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箫声与茶艺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朦朦细雨。潘金莲撑着一把精致的红油纸伞，拎着酒壶从家里出来，漫步在这淅淅沥沥，如烟似雾的霏霏细雨之中。看着脚下这条简简单单却错落有致的清河街，直直地穿过小小县城中心向远方延伸而去，她看不到这条路的尽头。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就像这雨雾一样凄迷忧伤，哀婉而又无奈。
　　街上行人寂寥。一只很普通的灰雀在街面上飞飞停停跳来跳去，不时发出一两声既不清脆悦耳，也不悠扬婉转地鸣叫，让她听起来竟是如此的哀婉凄凉。她觉得自己曾经就像这只灰雀，挣扎在一种灰暗迷离的雨雾之中，看不清明天将要面临的环境，却仍在孜孜不倦得追求着一种不可知的虚幻的幸福。看着父亲整日喝着廉价的酒心情郁郁寡欢，母亲为生计不时地唉声叹气，她的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苦痛，紧紧缠绕着她那颗幼小的心房。
　　凭着她的容貌和聪慧，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生活在这样一种卑微低贱之中，而是应该如那些家境殷实的大家闺秀一样每日里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动辄车马小轿，在丫鬟的陪伴之下踏花赏月吟诗抚琴，那才是她向往的，应该享有的生活呀！可造化往往却是如此的捉弄于人，给了她美貌的身姿和聪慧的头脑，却又不肯给她一份荣华富贵的生活。她承认自己有些贪图安逸富贵，有些爱慕虚荣，心思城府比同龄者成熟。可这此有错么？谁不爱慕虚荣？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过得无忧无虑？更何况如她这样一个娇艳的小女子。她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何不是一个男儿身，不能像男儿那样去十年寒窗便可以博取功名步入仕途，或者是驰骋沙场杀敌报国建功立业。
　　她选择不了自己的身世，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小家碧玉而已。生活在这穷乡僻壤之中，要想拥有那梦寐以求的生活，简直就是一种痴心妄想。
　　然而，自从大郎救了她，又被她父亲收为义子来到学馆里读书之后，她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大郎的模样长得是如此的俊秀，人又是如此的聪明勤奋。他心中那远大的抱负和对前途锲而不舍的精神，无时无刻不在感染着她，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和安慰。她知道，大郎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有朝一日他会飞黄腾达的，会获取一份幸福安逸的生活。
　　这近三年的同窗生活，他和她相处的是那么友好和谐，那么自然而又默契。如今她已经十二三岁了，不再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了，她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追求。她要抓住这份情感，这缕希望，不能让它在懵懵懂懂之中错过。他是她心中心仪的男孩，她必须要好好珍惜和他的相遇，相识和相知。他会带她走出这方穷乡僻壤，她愿陪着他把今后那漫漫长路相依相携的走完，直至地老天荒。
　　她一直记得少年的大郎被他爹爹送到学馆时的情景。他站在学馆门前那棵大槐树前，怯怯的朝教室内张望，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既有暗涌的渴望，亦有淡淡的生疏，似乎还有一种遮掩不住的欣喜。而那时的她，正手持诗卷在学馆前的青石板通道上迈着优雅的步履吟诵。
　　那是秋日的早晨，阳光已经密密实实从稀疏的树叶间卸落下来，洒在地上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空气清新的仿佛用清凉的井水冲洗过一般。有细细软软的风，一股一股缓缓吹过来，将她字正腔圆的婉转声音带向远处。直到母亲过来一遍一遍催她去吃早饭，她才转身离去，离去时还不忘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怔怔站在树下的他。
　　从此以后，每天早晨他都要来给父母请安。只要有他在，她的早餐肯定会吃得特别香甜，就连有些平时特别厌烦的饭菜，亦会变得极其可口。若是他在她不注意时，悄无声息的从她身边去了教室或是借故走开，那么她定会无缘无故的冲父母耍小脾气。没有人知道小小的她，心底竟会泛起这样淡淡的忧伤，她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影子，希望他每时每刻都能忠实地守候在她的身旁，仰头凝视着她如美丽的蝶在花丛间翩翩飞舞，一旦那一日他漠然地转身走掉，那么她的心里顷刻间将只剩下阴霾。这是她心中的秘密，她将它小心翼翼的藏在心中，对谁都不肯讲起。
　　父亲，是学馆里的老师，可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她和其他同学自由玩耍的时候，而大郎却必须在那里读书或写字。为此，她心甘情愿的放弃了玩耍，陪在他跟前听他朗朗上口地念书或全神贯注地写字。她觉得那样的时光才是有意义而充实的，一分一秒都如一块透明的糖果，在阳光下看过去，有着温暖诱人的光泽，一旦含到嘴里，却又是那样沁到心脾的甜。
　　她从来没有问过大郎，当她这样默默将他凝望的时候，究竟他有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在教室里蹿上跳下的女孩——她带着一对粉红的美丽蝴蝶结，穿着最耀眼的红裙子，跑过来的时候欢声高歌地叫着，似乎要向所有的人证明，这学馆是她家开办的，而她理所当然的是这里最高贵的公主。别人都在巴结她讨好她，可他从来没有，他就像自己的亲哥哥一样，除了关心她爱护她之外，从来不会主动和她亲近，害得她总是莫名其妙的在患得患失中叹息。
　　潘金莲在雨中忧怨的想着心事，不由低吟道：“青青子矜，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此时她抬头一望，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那家平时为父亲沽酒的酒行很远了，不禁哑然失笑，赶紧折回去为父亲打酒。
　　眼瞅着桌子上坛中的酒马上就要见底儿了，可金莲打酒已经去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回来，潘伯文心中不免有些不快，但一时又无处发作，只好闷闷的坐在那儿。见此情形，大郎已猜出义父顾虑所在，便笑着道：“今日喜逢我义父寿辰，难得几位世叔伯远道前来祝贺，晚生跟金莲妹妹偶然学的几首小曲儿，不如为大家奏来，一来为诸位世叔伯的诗情酒兴助乐，二来又可得到世叔伯的指教，不知众叔伯意下如何？”
　　一听大郎如此言说，潘柏文心中自是高兴，这样一来即可打破无酒不言欢的尴尬局面，乘机又能让大郎在众人面前展示更多的才艺，何乐而不为呢？当即便说道：“如此甚好。大郎，你快去莲儿房间里将那管紫竹箫取来，为你众叔伯吹奏一曲，也好让他们为你点拨一二。”
　　大郎闻言转身离席，不多时便拿来一管紫竹箫。他在离酒桌不远处站定，面带微笑说道：“晚生不才，不通音律，这些曲子也只是跟义妹学得皮毛，今日班门弄斧，如有不雅之处，还望众世叔伯多多海涵指正。”说罢他将手中的紫竹箫凑到嘴边，徐缓而低沉的吹出了一缕清晰的长音。那一缕长音由弱到强，由远及近，就像一缕拂面而来的清风，从遥远的天边舒缓地漫了过来。可待他气势一换之后，那缕长音顷刻间就变成了一种古朴流畅的旋律，一会儿悠远明快，一会儿幽怨苍凉，一会儿哀婉绵长——大郎微闭着眼，手指在箫身上不停地跳动着，完全沉浸在乐曲的意境之中。
　　潘金莲拎着酒从街上回来，当她听到从屋里传出这缕悠扬婉转的箫声时，不由自主撑着伞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了。她觉得这箫声犹如天籁簌音，仿若一缕温馨绵长的春风完全注入了她那颗躁动而又朦胧的心扉，让她的心绪也跟随着这箫声的变化而变化——或明快或低沉，或激昂或婉转而感受到欢快或忧伤。当那箫声吹奏出最后一缕长音由强缓缓减弱，由近慢慢飘远，恍若一朵被风吹落的桃花在空中辗转着飘逝——这首曲子是她教给大郎的，每一个旋律每一音符她都是那么的熟悉，可不知为什么当她今天听到此曲从大郎的嘴里吹出时，心却无由得多了一种冗长的悸动。当那缕箫声在她耳畔彻底阒无声迹之后，她这才拎着酒进屋。
　　潘伯文见女儿打酒竟去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心头有些温怒，沉着脸色不悦地问道：“莲儿，今日打酒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你看你世伯的酒杯马上就要空了。”
　　见父亲责问，潘金莲只好撒谎道：“外面下着雨，酒行没开门，我等了好久才打到酒，没想到回来反遭爹爹责备。”说着一副娇媚的嗔怪模样，让人看着越发喜爱。
　　“原来如此。为父错怪你了，自罚一杯算是为你赔礼。”潘伯文说着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爹爹，诸位世伯，这酒你们也饮了许久，音律也听我大郎哥哥吹奏过了，不如我去煮些茶饼来为大家润润喉咙可好？”潘金莲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明眸笑意盈盈的问道。
　　“如此甚好。我正有些口渴。潘兄是斗茶高手，想必令嫒也错不到哪里。今日若能有幸品尝一下贤侄女的茶艺，岂不快哉！”赵文卓拍手称妙，其余众人也跟着附和。（只因宋高祖酷爱斗茶，不论宫中还是民间，斗茶之风都很盛行，以至于一直延续至今长盛不衰。）
　　潘金莲闻言自行去准备茶具。不多时，便见她搬过来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打开里面却是琳琅满目的茶具，共十二件，正是被民间戏称为“十二先生”的茶炉、茶臼、茶碾、茶磨、茶杓（piao)、茶罗、茶帚、茶托、茶盏、茶瓶、茶筅、茶巾，虽算不得上上品，却也不俗。只见她动作麻利而轻盈地拿出茶具之后，又拿出一块茶饼，茶饼用金箔包着，金箔之上压着栩栩如生的精美图案，正是时下盛极一时的“花苑贡茶”。她慢慢将茶饼敲碎之后放入紫陶瓮中，然后又细细研磨了一番，这才又用细绢过滤了几遍。此时大郎已经将水烧沸。潘金莲用沸水把研成细末的茶饼调成牛乳一样的茶膏，然后缓缓倾入水中，顷刻间，满屋香气扑鼻，袅袅不绝。
　　闻着满屋缭绕的茶香，众人不由脱口叫到“好！”但更让他们意料不到的是，潘金莲小小年纪竟然是“分茶”高手。这分茶也叫点茶，就是在煮沸的茶中用手法使茶汤上形成各种各样的图案与花纹，这是茶艺中的最高境界。
　　只见潘金莲拿出一只茶盏，轻抬纤纤玉手，执着茶壶将水注入茶盏中，然后用茶筅轻轻搅拌，随即一层白色泡沫浮起，她轻启朱唇缓缓吟道：“东风又作天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是去年今日意。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花落能几醉？”随着她那莺歌燕语般婉转而甜美的声音，凝乳般的茶汤上竟然真的呈现出了几行小字，笔画清晰娟秀，宛若她亲手所书一般无异。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怔怔地看着那茶汤里的字惊愕的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丝的声响，直至那些字逐渐消失，众人才从惊愕之中回过神儿来，旋即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连声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