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欲 哭 无 泪

　　当天晚上，一件更大、大得令庄义杰他们无法相信、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又无法避免更无可挽回地发生了。而这个消息却是在第二天上午，几经周折才传到他们这里的。
　　当庄义杰听到这个消息——不，对于他来说，这就简直犹如晴天霹雳了。这个消息——不，这个恶耗是，方素馨昨天晚上在家服毒自尽了。这，怎么可能？方素馨服毒自尽？为什么？没有道理呀。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是不是他们搞错了？对，肯定是他们搞错了。方素馨，他的心，他的命，他的梦，他的希望，他的幸福，他的一切的一切，她，怎么可能服毒自尽？她为什么要服毒自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肯定不是真的。他无法相信、不敢相信，当然也更不愿意相信他的心上人会服毒自尽这个事实。
　　然而，无论庄义杰愿不愿意相信，方素馨已经于昨天晚上，用一种极端的手段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的的确确已经是一个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实了。
　　最先发现这一情况的，自然是她的阿爸方文华。
　　按照以往惯例，每天早晨，总是方素馨第一个起床，因为只有她先起来了，她阿爸方文华早晨起床后的洗漱事宜，才会得到照料，他的早餐才会得到保障。所以，哪怕哪一天方素馨身体不舒服，甚至病了，她也照样雷打不动，尽心竭力。
　　可是这一天，情况却有点不对头了，都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宝贝女儿的房间里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这几天实在太累？昨天中午回来，包括晚上到家——尤其是晚上到家后，她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眼圈更是又红又肿。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还是生什么病了等等之类的，她总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方文华后来说，他当时就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尽管这种预感非常强烈，他当时所能够想到的最不好的结果，也就是她有可能与庄义杰分手。因为，自从他与庄义杰谈过话之后，他就曾经几次想找女儿谈一谈这个话题，想听一听她对于这件事情，究竟都有哪些想法和看法？女儿是他的心头肉，她的一切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一切；她的幸福就是他这个做阿爸的幸福；因为说到底，他的后半辈子全部都寄托在女儿的身上，她是他的全部，是他唯一的依靠。所以，无论庄义杰多么优秀，无论庄义杰有多么不舍，更遑论庄义杰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总之，只要女儿不喜欢，即使明明知道放弃这么优秀的男人，肯定是一个非常愚蠢而且又是非常遗憾的选择，他这个做阿爸的，也一样会——而且也只能站在女儿这一边。不是因为他偏心，而是因为他别无选择。他之所以想找女儿谈一谈，并不是想要干涉，更不是想要反对和阻扰，他只是想听一听女儿为什么不喜欢的原因或者理由。可是，每次只要他一提起这个话题，她就会立刻毫无商量余地——有时候甚至是很不礼貌地打断他的话题。有一句俗话叫作知女莫若父。但是这一次，他却糊涂了：他的女儿怎么了？他的馨儿究竟怎么啦？原来她很乖巧，很懂事，很听话，很孝顺的呀。这次为了一个对阿爸有过救命之恩、同时在阿爸看来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十分优秀的青年才俊，她竟然会一点都不顾阿爸的感受？她竟然会什么话都不对阿爸说同时也不听阿爸说任何话？她竟然会如此一反常态？她为什么会如此一反常态？
　　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问题困扰和困惑着方文华，所以他才会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换句话说，方文华当时躺在床上，把应该想到的和不应该想到的，统统都想了一遍又一遍，他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想到了，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的很乖巧很懂事很听话很孝顺的宝贝女儿，最后竟然会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方文华后来说，他真正发现他的馨儿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是在他连声呼喊馨儿，但他的馨儿却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回音之后，他才隐隐约约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是，即使到了这一刻，他仍然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可怕的结果，他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他的馨儿病了，而且有可能病得很重。于是，他连忙起床去女儿的房间。平常她的房门都是关上的，这一次却是虚掩的。虽然是她的父亲，但是毕竟男女有别，所以他来到她房门口时，还是先叫了她的名字，可是连着叫了几声馨儿，里面却仍然没有一点反应，那时侯，他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一边继续叫着馨儿，一边走了进去。走进去一看，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很乖巧很懂事很听话很孝顺同时又很可怜的馨儿，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了什么呀？
　　方文华心里当时那个痛啊，简直就是撕心裂肺，简直就是肝胆俱裂，简直就是天塌地陷。十几年前，他失去了他心爱的妻子，现在，他唯一的女儿，他后半辈子唯一的依靠，又这么突然离他而去了。这个事实——这么残酷的现实，叫他怎么接受？他又怎么接受得了？
　　他简直都要疯了。
　　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甚至萌生了随女儿一起去了的念头。自从被那个赌馆的人砍掉十指之后，他本来就活得苟延残喘，是他宝贝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和鼓励，他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完全可以这么说，女儿不仅是他唯一的依靠，更是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现在，女儿殁了，他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还怎么活得下去？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可是，当他突然发现女儿留下的那份厚厚一沓子的遗书时，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女儿死得太突然，太蹊跷。无论如何，就是最终还是要随了女儿一起去，但至少也要先解开了女儿突然服毒自尽这个谜团。他就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才恢复清醒意识，才想到要尽快通知庄义杰的。　　
　　现在，庄义杰十万火急赶来了。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死亡。
　　前后相隔还不足一天的时间，两个与他的生活乃至生命都息息相关，都休戚与共的美丽如花的女人，就这样说走就走，说殁就殁了。
　　这两个女人当中，一个是他敬重爱戴的兄嫂；另一个是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更宝贵的幸福女神。他的兄嫂，因为被撞，因为撞得太狠，虽然送去医院救治，但终因伤势过重，最后不治身亡。这个，他毕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尽管终究还是一个难以承受，但因为有了一个心理缓冲，知道那终将是一个水到渠成木已成舟的结果，所以也就只能忍痛承受和忍痛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了。
　　可是，此刻躺在他面前的馨儿，又是怎么一回事？服毒自尽？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服毒自尽？他怎么接受得了这种事实？他怎么能够相信这种事实？
　　不，这不是真的。他的馨儿怎么可能这么早、而且又是采取这种方式，就这么突然服毒自尽，就这么永永远远地离他而去？
　　不，这不是什么无法相信、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而是他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即使在他一遍又一遍地连着轻轻叫着他的馨儿，一遍又一遍地揭开头盖，他除了看到一张冷冰冰的面孔之外，再也听不到其它任何的声音气息、再也看不见其它任何的动作反应时，他也似乎只是感觉到，他的馨儿肯定是累了，他最终为她轻轻盖上头盖，那也只是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不惊扰她的心梦而巳。
　　他就这么守着她，看着她，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他。
　　当他和他的师兄还守在苏婉玉的灵柩前，惊闻这个噩耗时，他急如星火地往这边赶来的同时，他师兄李国豪就立刻选派了六名弟兄紧随其后，一起赶了过来。所以这时候，他始终泥塑木雕一般守在方素馨身边，接下来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他一句话不说，那六名弟兄就有点束手无策。他们不仅个个都身怀绝技，同时还都是李国豪的铁杆弟兄。因此，虽说李国豪师弟的事情，就如同他们自己的事情一般，但毕竟，他们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来这里是听命，是效力的。接下来要做什么该做什么，还是要听他吩咐的。
　　这时候，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方文华，也觉得这样有所不妥。他来到庄义杰身边，还没有开口，已经老泪纵横。
　　“杰儿，还是，吩咐他们，料理馨儿的后事吧。”
　　“阿爸，”叫了这一声阿爸，庄义杰立刻哽咽了：“阿爸，您就让我跟馨儿再多待一会儿吧。”
　　方文华泪眼迷离地点点头，刚刚准备转身离开，不料身子一晃，人就柳絮一般飘飘欲坠起来，幸亏站在后面的一名兄弟眼疾手快，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飞身上前，然后将他一把托举起来，紧接着再将他托举着，来到他的房间，将他安放到床上。恰好这时候，李国豪派出去的另一路人马，快速赶到东山门附近的那个住宅，将根旺和招娣一起接了过来。根旺虽说只是一个佣人，但他五十多年的风雨人生，毕竟见得太多，也经历得太多，加上李局长李大人在此之前，就已经有过吩咐，也做过安排，所以此刻，在看过方家的具体状况后，他就让招娣一门心思照顾服侍方家父亲，他自己则与先来这里的那六名弟兄简单交待几句，然后就对跟他同来的那位兄弟说，咱们现在先去买一口棺材回来再说。
　　如果说，在惊闻方素馨服毒自尽这个噩耗后，因为这个创伤太过剧烈，这个打击太过巨大，大得像一座大山一样，一下子压得庄义杰失去了知觉，因为知觉突然麻木，所以他已经不知道痛，所以他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接受和面对这个事实的话，那么，当方文华来到他身边，他第一次改变称呼，叫出一声阿爸，尤其当他听到根旺和招娣的声音后，他的意识和知觉就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了。
　　此刻，他感觉到了心里好痛好痛，是那种被钢针扎过后一抽一抽的痛，更是仿佛如刀绞一般肝肠寸断的痛，痛得他实在无法忍受。他好想哭，但他却欲哭无泪。他好想大声对方素馨说点什么，他却欲言又止，他不知道他此刻还要说什么，更不知道还应该怎么说。
　　可是，想到他们就这样阴阳相隔，想到他们从此再也不能携手共赴爱的红地毯，想到他们这朵美丽的爱情之花，还没有绽放，就这么枯萎凋零。他终于悲从中来，他终于觉得他此刻无论如何也必须对她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说什么最能表达他对她的爱？说什么最能表达他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说什么最能表达他从此失去她的痛？
　　他已经找不到任何的语言，来表达他的这份爱、这份思念，尤其是这份失去她的痛了。他只能满含悲泪地开始向方素馨吟诵前人的千古绝唱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重过阔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帐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吟诵完这几段千古绝唱之后，他觉得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不，毋宁说，他突然觉得他此刻还想对她说一些非常美好的回忆，他尤其想说一说，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她的那种笑。
　　他说馨儿你知道吗？你最先吸引我的，就是你的那种笑。那笑，虽是浅浅的，但里面包含的内容却是意味深长的，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欣悦和告慰，尤其在他当时看来，那简直就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经典注解，是值得留在记忆之中好好把玩好好回味的。还有就是，你笑的时候，你那形如满月般的脸上，却飞起了迷人的红霞，那双清纯明亮的眼睛里面，更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悦和告慰，而是一份深深的感动和折服，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涟漪的内心折射。因此，这浅浅的、羞涩的笑颜，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苏轼的《洞仙歌》的开头的词句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