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死字怎写

　　在蝉鸣季节里，终于迎来了这年的高考。憨出和黑妹以及银沙队的学子们，为了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满怀信心地跨进考场，尽情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接受祖国的挑选。
　　在那段时间，我这个连考场也不敢入的家伙，在白沙队终于成了笑柄，连豆腐佬盯我的眼神也没了警觉，仿佛只剩不屑的笑，不再怕我掀翻他的臭豆腐被猪拱。
　　只是，到了高考放榜，憨出却名落孙山了。这不奇怪，因为憨出从来不是用脑，而是用屁股读书的。白沙队里那些在黑妹和憨出的感召下，幡然悔悟跑去读书的小混混们也全军覆没了这也不奇怪。但最令人惊奇的是，墨斗黑妹居然考上了，成了银沙队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黑妹考上大学，向大家出示了录取通知书，这是一所省城的大学，让银沙队这个小地方的人民群众很有面子。虽然以前有些生活小节为老人们所不耻，说她发姣(风骚)，但一好遮百丑，黑妹终于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为银沙队的人民群众争了光。遇到别队的人，银沙人会很自傲地慢吞吞的说：“知道么？我们，黑妺，考上了......大学！”
　　这一段时光，黑妹让银沙队全体人民群众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什么是扬眉吐气，什么是站起来了的感觉。
　　银沙队家家户户自发给黑妹凑钱，十块八块不等。还请来场电影队连续放了两晚电影，为黑妹庆贺。这是岭南蛮荒粤西的优良传统，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扶上马，送一程，要把黑妹光光鲜鲜地送入大学。
　　黑妹家家户户去登门道谢，发誓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勤奋读书，学好本领回报社会，报答父老乡亲。“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有我那亲爱的妈妈，已是白发鬓鬓，童年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请我妈妈再给我一个吻，一个吻......”
　　黑妺说家在外地，妈妈来不了，爸爸也来不了，身为舅舅的银沙队队长便担起了作父母的责任，跑前跑后为黑妹张罗。迁户口，迁粮簿，置皮箱被服，卖脸盘饭盒等上学用品，忙得不亦乐乎。
　　预定回校报到的前一天上午，舅舅跑县城为黑妹卖车票，但下午回来时却不见了黑妹，连皮箱被服等全没了踪影。无疑，黑妹是不辞而别了，而乡亲们凑的钱，舅舅早已交到黑妹手上，让黑妹成了万元户，天！
　　这样一来问题严重了，舅舅队长便打电话给黑妹父母，黑妹父母奔波了一整天终于赶来。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黑妹父亲一拍大腿道：“黑妹连小学都没毕业，考个屁大学啊！这个死女包真调皮，肯定是骗了钱跟佬跑了，在家时就有前科。”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这年月，银沙队隔一两个月总会有个三十来岁的外地街头郎中来卖假药，此人巧舌如簧，也常到小卖部讨水喝。黑妹宣布考上大学后，这家伙便天天到银沙队来摆地摊，也不管有没有人卖他的药。黑妹不见了之后，他就再没来过了。
　　无疑，黑妹是跟有家室的卖假药江湖郎中跑了，做了人家的二奶。因为两三年后，银沙队有人上省城出差，见到疑似黑妹和江湖郎中在街边卖假药，便问：“你是不是银沙队的黑妹啊？”黑妹答：“NO，NO！我不是中国人，我是非洲黑，学习白求恩大夫不远万里来广州捞大茶饭的。”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黑妹串通卖假药的江湖郎中私刻了大学的公章，伪造了录取通知书，欺骗了银沙队全体善良的人民群众，并从他们身上掘得了第一桶金；成了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为其日后辉煌的事业腾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银沙队便有人想去告黑妹，但终于没去。其一，是小地方的人还不知法院的门口是如何进的。再者，因为善良，他们认为先富带后富，后富赶先富，天经地义，他们给了黑妹那么多钱，黑妹将来发达了肯定会记得他们，没理由不回来带领他们发家致富的，先富带后富嘛。
　　很多年后，卖假药的黑妹已经是知名的企业家了，一变而为亿万富翁、儒商、硕士、博士、专家、学者、书法家、代表、委员、新时代的活雷锋、大慈善家、道德模范等等，报纸和电视上经常见其大名和光辉形象。但是，墨斗黑妹再也没回过银沙队。
　　好了，回过头来说说我的师弟憨出这个大出憨。儿时，奶奶给我讲过这样一个很有趣味的故事：话说古时有个盲者，出门为东家做事。期满，很是发了一笔小财，裤头上串满了一文一文的铜钱。于是，便要光宗耀祖，荣归故里，挑了铺盖行李，兴奋地往家赶。因为夏日，挑得又重，很快便大汗淋漓了。
　　路上，迎面走来了泼皮哥俩。盲者裤头上的铜钱在太阳底下一闪，哥俩便善心大发，做起好事，抢过行李帮着挑了起来。只是，那时雷锋叔叔还未出生，做好事自然变味。但盲者居然感动了，问：“叫啥名？”哥哥回答：“我叫脱裤。”弟弟接着答道：“我叫来看。”盲者说：“原来是铁富、来汉兄弟啊。”粤西乡语，“脱裤来看”，音同“铁富来汉”。
　　走到一条弯弯的小河旁，哥俩说：“洗澡再走吧？”盲者答：“好吧。”于是，三人脱光衣裤下河去了。只是，没多久便听不到哥俩的人声和水响了。盲者赶紧爬上岸，却发觉行李衣裤和哥俩一齐不翼而飞了。只好掩住下体四面大呼：“铁富，来汉！”一时，竟招来不少路人。须知，你都叫“脱裤来看”了，当然是不看白不看，嘿嘿！
　　这个故事至少让人明白两个道理：第一，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欺负残疾人是万万不可为的。用如今的话说，这是起码的道德底线。但时下，人们似乎很难做到。第二，在世间绝不能作盲者，一定要带眼识人，不要相信没来由的善心，就算人说得如何的高尚，尤其是喜说自己伟大的人。要不，死了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死的，岂不悲乎？
　　憨出就是个盲者，不会带眼识人。而墨斗黑妹不厚道，欺骗残疾人，因为憨出就是个智力不健全的大出憨。
　　黑妹考场高中日，憨出名落孙山时。憨出虽然没考上，有些失落，但很快就高兴起来，还拿出五十元积蓄给黑妹作上学的路费。因为黑妹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亲爱的人儿啊，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明年，我在青青校园等你，加油！加油！加加油！
　　但墨斗黑妹终于跟人跑了，骗了憨出。这事儿对憨出打击很大，纯情的憨出躺在床上暗泪长流，不吃不喝还不开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师傅我师叔他们怎么说他也不听了。
　　过了两天，晚饭我们加菜，有肉吃。我师傅好心端了饭菜到床前叫他吃，憨出不为所动。我师傅火了，骂道：“为个女人活腻了，不吃不喝想死是吧？那好办，你跑高山上去跳崖，怕了你就到银沙河里去跳水，要不你到橡胶林里一箩索吊颈死，干脆利落，别再害人害物了！”
　　憨出猛地跳将起来，破天荒第一回顶撞师傅：“好！我就死给你们看，我马上去死，我要死在祖国的大好河山里，死在清风明月之中，死在蓝天白云底下。我生为中国人，死做中国鬼。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毛主席万岁！”然后赤脚冲出工棚，像疯狗般往野地里跑去。
　　我师叔阿孖乸惊叫：“疯了，疯了！快去追。”我们抬腿就要去追，却被我师傅大声喝住，他说：“不要理这个大出憨！疯完了他就会回来了，吃饭。”
　　但到了晚上十点多，还未见憨出的踪影，我们开始心发慌，莫非憨出真去死了？我师傅也开始害怕，便带领我们去找。
　　那天晩上，我们手忙脚乱，在师傅的指挥下我们分头去找，将银沙队翻了个遍，连旮旯也找了，不见人。我们来到银沙河，河里没有屎橛子。我们来到鱼塘，憨入提根长竹竿，跑屎楼上伸入楼下的屎水里乱搅，但只是搅起一股屎臭，还是没有憨出。
　　我们对着高山喊：“憨出！你在哪里？”高山回答：“憨出，憨出，他没有来过，没有来过……来过……”
　　我们对着银沙河喊：“憨出！你在哪里？”银沙河回答：“憨出，憨出，他没有来过，没有来过……来过……”
　　我们对着橡胶林喊：“憨出！你在哪里？”橡胶林回答：“憨出，憨出，他没有来过，没有来过……来过……”
　　憨出，去了哪？
　　折腾了一个晩上，没有找到憨出。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我师傅叫大家都回去，他已彻底失望，只能等上午上班时打电话给七翁队长，报告憨出失踪了。
　　我们刚回到工棚，还未坐下，间壁仓库忽然响起“救命啊”的大喊大叫。跑过一看，原来是憨出吊在仓库的屋梁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憨出寻死，他要跳水，但无论鱼塘还是银沙河，都没有淹死他的可能，只会徒留下他的屎橛子。他想跳楼，但银沙队除了屎楼，全是平房，最多就只能跳个生不如死。于是，他想到最好的方法：上吊。
　　憨出在野地里像个疯狗一样狂跑了一圈，便钻进仓库。在屋梁上挂了根绳子，打个活结套在脖子上试试，很难受。于是，他将活结套入胳肢窝底下，蹬掉了凳子。就这样一直挂到天明，还未断气。因为太过难受，憨出终于出声呼救。
　　我师傅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谁也不准将他放下来！他不是要死吗？还不知死字怎写，就好好成全他死这一回。全都给我回去睡觉，今天不干活！”
　　这个白天，憨出不知死字怎写，他就一直挂在仓库的屋梁上，地下淌着一摊尿，还久不久地干嚎几声；有些儿凄厉，有些儿哀怨，预示着风云变幻的大时代即将来临。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
　　憨出什么时候被放下来的，我也不知道。折腾了一夜，黎明回来后，我饭也不吃，只喝下了一大碗劣质米酒，便躺工棚里的硬板床上了。其实，我也不知死字怎写，因为在这个伟大时代的这一天里，我早已沉沉睡去。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何事？一直到日落黄昏，中午也不起来吃饭。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岭南风光无限好，天凉好个秋。好觉，好觉！
　　这时节，山野上的橡胶树枝头上，叶子开始黄成一片，过不了多久，又将叶红似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