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嫁（四）

　　苏梅转眼看去,果然是李明轩。他又来干什么?苏梅想起了婚事,心中又羞又恼。
　　李明轩见姐妹俩看着自己，便朝她们这边走来。
　　“苏小姐,甄小姐,你们好!”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看着苏梅的眼光露出些许尴尬。
　　“李公子,你又来找我姐姐做什么?”宝慧问道。
　　李明轩并未回宝慧的话,只望着苏梅,似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犹豫着。
　　宝慧见李明轩没有理会自己，气性忍不住又上来，“李公子,我姐姐下个月就是李家大少奶奶了,你还来找她……”
　　“我找她要那本诗集。”听到“大少奶奶”几个字，李明轩似被激到，顾不上礼节打断了宝慧的话。
　　“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带过来，明天还你吧。或者我把书给宝慧，让她带给你，你不用再来找我了。”苏梅淡淡地说。
　　“苏小姐……”李明轩还想说什么又被宝慧打断。
　　“李公子，我姐姐说了，她今天没带。要不明天等她带来我还给你吧。”
　　“对不起李公子，我还有事，告辞了。”苏梅亦不想再纠缠，都没再看李明轩一眼就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宝慧赶紧上前挽住苏梅的胳膊，颇为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矗在原地满脸苦楚的李明轩，向他招了招手走了。
　　李明轩无奈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包裹着纱布的右手,脑海里浮现了那晚和父亲为了婚事激烈争吵的一幕。
　　那天和苏梅分手后,李明轩就兴冲冲地回家向父亲请求撤销婚礼。他想以他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这件事一定没有悬念，而父亲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听完李明轩的话，李云天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把李明轩呛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李明轩的沉默惹恼了李云天，他厉声说道，“明轩，你刚回来，不想着怎么帮我打理家里的生意，却陷入儿女情长!早知这样，我真不应该给你办什么舞会!”
　　“父亲……”李明轩刚想申辩，又被李云天打断。
　　“难道不是吗?你如果不喜欢这个女孩,为什么要管她的事?搞不懂她究竟给你们兄弟俩吃了什么迷魂药,你大哥非她不娶,你也来替她求情!”
　　“可父亲，这件事本来就不对，她父亲欠的钱为何要女儿来还?”
　　“有什么不对?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再说，苏士仁借高利贷是我逼的吗?按规矩他到现在都还不出，我早该剁了他的手脚了，让他女儿来换算便宜他了。何况我们哪有亏待苏梅?李家的大少奶奶,这身份难道配不上她这个小家碧玉?”
　　“父亲,这么做不对。在西方，所有的借贷契约都是有条款的，我们李家的借贷条款上可有说要让家人卖身来还?”
　　“契约?条款?好啊，我花钱供你出国读书，你倒先用来对付你父亲了?告诉你，我李家借出去的高利贷，条款由我说了算!”
　　“父亲，可是……”
　　“好了，别说了!”李云天生气地一摆手，“我也是给了苏家选择的,要么断手断脚,要么把女儿嫁过来。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插手。你回来也有些时日了，明天好好准备一下，立即跟我去公司上班!“
　　李明轩还想再说什么，李云天又道，“还有，这个女孩子即使不嫁过来做你的大嫂，你也不要打她的主意!李家的二少奶奶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李云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李明轩没想到和父亲的谈话以这种方式结束，怔怔地呆站在原地。原本信心满满以为可以解救苏梅，却不想被父亲泼了一盆无情的冷水。他不知该怎样去面对苏梅，他嘲笑自己太过天真，太高估了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李明轩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间,李明豪顶着一张幸灾乐祸的脸从门边闪了进来。他歪着头看着李明轩,嘴角戏谑的笑容让李明轩有种想出拳的冲动。
　　“怎么啦,我的好弟弟?原来你也有被父亲骂得灰头土脸的时候?我还以为父亲那么宠爱你,对你百依百顺呢!”
　　李明轩不想再听他啰嗦,侧身试图绕过他,却被李明豪一脚挡住。
　　“诶,弟弟,别走呀,哥哥我还有话和你说。”李明豪双手往胸前一抱,颇为得意地说道，“没想到我这人见人爱的弟弟对苏小姐也有意思!不过不幸得很,你来晚了!”他伸出食指戳了戳李明轩的肩膀，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个女人是我的了,哈哈!父亲已经答应我了,她就要做我的老婆了!”
　　“她还没有答应你呢!”李明轩愤愤地回道。
　　“她会答应的，她肯定会答应的。因为她不会看着自己的父亲断手断脚,所以她没有选择!”李明豪说着又环抱着双手,朝后微微一仰,眯着眼嘲谑地看着弟弟说道，“诶,从小到大父亲都宠着你,给你最好的东西,让你出国留学,现在还要你接下李家的家业!你多么的了不起啊!可这有什么用呢?你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只能看着心爱的女人投入别人的怀抱，你只不过是被父亲摆布的一枚棋子罢了!哈哈!”
　　李明轩听了李明豪这番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可他不想因为此事再和大哥起冲突,便又忍住了。
　　“诶!”李明豪看着怒而不言的弟弟心里更是得意，搭住李明轩的肩膀附到他耳边猥琐地笑道，“我可真是等不及新婚之夜了,不知道你心爱的女人被我压在身子底下,那滋味……”
　　李明豪一句话未完,李明轩终于忍无可忍,心中积攒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拔出了拳头要朝李明豪的脸上砸过去。李明豪见状立刻脸色煞白,杀猪一样鬼叫起来，“怎么?你敢打我?我要告诉父亲!你……”
　　看着哥哥惊恐而扭曲的脸，李明轩的拳头停在半空中,终究没有打下去。它重重地落在了门框上,血顺着门楣滴落而下,李明轩丝毫感受不到痛楚,却有一种释放的快意。
　　和父亲谈完话的第三天李明轩便听说苏梅已经答应了婚事。他忽然觉得大哥说的是对的,自己看似拥有这么多却是一头牢笼里的困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夺走而无能为力。他之前还同情大哥从小不受父亲器重,活在自己的阴影之下。而现在看来,最可悲的人竟是自己。对李家来说,他只不过是家族利益链条上的一颗棋子,无论从前的留学,现在的接管家族事务还是将来的婚姻,他都将身不由己。
　　李明轩低落的情绪李云天看在眼里。一连几天李云天带着儿子去公司熟悉业务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像丢了魂的行尸走肉。这天,李云天实在看不下去,将他叫进了办公室。
　　“明轩,公司的业务你熟悉得怎样了?”李云天问儿子。
　　“还可以吧。”李明轩低着头,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李云天看着心里憋气,继续问道，“那你说说我们在浙江那片的钱庄和当铺的经营情况。”
　　李明轩楞神了一下,竭力搜索着记忆,吞吞吐吐地才说了几句就被李云天呵斥道，“我看这几天你是丢了魂了!”
　　李明轩停止了说话,低着头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苏小姐?”李云天直接捅破了窗户纸。
　　李明轩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不要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打算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多久?一个女人就把你搞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做事?”李云天站起身来指着儿子气呼呼地质问。
　　李明轩仍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乖乖地听着父亲的训话。
　　李云天叹了一口气,转身踱到了窗口,背着手望着窗外良久说道，“浙江的业务是我们除上海以外最大的一块,一直由你张伯父管着。他在我手下做了多年,经验最为丰富,我看你就去他那儿实习一段时间。一来可以更快地熟悉公司的业务,二来也跟着他学习学习。杭州也是我们的老家，你也代我去看看老家的人和一众老部下。”
　　“父亲，您是说……”李明轩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李云天转过身道，“没错。我看你这阵子心情不好,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也好。至于你大哥的婚礼,你不参加也罢。”
　　“不过去杭州之前，我还要带你去拜访一下你王伯伯和林伯伯。你也知道父亲从杭州来上海能有今天，是和你王伯伯林伯伯分不开的。他们都是我的前辈，上次你的接风舞会虽没来参加也是送了礼的，我们应当登门拜访一下。自你去英国以后，他们也很久没见你了。”
　　“父亲您安排好了。”李明轩含首应道。
　　“另外，还有一个人我也要带你去拜访一下。”李云天又道，“之前我并未和你提过，就是日本驻沪领事小野次郎。”
　　李明轩听了暗暗一惊。他知道当前局势复杂，与日本的战争一触即发，父亲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带着自己去拜见日本人究竟是何用意？李明轩疑惑地看着父亲。李云天读懂了儿子的眼神，示意他坐下。
　　“明轩，你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上海的时局想必你已有所了解，父亲这里就和你明说了。”李云天顿了顿说道，“以当前的形式来看，这仗肯定是要打的。而在我看来，这国民政府与日本人的实力是不能抗衡的。”
　　李明轩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问道，“父亲难道对国民政府没有信心？”
　　“这不是我有没有信心的问题，这是实力的问题。你知道现在日本人是什么军力？国民政府又是什么军力？”
　　“可我们在兵力上是占优势的。况且日本人大老远来到中国，对这边的情况又不太了解，这仗真打起来，他们不一定能占上风。”
　　“明轩哪，你是太天真了。我可以说那些日本人对中国的了解远比你多，甚至比很多中国人都了解中国。况且据我观察，国民政府自己都没信心打这场仗。”
　　“可父亲，我觉得您过于悲观了……”
　　李明轩的话说到一半被李云天打断，“明轩，父亲在上海滩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对时局难道不比你这个刚从国外回来的人看得更清楚？你们年轻人一腔热血爱国这很好，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在这乱世要生存下去，必须要认清形势。”
　　李明轩低下头沉默了，他知道父亲的话有一定道理。当年他能从赤手空拳打拼到现在庞大的家业，不得不说是凭借着他过人的胆识，而自己无论从经历上还是经验上都无法与父亲相比。可他心里还是颇有不甘，便以沉默对峙着。
　　李云天知道儿子的想法，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服，可这就是现实。如果我当年也像你这样只管意气用事，哪来我们李家的现在！你离开上海多年有所不知，以前上海是英美法三家的天下，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势力最大。可近几年日本人的势力在公共租界膨胀得厉害，处处插手公共租界的事务，他们的目的是明摆着的。照现在的局势发展下去，上海迟早是他们的。”
　　李明轩似乎明白了父亲带他去拜见日本领事的用意，抬起头看着李云天问道，“父亲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今后要与日本人合作？”
　　李云天道，“合不合作还不知道，不过搞好关系总没错。这李家终究是要交到你手上，我带你去拜访一下打个照面也是应该的。”
　　从父亲公室退出来，李明轩的心情越发沉重。自英国回来以后，他总觉身上像压了千金重担，让他日渐窒息。上海时局的复杂远超他的想象。这里充斥着各国洋人，各路帮会，加上国民政府，各种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早已不是儿时那个印象中宁静美丽的上海。而自己就像一个战士，肩负着家族的使命，面对着来自世界各国的对手，要在这纷繁的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李明轩禁不住怀念起英伦的那些岁月，纯净的天空，巍峨的校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