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小城故事
作品名称:岁月无边 作者:南柯二梦 发布时间:2017-01-10 12:51:08 字数:3289
人民大饭店原本叫作潘州茶楼,就坐落于县城最古老和最繁华的大街人民路上,已历百年历史。这栋二层砖木结构的典雅建筑,其最大的特点是有着宽阔的木制楼梯,人走在上面,会发出很有韵律的“噼啪噼啪”的响声。据说,四九年以前茶楼里的粤式点心很有名,出入这里的也大都是达官贵人,一般百姓是不敢光顾的。
我师伯桂华伯的老家就在城里,所以,他知道很多城里过去的掌故。邓丽君唱“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这个粤西小城是有故事的。当然,我老家也在城里,但我爸我妈跑农场去生的我,所以,过去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似水流年,人世茫茫,百年风雨,几番变迁,到了茶楼改名为人民大饭店时,达官贵人已随历史而去得无影无踪了,但小城故事还在延续。如今进来饮茶的人,无不是工人阶级和他们的农民兄弟,这儿一变为大排档,成了劳动人民的天堂。但精巧美味的粤式点心也没了踪影,只能先交钱点一大壶粗茶,然后再吃个叉烧包或馒头什么的。所以说,所谓县城里最高档的饭店,只能是相对于劳动人民来说的,虽说后来又将名字改回潘州茶楼了。
因此,我以为人民大饭店应该叫作“人民大茶饭”好些,因为我小时候就是饿着肚子过来的,不一定顿顿鲍参翅肚食肉糜,老百姓有一碗安乐大茶饭吃,多好!所以,改革开放功不可没。
我们上人民大饭店吃安乐大茶饭,是我师伯提议,我大师兄自愿做东。估计回去没人时,我师嫂台山囡会和我大师兄关了工棚门,大声学说台山话。
我们走上楼上找位子坐下,楼上顾客不多。我大师兄到柜台交钱点了一壶茶,请我们每人吃个包子,有肉馅的,这真是高级享受。我们一边听我师伯桂华伯讲县城的掌故,一边喝茶。茶喝光时包子还没吃完,我大师兄便优雅地挥一挥手,不带走西天的一丝儿晚霞:“服务员同志,请加水!”
那天我大师兄出门时头发抹了猪油,光可鉴人,工装也整洁得很,没沾上泥灰。但女服务员同志们视而不见,对他深情的呼唤一而再,再而三地没有一点反应。
我师伯便抱着揭了盖子的茶壶,屁颠屁颠跑向挂有刻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美术字扁额的柜台,但很快便面红过耳,灰头土脸地走了回来。
“怎么啦?”我师傅很惊讶地问。我师伯答道:“她们这几个服务员说我们吆喝的声音太大,她们是主人,不是旧社会的丫环,早就当家作主站起来了,再不能让你们这帮咸湿泥水佬吆三喝四呼来唤去。加水还要加钱,没钱就别咋咋呼呼像个大憨!”
“吓!”我司徒大师兄拍案而起,大声道,“我说你那几个服务员,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怎么干‘四化’?瞎了你们的狗眼,领导阶级你们也敢欺负?我们工人阶级不是主人吗?!”
我师兄阿狗也一脚踏在凳子上,撸袖子伸手朝前一指:“呀呀,呸!”发一声吼,就要大闹狮子楼了。我师傅一脚踹他屁股上,骂道:“大憨!放下你的狗爪,给我老实坐下!”
这时,茶楼的女服务员全跑来与我大师兄对骂,个个伶牙俐齿恶毒无比,还说要去报警,叫公安捉我们回去打断脚骨。男厨师也跑出来看风景,我发觉有人手上还提了把切菜刀,于是我便拉着憨出与憨入在茶楼上乱转,要抄家伙。。
好男不与女斗,我大师兄是个识时务为俊杰之人,马上掏出十元钱一拍桌子上,说:“好了,好了!算你们恨,老子不做主人了,行了吧?老子啥也没有,就是有钱,吹咩?”然后拉着我师傅我师伯,转身带领我们昂首阔步走下楼去。
下了一半楼梯,我师伯桂华伯又屁颠屁颠跑上楼来,摸起桌上的十元钱。水中天地,泥里乾坤,聪明绝顶如我师伯者,才不会让我们做大出憨。
事后,我师叔阿孖乸经过认真反思,总结出这样的道理:国家落后就要挨打,人穷命贱就要挨骂。这叫霸权主义,美国就喜欢打朝鲜和越南这样的国家,因为他们落后。城里人就喜欢欺负乡下人,因为我们穷。如此,我们国家一定要繁荣昌盛,而我们也要脱贫致富奔小康,不拉国家后腿,不给人民政府丢脸。
其实,这事儿不算什么的,又不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这是工人阶级之中主人与主人之间的事,万事好商量,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多进行思想交流就行,喊打喊杀不好。
但钓鱼岛就不同了,对于小日本,那是你死我活非打不可的。如今我常常会喊:至诚大兵,快快带我上钓鱼岛!这充分表达了我的爱国热情。但那时我只会跟着唱一衣带水,还没有认识到我要上钓鱼岛。所以,那天,被人轰下人民大饭店后,我只能泪流满面发自内心地深情呼唤:祖国啊,我亲爱的妈妈!快快强大起来吧,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我们一定要统一中国!
这时,人民大戏院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那天晚上,我跟我师傅在人民大戏院里看大戏,人满为患,就只能坐在漆黑的角落里。这是我第一次花钱在剧院里看大戏,之前只是小时候看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露天演出《红灯记》、《智取威虎上》、《沙家滨》等等的革命样板戏。
大戏还未开场,人嗑傻子瓜子的声音便响成了一片,嗑得很有韵律的样子,似乎全都是傻子。间或有人放屁,空气中便弥漫着又香又臭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呕。
难道这就是我大师兄所说的所谓文化和令人向往的精神生活?这个我可真不敢界定。据说来了省里的名角,所以好戏连场。这是我师傅他们的观感,我没这感觉。我对粤剧没有兴趣,我只是喜欢凑热闹。
在人民大饭店里茶楼上发生的事情,让我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静。就像我师傅过去年代打鸡血,兴奋得过了头,几天几夜没法入睡时的状态一样。所以,我不知大戏演了些啥,大锣大鼓敲得我脑袋发昏,就只记住了着古装的红男绿女在戏台上又唱又跳的一句大喊:“呀呀呸,可怒也!”
好戏散场时,我听我师傅他们兴奋地议论着什么铡美案,开封府有个铁面无私为民做主的青天包黑炭。
这是个伟大的时代,伟大的时代呼唤着科学的春天,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我们需要陈景润撞电线杆子的精神。所以,我师叔阿孖乸老是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憨,你要读书!”将我的脑袋弄成浆糊。
这个时代也一如既往地呼唤青天,我也不知咋回事,据说老百姓心中有杆称。但我不知这杆称用来干什么,怎么用?我只道小时候这杆称能称我手中的鸡毛鸭毛鸡肾皮,换几块糖来吃吃。
当然,伟大的时代更呼唤着改革开放的美好明天。
你好!明天。
大憨如我者亦心向往之!那年,歪瓜裂枣的我,十七了,我真不知明天会是如何,我师傅这时还说我“懂个屁”,骂我“大憨”。
在这个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作为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我真的不能只安于在粪坑里混了,似乎也应该紧跟潮流,作些什么了?
夜雨潇潇,山路寂寂,看完大戏回来的路上,我骑着单车跟在我师傅他们最后。
黑漆漆的夜色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月交辉,只有漫天雨丝。道旁的田里更没有蛙唱虫鸣,它们全被六六粉农药毒死了,只剩死寂。
在这漆黑夜色的死寂里,不知为什么,我不怎么高兴。而我结构简单的脑袋一不高兴就开始运转了,一转就“心事浩茫连广宇”,迷糊了。然后一阵头痛,掉路边阴沟里了。
此前,我从未发生过掉阴沟里的事,自此得了后遗症,不能有思想,一想就会头痛,至今医不好。
我估计是我傻乎乎地一思想,上帝他老人家就发笑。他笑我大憨,其目的就是要我头痛,上帝好坏!
我大师兄在县城请我们吃了安乐大茶饭看完大戏回来,我半路掉阴沟里,自此上帝便常常光顾我们工地,蹲在银沙队的厕所里嘻嘻窃笑,我也就常常感到头痛。所以,我想也不敢多想。
我真不想掉阴沟里头,因为小时候老师教我,阶级敌人就是躲在阴沟角落里阴险地向我们放暗箭的,我不想与他们为伍。这些家伙真坏!好事不干,不打明枪,专放暗箭,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虽然我不敢多想,一想就头痛,但我还是想问一问,遇事就爱问个为什么。
我师傅骂我大憨,我想问问:凭啥我就是大憨,阿灵先生他们就不是大憨?
我师叔阿孖乸说:“憨,你要读书!”我想问问:都是工人阶级,为啥我要读书,你们就不读书?读书与厕所何干,莫非要我捧书本蹲粪坑里读?
我师伯桂华伯在建筑行业干了一辈子,不思进取,永远只是小工,只会和泥浆。他教我“水中天地,泥里乾坤,只要不做大傻瓜,做什么都无所谓。”我想说:都跌泥里水里了,还想胸怀全世界,还宇宙呢,大傻瓜了您吧?
但我问不出口,我没这个胆量。所以,在这个世上我活该被上帝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