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情 深 义 长

　　我舅舅后来说，他那时候的境况确实如他师父柳宗阳所说，是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要住没住，总之是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所以当他师父柳宗阳说完那番话后，他根本没有多想诸如所学哪行哪业，哪门哪派等等之类，他就当即连连点头，并正正经经、郑郑重重地给他行了一个拜师礼。他当时唯一所想的，就是这下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了。这是最起码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只有有了这个保障，才能考虑和谋划今后的复仇大计。他那时甚至有点暗暗庆幸，认为多亏遇上这个人，才使得自己终于能够绝处逢生，转危为安。我舅舅还补充说，即使当他后来终于知道自己所学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行当时，他也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觉得心里有点别扭，犹如平静的水面突然扔下一颗石子，理所当然地会泛起一片涟漪，但却很快就又恢复平静了。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师父柳宗阳在最初向他传授技艺的时候，根本没有说破，直到他将所学的基本功都一一演练得出神入化的时候，也就是说，等到一切都水到渠成了，他师父再蜻蜓点水般稍加提示，他自然也就一切都心领神会了。何况他的目的本来就很明确，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雪恨这四个字。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做什么和怎么做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之所以如此，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跟他师父柳宗阳的茅山奇缘，简直就是上苍的特殊眷顾，是一种命中注定。他师父柳宗阳曾经的师弟——那个茅山道长后来告诉他说，在此之前，他邀他师兄上茅山，本来是想劝化他，希望他领悟人生的真谛，并能够从此信奉和皈依太上老君的。可没想到的是，他师兄不但不听他的劝化，相反要他跟着他一起重闯江湖。对此他很不以为然：“师兄你有没有搞错？我请你上茅山，是希望你脱离红尘，同修正果的……。”
　　“你给我打住。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听你的正果反果的吗？我有没有搞错？我倒想问问，你有没有搞错？”
　　俩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最终不欢而散。本来这也没什么，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就是了。可令他更没想到的是，那天他师兄拂袖而去之后，第二天居然带了个徒弟上门，并且还要在他这个清修之所传授他的“邪门歪道”。这已经远远不止是扰他清修，而是玷污圣贤了。他本该断然拒绝的，但一则师兄对他有救命之恩；二则他师兄是个从来说一不二的人，他认准了的事情，谁也不敢拦，也拦不住。还有最关键的一则是，他师兄云游四海，阅人无数，却从未动过收徒之念，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所遇皆浊物，没一个可塑可造的。”这次他突然开启山门，定是受某种心灵感应，或是某种机缘所致，所以他最终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这一切足以说明，他师父柳宗阳绝非等闲之辈。事实也的确如此。我舅舅说，在茅山的那几年里，他师父除了教他功夫本领外，从不跟他说长道短。至于他的身世来历等等，他更是闭口不谈。我舅舅说，他有时侯觉得他师父简直就像一个谜，不，更恰切点说，应该是被笼罩在一团雾里的一个神灵。他既是真实的，又是缥缥缈缈的。他虚幻而又灵动。有时侯明明是可感可触可闻可见的，但眨眼之间，他又突然变得让你捉摸不定了。而这一切又恰恰是他在每次传授功夫的时侯所反复强调的，说这才是他所要传授的真正精髓和核心。他说虽然他所教的功夫无门无派，但其中的本质原理其实都是相通的，那就是化有形为无形，这里最最关键的就是一个“化”字。而要最终真正达到和完成这个“化”字，就必须具有刻舟求剑的精神和高度的悟性——相对而言，后者尤为重要。一旦哪天你开始真正领悟这些妙理并能融会贯通的时侯，你离成功也就不远了。我舅舅的天资禀赋本来就高，有过目成诵的超常能力，对于他师父教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自然都能及时领会和领悟。以至于他师父都不由得对他竖大拇指说：“你小子果然聪明。我本来以为，我的这点功夫，你没个十年八年的根本拿不下来。照这样看来，三四年之后，我就教不了你了。”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他师父永远都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难以捉摸。所以，当接近第四年的那一天，他师父突然对他说，“我们的缘份到今天为止了”的时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师父，请恕我愚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那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缘份到今天为止了。”
　　“为什么呀？”
　　“你看看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你那么多的为什么，可你就是不思悔改。你说你可恶不可恶？啊？”
　　“可我……”
　　“可什么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懂不懂？”
　　“不懂。当初要收我为徒的时侯，你说是‘佛渡有缘人’。现在却又突然不要我了，难道我不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佛渡有缘人这句话难道有错吗？因为有缘，所以才‘渡’。你现己成‘佛’，缘岂能不尽，你说？”
　　“师父你是在说‘佛偈’，还是在说笑话？别说我未成‘佛’，成不了‘佛’，就是真的成了‘佛’，对你我而言，也必须永远都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才对，又何来什么缘尽之说？”
　　“喂喂，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不依不饶起来了？我提醒你一句，趁我现在心情还好的时侯，你赶紧给我走，免得我到时候对你翻脸无情。”
　　“哪怕你废了我的功夫，甚至打死我，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又说傻话了。那我问你，你的仇还报不报了？”
　　“大仇当然要报。但我更愿意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舅舅说完这句话，眼泪就突然掉了下来。
　　“呵！呵！！呵呵！！！你看看你那点出息。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知道不知道？”
　　我舅舅扑通一声跪倒在他师父脚下，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恳切哀求道：“师父你说我什么都可以，就是求你不要让我离开你好不好？”
　　他师父这时候忍不住唉地叹了一口气：“唉！——早知道收徒弟有这些个麻烦，我又何必当初啊？算了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就从你始，从你止吧。来来，快站起来说话。既然从你始，从你止，那我就对你再多说几句吧。你知道老雕鹰是怎么训练小幼鹰的吗？我告诉你，那种训练残酷得你简直难以想像。小幼鹰出生后不久,就要在母雕鹰的帮助下独自飞翔，幼鹰需要成百上千次的飞行训练，才能获得母亲口中的食物。之后，母鹰把幼鹰带到高处，然后把它们摔下去，有的幼鹰被活活摔死，但母鹰不会因此而停止训练，因为母鹰深知，不经过这样的训练，它的孩子们就不能飞上高远的蓝天。第三步更是残酷，那些被母亲推下悬崖仍能胜利飞翔的幼鹰,将面临着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考验，它们那正在成长的翅膀,会被母鹰残忍地折断大部分骨骼，然后再次从高处推下，有很多幼鹰这时将成为飞翔悲壮的祭品，但母鹰仍不会停止这种训练，因为，雕鹰翅膀骨骼的再生能力很强，折断后不停地振翅，翅膀充血，不久便能痊愈，而痊愈后的翅膀则似神话中的凤凰一样死后重生，长得更加强健有力。如果不这样，雕鹰也就失去了仅有的一个机会，它也就永远与蓝天无缘了。这一切充分说明，没有谁能帮助雕鹰飞翔，除了它自己。你想想看，你的双翅已经长硬实了，你不去飞翔是何道理？你说你是愿意做一只自由飞翔的雕鹰，还是愿意做一条为人所不齿的懒虫？”
　　“师父，你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明白，可我就是不明白……。”
　　“够了！”他师父突然大声吼叫起来：“你明白什么了你？你什么都不明白！告诉你，老虎都是特立独行的！你今后是雕鹰，是懒虫还是一头傲视万物的老虎，就全看你的造化了！但我要最后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了。你现在就必须立刻离开我，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舅舅这时候早已泪如雨下，他再一次扑通一声跪倒在他师父脚下，满含深情地呜咽道：“弟子听明白了。弟子这就告辞。师父保重！”
　　他说完这三句话后，先慢慢站起来，接着转过身，然后亦步亦趋地往前走起来。
　　“等一等，”他师父喊住他，然后走上前，伸出双手，像对佛门弟子剃度受诫似的在我舅舅头上轻轻摩娑起来，“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天各一方了。师父该说该做的也都已经说过做过了。本不该再跟你罗里罗嗦，婆婆妈妈的，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有两点也必须向你交待一下，第一点，柳宗阳是你的师父，希望你千万不要忘记；第二点，你所学到的功夫本领，只能用于劫富济贪和行侠仗义。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师父请放心，你的任何教诲，弟子都会永远铭记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