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倒流之泪之四
作品名称:石桥街 作者:未杲唐麒 发布时间:2017-01-14 10:51:58 字数:5062
看来这件事的症结不在唐佩琦而在李凤英,唐佩琦若是不到无可奈何的极点,是不会说出难以启齿的家事来的……真也难为煞他了。唐佩琦承受的委屈激起了祝志平再次会一会李凤英的不平之心,他道:“如果你爹爹的事你真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话,那么我来出面帮你调停一下怎样?”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知道祝老师准备怎么个调停法?”
“那就这个星期天吧,你把你岳父岳母约到你街上家里来,不过事先你要和玲玲把意见统一了,你们年轻人的观念毕竟比我们这一辈的人开通,有她在一旁帮着疏导,问题就简单多了!我自会相机行事。”
琦琦和玲玲小夫妻俩未费多大周折便达成了对唐平之的再婚“不支持,不干涉”、对李凤英的闲气“泼冷水,降心火”的十二字共识。
到了星期六晚上,在饭桌上葛玲珍朝着李凤英道:“现在本事大的人真会享受,夏天登庐山避暑,冬天去海南岛过冬。其实我们家也有避暑过冬的地方,乡下这里凉爽畅快,夏天最舒适;街上家里紧凑实密,过冬比较暖和。我说妈妈,琦琦和我都在街上上班,爹爹建筑站离街上也近,到了冬天田里又没有甚的活计要做。今年冬天我们就都住到街上去吧,省得起早带黑地多灌了许多的冷风,还有食堂里的饭我实在是吃怕了。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了大家再一起住回来,妈妈你说呢?”
李凤英却似乎另有顾虑:“这个样子,好倒是蛮好的!不过街上一共就只有两个房间,要是琦琦他爹爹,还有珏珏,他们要是回来的话就不方便了。”
玲玲可是有备而来:“有甚的不方便?他们两个不知多长时间不曾回石桥街住了。再说珏珏现在有了男朋友,谈恋爱还忙不过来呢!就算难得回家一趟,到晚上弄两块铺板一搁,还怕不好睡么。至于琦琦他爹爹,亲家母这样子的关心亲家公,你就不怕爹爹吃醋让外人笑话?到时候他自有琦琦和我安排,用得着你这么操心劳神的。”
葛玲珍说得促狭,李凤英未免多少有点尴尬,笑着骂道:“你这个丫头,学会寻你老娘的开心了。”
葛支书老辣世故,他本就对亲家公的现状心存同情,只是妻子因为几句风言风语嫉恶如仇得不可理喻。觉得唯有静观其变,机缘凑巧再暗助老唐一臂之力!忽见谈吐从来都是平和得近乎方正的女儿竟然也会拿母亲调侃,自然从她的建议中咂出了点味道,抓住时机道:“我倒觉得玲玲的话很有道理!到了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那个西北风吹得骑自行车的人耳朵手指刀割似的疼,起早带黑更是吃不消,再说街上的房子空闲久了也不好。至于琦琦他爹爹是个有器量有道理有水平的人,哪里用得着担心他?到了冷天搬到街上去住,我举双手赞成!”
“你个老狗,几十年的西北风都吹过来了,你的手指耳朵不都还一个不缺么?”丈夫抢了她的风头等于挑战了她的权威,李凤英朝葛支书眼睛一翻道,“我是看琦琦和玲玲上下班辛苦才答应的,你个老狗起个甚的哄!”骂归骂,其实她也同意了。
葛玲珍提议天冷了全家搬到石桥街上去住全票通过,自然趁热打铁道:“明天是星期天,街上的房子很久不曾有人住,更不曾在里面烧煮热闹过了,倒不如明天大家一起去过上一天,让家里添点人气烟气。”这一合情合理的建议自然更没有反对的必要。就这样,星期天一大早葛玲珍和唐佩琦打前站先回了石桥街,打扫打扫买点小菜。其实就是借口,和祝老师接个头通个气才是主要目的。
李凤英见女儿女婿早早地去了街上忙活,一颗心也跟着去了石桥街,一个劲地催促“老狗”道:“你就不能火性大一点么?早晓得你这副有气没力的样子,昨天夜里就不会让你占便宜了!你倒是动作快点呀。”催得葛支书灌老鼠洞似的吃了一碗寒宅粥便只好作罢,给自己自行车的前上杠稳稳当当地绑扎好孙女的儿童座便架着车出了门。就这样前有“小公主”后有“太后娘娘”,前呼后拥直奔石桥街。
其实老唐家里琦琦和玲玲每个星期最起码拾掇两次,室内室外处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老狗他们到时,小夫妻俩已经在杀鱼焯肉。李凤英见状挽挽袖子就打算“夺权”。可是女儿今天却表现得格外体贴:“妈妈一天到晚忙得脚后跟不点地,今天你暂且放一天权,这些事我包了,你就前后转转看看,熟悉熟悉环境,等一歇烧菜你再过来大显身手。”
李凤英自然不能拂了女儿的孝意,便心安理得地抱着宝贝孙女带着“老狗”丈夫,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圈巡视下来。这房屋虽然畅快不足,却也严实有余,这里过冬确实可以少吹不少寒风。李凤英一个圈子兜了过来,见琦琦玲玲正准备烹煮中饭,便把孙女放在地上指着“老狗”道:“叫老爹带你到街上玩去。”从玲玲身上解下围裙来给自己围上,操刀运铲,得心应手地忙活起来。
李凤英果然手脚麻利,葛支书只不过带着宝贝孙女去街上小小地兜了一圈,遇着个熟人抽了一支烟,回到家里时饭桌上已是一大盆红烧青鱼块,一盘茭白炒肉丝,一盆醋熘山药肉片,一盘酸辣大白菜,一碗肉糜炖鸡蛋,一碗蒜烩紫香芋。葛支书深深嗅了嗅满屋子的香气,正想给妻子送一顶“高帽子”,却听女婿唐佩琦朝着大街上道:“祝老师,你这是从哪里来?真是碰得早不如碰得巧。要是不嫌不恭敬,就一起吃顿便饭吧。”
“哦,是琦琦回来开伙仓了?好好好,家就得有个家的气氛。”祝志平和琦琦早有预谋,自然装腔作势道,“我是去老朋友那里揩了点油来,家里还等我吃饭呢,就不打扰你们了,饭后有空就过来坐坐。”
葛支书见是祝老师,赶紧迎出来道:“祝老师,好久不曾见了,这样子的过门不入,可是嫌我们乡下人大老粗话不投机半句多呀?”
祝志平就等着他露面,才好棋走下步,故作惊讶道:“哦,葛支书,你好你好!”将右手里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夹在了左腋,紧紧地握住葛支书右手道,“不知领导驾到,有失远迎,敬请恕罪!不晓得领导的领导可曾懿驾同行?或者你可曾有过请假?不然的话,你可要……”
“祝老师,你放心,我家老葛这点规矩还是有的。”屋里的李凤英听到门外来了祝老师,兴头上是不可以输给老狗的!虽然她不懂得“懿驾”是什么意思,可是“领导的领导”不是她李凤英又是哪个。如何还按捺得住?现身道,“倒是你祝老师有点不上规矩!”
李凤英这一出场,祝志平自然是正中下怀,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对不起对不起!真不晓得领导的领导也在,幸亏我说话还算留神,否则得罪了葛支书的领导,我老祝挨数落不上规矩倒没有什么大不了,怕只怕我们葛支书的搓衣板今天夜里又要派得上用场了!”
“祝老师你先不要管我家老葛如何发落,我只晓得你祝老师今天确实有点不上规矩。”李凤英似乎是捉住了祝志平的漏洞,怎会轻易放过他去,“我不相信你不曾听过‘饭熟不留客,老来饿得哭’这个说法,明明我这里饭菜正上桌,你还架子兮兮的‘家里等我吃饭呢’,不是触我们霉头又是甚的?你说你上不上规矩?”
好个伶牙俐齿的李凤英,声讨得祝志平连连道歉,乖乖地走进唐家门,再也不敢提什么“就不打扰你们了”。唐佩琦自是心中有数,接过了祝老师手中的盆景,几块玲珑的太湖石衬托着一棵奇形的梅桩,小心翼翼地搁在了高处,又指着祝老师另一只手里的纸卷道:“这是哪个的书法?”
这唐佩琦到底嫩生,多说两句便露出了马脚,既然是“碰得巧”,又怎的可能晓得这纸卷里藏着的就是“书法”?幸亏外行的拎不清,内行人又装糊涂。有惊无险处祝志平示意唐佩琦帮着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纸卷,但见“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狂草龙飞凤舞磅礴淋漓,直看得唐佩琦连连称好,问道:“江海他是哪里人?”
“县文化馆新来的馆长,是我大学时的同学,这江海多年来潜心于丹青书法,对怀素大师的狂草更是时时揣摩,在地方上也算是个名人了。还有那盆梅桩盆景,别人送给他的,又被我打了秋风。”
“这是甚的个一塌糊涂?倒像是张天师画的符咒。”扫盲班毕业的李凤英又受了葛支书喜欢读书看报的熏陶,很是认识了一大批文字,在她的老姐妹中间也算是个文化人。可是这龙飞凤舞的书法作品她却看了个满眼糊涂,不以为然道,“这有甚的好?”
这李凤英哪里晓得女儿女婿联合了祝老师设了个老大的圈套等着她呢!偏偏此刻还当作是在和老姐妹们陈芝麻烂谷子的天高不忌地厚不忌俗言俚语一概不忌,一开口就是外行话。祝志平自然来得正好,朝李凤英竖起大拇指道:“支书太太真个是高见,武功的精髓是无招胜有招,道家的要旨在无为胜有为。你居然能把人家苦练了几十年的书法一眼就看成一塌糊涂的天师符咒。厉害,太厉害了!看来书画院的大师们在支书太太你面前只有无地自容了,还有琦琦,像我们这些做教师的干脆散伙拉倒,这碗饭该当你的丈母娘来吃了!”
“嗳,祝老师,我可是因为大家不见外才随便说着玩玩的,”李凤英虽然对祝志平的“感慨”不完全领会,却也听得出他的不乐意,晓得自己的言语有失检点,把玩笑开大了,赶紧打招呼道,“要是我说错了甚的话,祝老师你尽管批评,可不许生气。”
祝志平今天的言行和表情,全都是为李凤英设计的,李凤英积极地配合,祝志平开心还来不及咧,他一边小心地卷着手中的“狂草”,一边乐呵呵地朝着李凤英道:“你说的道理虽然不能代表大多数人,不过却也无可指责,人与人之间因为环境、教育、修养、经历等等因素,以至感情和理性各有差异,只要不去伤害他人,说不得什么是绝对的对,什么又是绝对的错。就拿这幅狂草还有那盆盆景来说,看得懂的当它宝,看不惯的不如草,根本没必要来辩个是非曲直。就像我们每一个人的生相打扮,环肥燕瘦各尽美,浓妆淡抹总相宜。用我们石桥街的话来说叫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的人开放,有的人守旧,有的人活泼,有的人古板,不一而足。可是他们都有存在的理由,更有他们存在的权利,任何人都不可以因为自己看不惯某个人而把这个人赶出地球去。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唯有相互谅解,相互包容,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个世界才能平静和谐,我们自己也才能活得开心幸福。”
祝志平借“狂草”和盆景为引子,一番道理直说得大家各有联想,全不顾桌子上菜肴的热气在偷偷地开溜。还是葛支书心细关注到了,大声赞道:“说得好,来来来,大家坐下来边吃边听祝老师讲,听水平高的人讲道理,真是一种享受!”
一餐午饭虽不丰盛,不过李凤英如今的厨艺很是有了几分火候,所以大家都吃得开心满意。倒是李凤英突然间谦虚起来,面对祝老师的称赞直打招呼:“没甚的小菜,又是乡下的土烧法,祝老师可不要见怪哟!”
“哪里哪里,刀工讲究,搭配协调,口味适中,火候正好。支书太太过分谦虚可就是骄傲了。真个不是给你戴高帽子,这些菜一个个都是好口味。”祝志平中午饭是不大喝酒的,所以葛支书横劝竖劝他也只是喝了两杯加饭酒,不过他自己家里饭、菜、汤、粥全在煤球炉上烹煮,今天偶尔吃的柴火灶头大锅饭,自然喷香爽口舒坦得很,不多赞美几句心里是过意不去的,“尤其大铁锅柴草烧的粳米饭,让人胃口大开,有一回我和老唐两个人……咦!今天星期日,怎么不把老唐也约了回来,你们公孙父子亲家公亲家母的一起叙叙?”
祝志平这一问问得突兀,葛支书夫妇固然无言以对,唐佩琦似乎也被问住了,低下头一言不发。可是祝志平却似乎变得不近人情,并不打算就此打住,继续问道:“琦琦最近可曾去看看你爹爹?他最近情况怎样?”
“我、我、我长远不曾和他联系了。”唐佩琦满脸的惭愧一点不假,不过心里却还是多少有点好笑。
“长远不曾联系了?”唐佩琦这一说不要紧,祝志平的脸色却凝重了起来,叹息道,“唉!也难怪,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晾在沙滩上,光阴就是这么的残酷。你们年轻人可要接受老一辈的教训,尽量地不能亏待了自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千万不要重蹈父辈祖辈们的覆辙,为了儿孙无怨无悔做马牛,等到将来也被晾在沙滩上就可怜了!”
祝志平虽然和唐佩琦串通好了演的这一出戏,可是投入得深了竟是严词笑语冷嘲热讽字字句句莫不令人动容。唐佩琦几乎流下了惭愧之泪,却还得配合道:“这个……我……不是……主要是我爹爹他……那个”
“这个也好,那个也罢,你和我虽然曾经有过一点儿师生关系,可现在毕竟是同事,你用不着对我有什么解释!”祝志平嘴上说得客气,其实话里暗藏霜冻,“你爹爹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找了一个伴,而那个女人却不中你们的意。我就弄不懂了,这社会上的话传来传去怎么就这么的传成个笑话?如今儿女婚恋做父母的还不可以干涉呢,哪有父母的合法婚姻由得着子女来说三道四的?这人各有各的眼光,各有各的喜好,四川喜欢麻,湖南喜欢辣,无锡喜欢甜,山西喜欢酸。口味各不相同,谁敢评论是非曲直?若是不会换位思考,还想把自己的好恶强加给他人,岂不也太滑稽了一点?葛支书,还有支书太太,你们是有见识的明理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哈哈哈,我老祝一喝酒就会多几句酒话,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谢谢好酒好菜款待,谢谢谢谢,打扰了,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