长而去。队伍在铁铺垅田埂小路上蜿蜒着,慢慢地,最后一个人也隐没在干塘坡的丛林中。
那一阵暴烈的枪声惊得躲在后山竹林里的枫树岭人目瞪口呆,胆子大的人悄悄地移到竹林边缘,他们伏在地上观看北兵的暴行,那一幕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就像秦始皇留下的封山印一样。
是谁死在了北兵的枪下?
那时候,枫树岭人都不知道那死了的人是谁,只知道是自己屋场里的人。
北兵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枫树岭人都从竹林里出来了,他们下了山,来到了铁铺塘,围住了铁铺塘。人们在指指点点,在窃窃私语,忽然有个后生子叫了起来,他说:“这是成仁哥,这是成仁哥!”
“啊,是的,是的。”很多人都认出来了,那个死者就是黄夫人的四儿子成仁。黄夫人也在人群中,她也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便仆倒在地哭着说:“策儿呀,怎么是你呀,怎么是你呀,你不是在烧窑吗?”
黄夫人有五个儿子,大儿子派名美麟,字兴仁,这一天,他去鹿角贩鱼了。二儿子派名美盆,字完仁,这一天,他也在干塘坡烧窑,北兵押着成仁走到铁铺塘的时候,他看见了北兵,就躲到窑岭西边树林里去了。三儿子派名美欣,字藜仁,这一天,他在佘公塘修老圳。小儿子派名美玢,字雨中,今年十三岁,这一天,他正在苍坪河志鸿公家里读书。
完仁也来了,他听到了大家说死者就是自己的四弟策儿,一纵步跳入水中,游到了尸体身边。又有两个小伙子也跳下去了,他们三人抬着成仁的尸体游到岸边,然后顶着尸体,上面的人接住了尸体,拖到了田埂上。
成仁的妻子范茗香不顾一切,她绕过人群,踩在水田里,来到成仁尸体身边,伏在尸体上嚎哭,她说:“怎么是你呀,怎么是你呀,我的爷耶,你早上还是好好的,还说要吃我亲手包的粽子。”
完仁指挥着人们抬着成仁的尸体往家里走去,一百几十人涌进了洞门,涌进了时安堂屋。尸体停放在当头的暗屋里,里面点着水灯芯,几个有经验的男人打来井水给逝者净身,他们擦抹尸身的时候极为讲究,前七下,后八下,然后给他穿干净衣服,放置于门板上。
大家慢慢地散去了,老三藜仁也回来了,佘公塘隔铁铺塘虽然有两三里路,那阵暴烈的枪声还是惊动了他。还在大地坪,他就听到了噩耗,听到了原委,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自己的家里,就看到自己的四弟躺在门板上。
藜仁抚着四弟的脸哭着说:“弟呀,你怎么就这样的傻呀,叫你送担你就去送担呀,你要逃也不能往水里跑呀,那不是死路吗?”
范茗香一直伏在丈夫的身边嘤嘤地哭泣,一边哭一边诉说:“爷耶,你才二十四岁呀,你叫我怎么活呀!戬儿去年冇养得,今年你又走了,就剩我一个寡妇了,你快来收了我去吧!”
大嫂叶子也在一边哭,二嫂子吴琼桂也在一边哭,三嫂子方芳也在一边哭,藜仁说,你们快别哭了,去看看老娘,莫让老娘哭坏了。三个内眷就走了,暗屋里清净了许多。
已经是下午酉时了,太阳也下山了,老大兴仁回到了家,他看到了悲惨的一幕,铁青着脸,半响半响不出一声。
完仁就说:“大哥,人已经走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家里还要靠你拿主意,你可不能乱了方寸,快吩咐吧。”
兴仁把两个弟弟招呼到自己的身边,他说:“老二,你的腿长,快去苍坪河接来小弟,让他见见四哥最后一眼,四哥平时最痛他了。老三,你的力气大,就招呼两个人去茂金山挖个坑吧。”
藜仁说:“这阴宅也是要看地的,不能随便挖呀。”
兴仁说:“就挖在老娘的阴宅旁边,老娘的阴宅是看过地的,没有问题。”
兄弟二人就照令行事去了,兴仁来到了母亲身边。黄夫人在抚着床身哭,兴仁握着母亲的手说:“娘要节哀,莫哭坏了身子,策弟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娘要是哭坏了身子,策弟也会走不安的。”
黄夫人说:“儿呀,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个理,我可是做不到啊!策儿才二十四岁,他是那么爽朗,他是那么英武,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你老爷去阴间十年了,一直是保护我们一大家人的,十年来,一家人无病无灾,你们也都完婚生子了,这一次,他怎么就不保护了,怎么就睡着了呢?”
兴仁说:“娘啊,也许是老爷太累了,想歇一歇吧!”
黄夫人说:“麟儿,你是家里的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把策儿的丧事办的像样一点,不能让外人笑话我们。”
兴仁说:“娘,我知道了。”
告别了娘,兴仁又来安慰了弟媳几句,然后就吩咐内眷们做饭,要多做点,晚餐有客人,来不及买肉了,就做点时鲜菜。
叶子带着吴琼桂和方芳做饭去了,兴仁去请木匠,不一会就叫来了两个人,他们都是枫树岭人,今天也没有外去做工。
黄夫人家里有很多树,那是用来做新房子用的,兴仁毫不犹豫地将木匠引到树堆边,叫他们下材,年老一点的品正师傅说:“没有其他办法吗?”
兴仁说:“就这样吧,做阳宅是做,做阴宅也是做,都是给人住的。”
吃了晚饭就打夜班做事,挖坑的继续挖坑,做棺材的继续做棺材,品正师傅又叫来了四个帮手,他计划在一夜时间里将棺材做好。
戌时的样子,完仁就带着小弟美玢回来了。美玢还在正堂屋就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着“四哥呀,四哥呀”,到了停尸房,他握着四哥的手使劲摇,似乎想要摇醒这个熟睡了的哥哥。
范茗香拉开美玢的手说:“小弟呀,你四哥走了,他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你看他好狠心,好狠心!”
美玢说:“嫂子,你还有我们呢,四哥不会走的,他会回来的。”
范茗香说:“好玢儿,你别说傻话了,你四哥是不会回来了,你是没看见那个惨景,铁铺塘一塘的血水,他的血全放干了,灵魂飘走了。”
美玢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足了,美玢就来到了黄夫人身边,黄夫人说:“玢儿,你四哥走了,我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美玢说:“娘,您老就节哀吧,四哥走了,没办法回来了,我将来替四哥给您尽孝,您要好好保重身体。”
黄夫人说:“玢儿就是懂事,读书还用功吧,志鸿先生还满意吧!”
美玢说:“志鸿先生还挺满意的,他说我是诸生中的佼佼者。”
黄夫人说:“那就好,那就好,也为你四哥争口气吧!”
正说着,兴仁就进屋了,他对美玢说:“小弟,你给你四哥做副挽联吧,写得长一点,算是栋对吧!另外,还要写一副帛,我给帛打好结就给你送去。”
美玢说“好的”,就回高山寺他的书房里去了。
在书房里打了几个转,小美玢就想好了一副挽联,拿出几张白纸,裁了条子磨好墨就写起来:
北兵张牙舞爪几次南进几次劫掠扰我枫树鸡飞蛋打人丧命
南山卧虎藏龙三番北征三番直追袭他铁岭鬼哭狼嚎胆落魂
写完之后就叫大哥来看,兴仁来了,看了就说:“好是好,还是美中不足。这‘南山卧虎藏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指南兵,可是,南兵北兵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害民的兵,只会劫掠民财,奸人妻女。”
美玢说:“大哥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换个思路也未尝不可,这个‘南山’也指要反抗的草民,历史上,反抗的草民还少吗?”
兴仁说:“这只是你的臆想啊,现实中还没有看见。”
美玢说:“大哥不认为四哥就是这样的英雄吗?北兵拉夫,四哥奋起反抗,他虽然没有杀北兵,但是,逃拉也是反抗呀!”
兴仁说:“没想到,我们家小美玢真的懂事啦,快要成大人啦。”
美玢说:“大哥过奖了,小弟还要努力才是。大哥再看看帛写得怎样,有没有错,我这里有个草稿。”
兴仁看见草稿帛是这样写的:生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十二月初三卯时殁于民国九年庚申五月初一日巳时
思索了一会,兴仁说:“写帛有个讲究,就是左右两边各要十六字,它不是对联,不讲对仗,但还是要工整些,这副帛不如改成‘生于光绪二十二年丙申腊月初三卯时遇难于民国九年庚申五月初一日巳时’。”
美玢说:“大哥改得好,遇难二字说出了四哥是非正常死亡的。”
打了一夜的夜班,木匠师傅硬是把棺材做好了。初二那天一早,油匠师傅就来了,他要在上午把棺材油漆做好,下午就要闭殓。
兴仁的计划是初三日给四弟下葬,初一日遇难,初三日下葬,这在当地称封山葬,是一种很急迫的葬事。兴仁向黄夫人解释说:“适逢夏日,四弟遽死,年又尚轻,不可久停。”
黄夫人说:“你想的很在理,只是要向你弟媳妇说清楚才是。”
兴仁说:“娘说的是,我这就去了。”
闭殓之前,僧人就来了,一共来了五个,他们吹吹打打的声音,和着亲人们的哭泣声,弥漫于时安堂屋上空。
成仁的尸体装入了棺材之中,他闭着眼睛永别了这个世界。
闭殓之后,灵柩移于时安堂屋东边上首,灵屋放在灵柩的上方,灵柩之前摆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供品和点燃的水灯芯灯盏,还有香案。美玢写的对联贴在屋脊之下,时安堂屋井字架上吊着白布,神龛上的仕安公菩萨,土地菩萨和杨泗将军都用白布覆盖起来。
僧人们开始布置道场,堂屋上首正当中叠起了几张八仙桌,僧人画的几面巨大的神像立在上面,正前方放着两张八仙桌,僧人们伏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做着前期准备。
晚饭之后,开始做道场了。
唢呐悠扬,悲泣的声音穿过巷口到达枫树岭的每一个角落。
一阵唢呐锣鼓声之后,一个僧人开始念经了,他念的是《度人经》,只见他说:“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元始天尊,当说是经。周回十过,以召十方,始当诣座。天真大神,上圣高尊,妙行真人,无鞅数众,乘空而来。飞云丹霄,绿舆琼轮,羽盖垂荫。流精玉光,五色郁勃,洞焕太空。七日七夜。诸天日月,星宿璇玑,玉衡停轮,神风静默,山海藏云,天无浮翳,四气朗清。”
另一个僧人敲着木鱼,虽然敲得很轻,木鱼沉闷的声音还是传得很远很远。
吹唢呐的众僧人木然地坐在那里,听着《度人经》,他们已经听了无数遍了,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十指一样。
僧人在继续念经:“一国男女,倾心归仰,来者有如细雨密雾。无鞅之众,迮国一半,土皆偏陷,非可禁止。于是元始,悬一宝珠,大如黍米,在空玄之中,去地五丈。元始登引天真大神,上圣高尊,妙行真人,十方无极至真大神,无鞅数众,俱入宝珠之中。天人仰看,惟见勃勃,从珠口中入,既入珠口,不知所在。国人廓散,地还平正,无复欹陷。”
念了几遍经之后,僧人就开始带着孝子跑道场了。成仁有个儿子,去年夭折了。兴仁有个儿子,还只有五岁,还有个女儿,也只有三岁;完仁膝下目前还没孩子;藜仁膝下也只有一个小女孩,没有办法,只好用美玢去充任角色了。
来看做道场的村民和亲戚坐了满满的一堂屋,几条巷子里都是人,天井也是用大门铺平了的,上面也是坐的人,大家都要送成仁最后一程。
黄夫人在自己的卧室里暗泣,几个儿媳妇在陪着她。
只有范茗香一个人伏在灵柩边。
僧人们吹吹打打念念唱唱闹了一夜,初三早上天一亮,一个僧人就带着美玢在屋场里走一圈,表示亡灵的最后告别。
午饭之后,开始出殡。枫树岭的丧葬习惯就是午饭后出殡,出殡从来就是只看日子不看时辰的。
灵柩走过长巷口,走过冰堂屋,走过清塘屋,走过之字巷口,来到正堂屋。放在正堂屋祭过祖后又启灵了,出大门,出洞门,在大地坪举行祭仪。
祭仪之后,再一次启灵,丧夫们将灵柩高高地抬起,火铳鸣起来了,唢呐吹起来了,哭丧的队伍跟在灵柩后向茂金山进发。灵柩越过铁铺塘,抬上苦楝墈,穿过荆棘丛生茅草地,终于到达了安葬地。
成仁的阴宅是一个乾巽兼亥巳向,和他老娘预先准备的阴宅是一个向至。这座阴宅雄踞于茂金山脖颈上,前面极为开阔,流水汤汤,芳草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