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滕哥的光岳楼宴请了无数的大小人物。柳老板为柳柳菲准备的婚宴也是让人开了眼。主要是让唐家人开了眼。唐南飞家穷，唐百货也是一群穷亲戚。唐家的人一进光岳楼，这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围着桌子坐一圈,菜上齐了没人动筷子，不是不敢动，不是有习俗，是不知道从哪下手，不知道这菜怎么吃。一个个的在盘子里都有形状，谁也不愿意一筷子下去打坏它的形状，这时候就让小孩子了。小孩子筷子一伸，一搅和，菜也乱了，人们也开吃了。好好的菜都不成样子了，鸡也塌了，鱼也翻了，狗肉汤洒了一桌子。
　　唐南飞和柳柳菲一个桌一个桌的敬酒。到了唐南飞他姨夫这一桌，好家伙，个个下手了，嘴上一圈油，拽着黄牙缝里的肉丝，放嘴里接着嚼。柳柳菲倒上酒啥话不说就喝了，唐南飞说了一通客套话。他姨夫拿着个鸡腿：“好吃，这菜好了，吃过这菜三顿饱。”柳柳菲又到了唐南飞他姑家这一桌，这一桌更好，一群娘们“叽叽喳喳”。一个开始往方便袋里装大骨头了，说“这骨头好，晚上回家炖汤”。一桌人都笑话她。她嗷嗷地叫着：“你们别往我家里去喝汤。”柳柳菲倒上酒，还是一声不吭喝了。唐南飞又是一通客套话。
　　等柳柳菲走了，一个娘们说：“南飞你这媳妇长的俊。”南飞嘿嘿地笑。一个娘们说：“南飞有福了。”又一个娘们说：“南飞是有福了。”“南飞这是有福了。”“南飞有个好媳妇。”“南飞能生个好儿子。”“他儿子能娶个好媳妇。”“他儿媳妇能生个好孙子。”“他孙子能娶个好媳妇。”娘们说起话来就没玩。
　　唐南飞喝了个酩酊大醉，唐百货更是醉的哭丧。唐百货放声大哭，唐南飞他娘说：“你哭什么，结婚的日子哪有哭的？”唐百货说：“舍不得，一个儿子舍不得。”刘老汉说：“你有啥舍不得，儿子娶了媳妇还能不认你这个爹了，有好东西还能不给你送了。”“舍不得，舍不得，就一个儿子。”
　　唐百货说舍不得不是因为唐南飞，是因为一个儿子，他就一个儿子了。原先他是还有个儿子的，那个儿子比唐南飞小两岁，是唐南飞的弟弟，叫唐南翔。唐南翔三岁半就死了，他得了一种怪病，先是在乡里的医院看，没有看好，又去省里的医院看，还是没有看好，最后找到云游的和尚道士，还是没法。这云游的和尚道士还真是奇怪，有云游的和尚，云游的道士，还没见过和尚和道士一起云游的。这两个人唱着歌，从村头唱到了唐百货家门口，在唐百货家门口停下了，那和尚唱到：“千记住，万记住，记住民国三十二，大雨绵绵水浸地，围田被冲崩几处，谷粒无收，人情失意，一元买米只得三钱二，饿到肚皮薄过纸，手拎钵头乞米去，穷人卖仔又卖女，脚烂梅梅无钱治，求死不得生存无意义，死尸遍野，荒田遍地。”
　　唐百货出来：“你唱的什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民国呢？民国早就过去了，这都新中国了，你要唱去别处唱，家里只有粮食没有钱，要吃就等着。”和尚也不唱了，说：“家中有难处可说，我有几个方子。”唐南翔他娘出来：“进来吧。”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进了唐百货的家。唐南翔他娘说：“我的儿子有怪病，你看看吧。”和尚和道士去里屋看。唐百货责怪唐南翔他娘：“你领这两个人进来干什么，一看就是骗钱的。”“骗啥钱，人家会看病。”“会看病，是卖野药的。”和尚和道士出来，和尚说：“公子这病是什么时候的事？恐怕没生下来就有了。”和尚一脸无奈：“我没见过这病的。”说着就要往外走。唐南翔他娘说：“两位师父，你们发发慈悲，看看我儿子。”和尚说：“我是不会看病的。”说完就往村外走，道士又接着唱起来：“一元籴米重七钱，穷民叫喊苦连天，含悲欲往森罗殿，米贵相并遇荒年。”
　　唐南飞他奶奶从胡同里出来，问唐百货：“干什么的？”唐百货说：“娘啊，你回去睡觉去吧，两个疯子，还说着民国的事哩。”“说的民国的啥事？”“谁知道，听不清楚，瞎唱的。”唐百货他娘说：“孙子的病怎么样了，我把菩萨都拜遍了。”唐百货摇着头：“娘啊，你回去吧，怕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他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唐百货到屋里看着儿子，好好的孩子，摸着他的头，大男人都快哭了。
　　唐南翔的病没人说的清楚。见过唐南翔的人都这样说，说唐南翔有个大脑袋瓜子，脑袋上就像长了个尾巴，一个大瘤子，长的往下垂。胳膊也是一小截，还没有两根筷子长，却比碗口粗。手也是有的，六个手指头，只有一节，完全没什么用的。腿倒是很长，脚掌也大，脚掌就完全是脚掌了，没有脚趾头，是两片厚厚的肉，看起来是肉丝的。头上面目也是新鲜，眼有一个，另一个是瞎的，半睁着，往外流脓。鼻子是青蛙的大鼻子，红通通的。嘴巴还是正常，嘴唇开裂，牙齿是软的，一掰就弯。
　　唐南翔见过无数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都是摇头。唐百货问一个算命的：“他成这个总有原因吧？”“造化造化，造化弄人啊。”“还请先生说说，以后改了便是。”“不容易，改不了了，好自为之吧。”
　　唐南翔死了，唐南飞几乎天天挨打，唐百货是不看好唐南飞的。唐南飞没个脑子，也不会说话，不会说话你就吃亏。本来以为生一个小儿子会好的，可谁知小儿子竟死了。唐百货指着唐南飞，说：“不该活的倒活了。”唐南飞他娘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不要孩子我要，你不管我管。”“要要要，你管着吧。”
　　唐南飞这时候六岁了，他从六岁就不和唐百货说话，一直到了八岁。唐南飞他娘让唐南飞喊他爹吃饭，唐南飞说：“你去喊，我不认得他。”有人问唐南飞你爹呢？唐南飞说不知道。你爹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都给他小儿子烧了。问的人自感没趣，就没有问下去，自言自语：“唐百货待他儿子就是好。”唐南飞嚷嚷着：“好什么好，他死了算了。”唐南飞他娘出来，扇了他一巴掌，拧着耳朵拽回屋里，回屋里哄着了。
　　唐百货过年的时候给唐南飞往饺子碗里夹肉，唐南飞吃了饺子就剩下肉。唐百货说吃了它，唐南飞不说话。唐百货：“你这孩子，好好的肉不吃。”唐南飞到院子里去了。唐百货给他娘说：“你看这孩子，外面不冷啊。”唐南飞他奶奶放下筷子，去外面拉唐南飞。唐南飞比他奶奶力气大，脱开手去茅坑里脱下裤子蹲下了。唐南飞他奶奶进了屋，数落起了唐百货：“你再说话说好听的点，犟脾气，孩子听不了孬话。”唐百货塞进一个饺子：“我给他说嘛话来，他这孩子都怪，你别管他。”
　　过年就过年，吃饭就吃饭，不要说闲话。人多更不要说话。你一句他两句，公说公的理，婆说婆有理。唐百货一家也开始饭桌上的交谈。唐百货说唐南飞这个孩子脾气怪。唐南飞奶奶说唐百货说话不好听。唐南飞他娘护着唐南飞，也不说唐百货的好话。一个男人是说不过两个女人的，况且还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和一个更老的女人。唐百货说：“唐南飞这孩子就是欠揍，他娘惯着谁也不怕了。”“还缺揍，你天天揍都揍毁了。”唐南飞他娘打算说揍死了，看着唐百货他娘老了，没提死字。唐南飞他奶奶说：“小孩你都该惯着，你小的时候不惯着，到老了再惯啊，你这脾气都不行，一个小孩你让着他，都愿意听说好话，你说话好听了人家也愿意，求人家帮忙你说好听的多好，别说帮忙了，你给人家帮忙，说话不好听了，人家都不谢你。”唐百货他娘接着说：“这话有学问，你跟人说一句你以为是一句，人家可不认为是一句，人家往后想，想你这话里的话，话里的理，你说话不好听了人家把话往坏里想，你说话动听了人家把话往好里想。你想一句人家想十句，你说你吃的鸡。人家得往后想，想好了人家说你改善了生活，想的不好了人家说你腐败，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是资产阶级反动派。你腐败的钱从哪里来，偷鸡摸狗来的，你是资产阶级就要和你斗争，就要打倒你这个资产阶级反动派，就要和你斗争到底，把你折磨至死，把你一醉方休，把你抽筋拨皮，把你饮血刮骨，把你当成下人，把你的背当鞋凳，把你的天灵盖当夜壶。还要找到你的儿子，把他埋进土里，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你悲痛欲绝，让你痛不欲生，让你哭爹喊娘，你不用哭爹喊娘，你要哭你的儿子，你要哭唐南飞，你也没有好下场。”唐南飞他娘说：“行行行，别说这个了，饺子还吃吧。”“不吃了，饱了。”“我包饺子去。”唐南飞他娘去包饺子。唐南飞他奶奶说：“我也给你包。”“你别包了，坐这儿歇会儿吧。”“歇啥，闲着也没事。”
　　唐百货他娘把银元包进了饺子里，这个饺子薄薄的皮，捏着特殊的花边，她还嫌不够明显，干脆把一截葱丝缠进饺子的花边里。喊来唐南飞：“你看清楚了，明天早上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