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大声呐喊
作品名称:大江之子 作者:春之旷野 发布时间:2016-11-26 09:52:53 字数:5725
从“破四旧”开始,社会上各种犯罪分子乘机大肆活动。他们抢劫钱财,强奸妇女,偷盗财产……省、市公安机关军管组对他们进行了严厉打击和镇压,行刑前组织了大型游斗。
几十辆军用卡车组成的车队,押着倒背双手、五花大绑、背后插着各自罪名牌子的犯罪分子: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盗窃犯;还有那些乘“文革”之机,疯狂进行阶级报复、毁我长城、残杀我人民解放军战士的凶手……
军用卡车上威武地肃立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行驶在车队最前面是江汉铁路公安局的宣传车,男广播员就是谷越春,江汉全市上空响彻了他和另一女民警的声音:“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必须对那些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盗窃犯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自文化大革命以来,谷越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
游斗最后到莽山刑场。几百米外围观群众人山人海,罪犯们从卡车上拖下来时没一个不瘫倒在地……他们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行刑的解放军战士一字排开立在身后。发令官一声命令:
“各就位……”随着“砰砰砰砰……”一阵枪响,一字排开的罪犯们齐刷刷应声倒地,一股血腥气顿时冲向天际……
“解放军小战士烈士,你可以安息了,党和人民替你报仇了!”谷越春心里说。
六月的江口细雨纷纷,远处建筑物一片朦胧。车站不远处,“无产阶级联合造反司令部”正猛力攻打“革命群众联合造反司令部”。高音喇叭不断传来刺耳的尖声喊叫:“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消灭一点,舒服一点!消灭得多,舒服得多!彻底消灭,彻底舒服……”
被攻打的“革命群众联合造反司令部”设在一幢旧时遗留的三层样房。建筑非常坚固,攻打非常困难。
洋房外街道上,无数手持长矛的“无联”队员守卫着“战斗阵地”,围观的群众水泄不通。
从早上直到下午,战斗整整进行了一天。最后,“无联”队员从一个军队造反派那里开来了装甲车展开猛烈进攻,终于摧毁了这个“革联”司令部……
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谈论打“革联”的事。“真是大快人心!要不是那个装甲车,恐怕还攻不下来……”
“还是有人不怕死呵!守在二楼大门旁边的,是一个16岁的女学生。第一个攻进去的‘无联’战士举着长矛问她‘你投不投降?’那女学生坚定地说:我“革联”战士没有投降的习惯!’那‘无联’战士一矛刺进她的喉咙……死得真惨啊……”
一连几天,去看被攻打下来“革联”的群众络绎不绝。谷越春约寝室的老张一起去。
“我不去。”老张对他说,“看了心里难受。你去看看可以,可你性子急,可别说什么呵!”
谷越春来到这个江口有名气的西洋建筑前,那个场面真是惨不忍睹啊……到处残砖碎瓦,到处血迹斑斑。院墙里,还躺着两具男人的尸体。有人说:这是被攻下来的最后时刻,从三楼跳下来摔死的。二楼那个被刺死的16岁女学生,梳着两只短辫,戴一顶绿军帽,穿一身绿军装……三楼是坚守的最后一关,躺倒的尸体最多……
“这可是社会主义的天下,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啊!”谷越春愤愤地想,“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运动呢?”
“为什么要武斗?为什么要死人?”他问自己,问苍天,又不知道该问谁!“难道,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就是这样的武斗、死人吗?”他极力拷问自己。
“公、检、法要彻底革命!公、检、法要彻底革命!公、检、法要彻底革命!”每天早上,派出所的民警都要这样喊三遍、雷打不动。
想不通,谷越春怎么也想不通!他给重庆的骄向军写信,“他爸爸是党的高级干部,可以帮助我提高认识。”他想。
骄向军很快回了信。一张印有样板戏“红灯记”小图案的信纸上写着:“亲爱的大哥哥:从你来信说的很多情况来看,和我们重庆没什么两样……重庆造反派内部矛盾很大,他们失去了方向,只是大打内战!保的保,砸的砸,武斗不断发生,情景、规模一次比一次凶!损坏国家财产不计其数……还有好多组织把矛头对准解放军,这是是一股逆流,希望哥哥一定要抵住……致以文化大革命敬礼!1967年7月25日。”
江汉的造反派也开始“揪军内一小撮”……
后来,听说“中央来人了”,明确表态:“江汉军区支左大方向错了”,“革联”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一时在全市卷起狂澜,愤怒的群众和组织涌上街头武装游行……
谷越春也和派出所、公安局绝大多数干部民警一样,全副武装参加了游行。几千辆大卡车载着百万军民从江口游到全市、游到童湖……愤怒的、高昂的口号震荡全市上空……
谷越春依然乘坐那辆宣传车大声呐喊……
游行惊动了中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从早到晚接连不断地广播《给江汉市革命群众和广大指战员的一封信》:“这是反革命暴乱”……
谷越春完全懵了!“反革命暴乱”!这是多么严重的政治事件啊!自己是申请入党的人,怎么参加了“反革命暴乱”啊?他的胸膛撕裂般的痛。
“这么多的人都参加了游行,难道他们都是‘反革命暴乱’分子?”他怎么也想不通啊!他想请示老领导闳所长,可闳所长早“靠边站”了。
“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闳所长说,“中央表态后,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们这些人的……你赶快避一避吧,‘好汉不吃眼前亏’。车站的路师傅,郝大姐他们都准备避一避……”闳所长说。
正在这时,车站匡师傅急匆匆跑来对闳所长说:“闳所长,不好了,他们要抓小谷!”
“让他们抓吧,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是工人出身,戴着红领巾长大的。游行的人上百万,都抓起来吗?”谷越春愤愤地说,“这不成了‘逃难’吗?现在是什么社会!”
这时,王静风急火燎地跑来对谷越春说:“我二哥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抓走了……小谷,你是不是也要躲躲啊?”
“我不走!我又没犯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要走也得先回家报个信吧,”谷越春怎么也不相信在社会主义的天下会发生这样荒缪的事。
王静马上说:“顾不了这么多了!万一抓走会把你打个半死!你没听说有个人的耳朵都被削去三分之一?”
闳所长也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也不要犹豫了,哪儿也不去了,赶快走!不管到哪里,记得打电话……”
正说着,就听到麻克幻在谷越春寝室窗外喊:“谷越春!谷越春在吗?出来一下,有事情讲……”听到喊声,闳所长当机立断:“快!随我来!”他带谷越春和王静到“赃款赃物保管室”,将他俩一把推进屋……
见寝室没有谷越春,麻克幻带着一帮人立刻到办公室问闳所长:“老闳,看到谷越春吗?”却见车站匡师傅在这里,不禁满腹狐疑:“你怎么在这里?”
匡师傅故意拖住他:“我有要紧事向闳所长报告。”
“什么要紧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找谷越春!”他四处瞅瞅,瞪着那个比弹珠还大的眼睛,眼光突然落在“赃款赃物保管室”……闳所长顿时一惊!此刻他如果一开门,谷越春和王静两个人都完了!他急忙朝匡师傅使眼色。
匡师傅连忙朝麻克幻责怪地大声喊道:“小麻!出了这天大的事,你作为派出所负责人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啊?你站在什么立场?”
麻克幻转过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匡师傅:“什么‘天大的事’?”
“是这样,”匡师傅认真地说:“我们组的监管对象马金山在打扫候车大厅时检到一个黑包,里面有一支手枪!”
“真的?”麻克幻的眼睛马上又瞪成了弹珠,连闳所长也真急了:这可不是乱说的!
“当然是真的,这还能有假!车间治保会不是要求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吗?所以我就来找闳所长……”
麻克幻想:如果这是真的,那可非同小可,谷越春先放一放,谅他也跑不了!
“现在枪在哪里?怎么不交给我们?”麻克幻问。
“在车站勤务组时师傅那里。”说着,匡师傅带着麻克幻离开了办公室……
在闳所长帮助和匡师傅掩护下,谷越春当晚乘28次列车直接到了北京,准备去找老同学黎受人。
清华校园完全没了往日气氛。一处接一处的批判专栏、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不时还有拉扯的铁丝网……有的门紧锁着,有的破烂不堪,几乎所有的玻璃都破了……这哪还像个高等学府啊!
黎受人住的那栋楼里外都贴满了层层覆盖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一个学生歪着头看了他好半天问:“你找谁?”谷越春说:“这是‘工程力学数学系’的寝室吗?我找黎受人。”那学生并没回答,却反问谷越春:“你是哪里的?什么派?找他干什么?”谷越春急速思量着这个学生的用意,该怎么回答。片刻,他说:“我从江汉来,黎受人是我老同学。我在江汉已待不下去了……那里的‘老保’实在凶狂……”
那学生将信将疑,冷冷地告诉谷越春:“我们都不知黎受人逃到哪里去了……”
“什么?逃走?这不可能!他为什么要逃走?他还没毕业呢……”谷越春拼命说,但那人已走开了。
“我说同志!”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学生过来对谷越春说:“你是外地来的吧?快离开这里,说不定碰见校巡队,要审查的!”谷越春一听,心想这可麻烦了,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万一“审查”出个什么岂不白跑了?
从清华出来,谷越春漫无边际地走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到哪里去藏身,再说,走得急也没带多少钱。家里还不知道我已到北京了,闳所长那里还等着我的电话……
第一次来,谷越春还饶有兴趣地欣赏来来往往的北京人一口重重的京腔京味儿和儿话音,可现在什么心思也没了。正急得没法,突然想起江门车站实习过的铁道学院红卫兵房景发,他立刻往那里赶去。
“房景发,有人找!”到底和名声大、火药味浓的“清华”不一样,被打听的学生很热情,立刻帮谷越春喊人。
“你是江汉来的?听说江汉闹得很凶啊?发生了反革命暴乱,现在已经开始抓人了吗?”他一个劲儿地问不停。
“哟!是什么风把江门车站最引人注目的人吹到我们这个角落来啦?”一向快言快语的房景发风一样笑吟吟地出现在谷越春面前。
谷越春的情绪立刻受到感染:“‘北方吹来十月的风’啊!还能有什么风?”
“哟!你们是老朋友啊?是什么派呵?”被打听的学生问道。
“呵,你问他呵?”房景发仍然笑吟吟地指着谷越春说:“‘小小老百姓’!从来只顾自己漂亮不漂亮,不关心国家大事――怎么样,又谈了几个女朋友呀?”他煞有介事地搭着谷越春肩头,边走边说个不停。
到了寝室,房景发却一下变得异常严肃地对谷越春说:“对不起啊老朋友!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我……不是我不留你,可最近我们这里风声实在是太紧!说是盘查、搜捕从江汉叛逃出来的‘坏头头’……昨天还抓走一个,已经押回江汉了……”
听了房景发的话,谷越春反倒冷静了。“理解。”他平静地说:“我们友谊归友谊、现实归现实,我现在就走……”
“唉!现在多少人有厂不能归、有家不能回啊!人们会记住这一切的。你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你写的‘怀疑一切’是对革命的反动’的文章我们同学都赞不绝口!”说着说着,房景发的眼圈都红了。他继续说:“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知道你的来意了。不是万不得已,你是不会跑出来的。说实话,我真想和你在一起过几天……”
房景发记得,在江门车站实习的日子,总是喜欢和谷越春在一起,听他唱“洪湖水,浪打浪”,听他说湖北的童年趣事。结束实习返校前,他千嘱咐万叮咛谷越春:“如有机会到北京,一定要到我那里去啊!我一定带你逛遍北京城……”
可现在谷越春来了,却又要赶他走,怎么对得起人!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要想好,还可以到哪里去?一定要安全、可靠!我给你个电话,安定下来后给我打电话――你多带点钱吧!”说着陶出20元钱塞进谷越春的手。
“我也不客气了,”谷越春说:“我天津还有个朋友,是造反派,他那里是安全的。我走后你马上给我们派出所闳所长打个电话让他放心,一定!”说完,两人洒泪而别……
天津和北京不远,乘车很快就到了那里,他给张海河打传呼电话。
“你找谁?啊?啊,张海河?和平路、张家胡同13号,好,知道了。哎!你叫嘛名?”
不到20分钟,神采奕奕的张海河踏着自行车飞一般而来。
“啊呀!真是你啊谷越春!起初传呼电话说有个‘谷越春’来电话叫你,我还不信呢!你咋不早点写信告诉我啊?”看到谷越春到天津,张海河实在高兴:“我爸、我妈,还有我弟,我们一家人都欢迎你,都感谢你呢!你是我的大恩人……”他兴高采烈地用自行车载着谷越春飞快地行在和平路上,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张海河的家和北京很相像:小胡同小院,青色的砖、黑色的瓦,瓦上长满了和北京一样的小植物……
“来啦!你看这小伙子,多精神!”张海河妈妈满脸笑容看着谷越春说,一口道地的天津话。
听说哥哥在江汉的朋友从来了,张海河的弟弟张海江、妹妹张海潭都在门口迎接谷越春,令他十分感动。
“给您添麻烦了大婶儿!”谷越春深怀歉意地说。
“说嘛呀!”张海河妈妈说,“咱海河串联到江汉突然晕倒,要不是你呀差点丢了命呵!叫我怎么感谢你才是啊!你和咱海河是有缘哪!海江,赶快给大哥沏茶啊!愣着干嘛?”
一顿丰盛的家庭晚宴很快做好了。
“喝点嘛酒呵?”海河妈妈问。
“我不会,大婶儿……”谷越春说,“从小喝米酒脸都红……”
“你看看你看看,在外面干事的人,咋就不喝点酒呢?”张海河妈妈不无遗憾。“尝尝咱这的蛤蛎肉……”说着夹了一块放到谷越春碗里。
谷越春很不好意思。“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大婶儿,真是对不起!”他反复这样说。
“说嘛?可别这样说了。不是你俩有缘,请都请不到你这么远的客人啊!”张海河妈妈热情地说。接着又对张海河:“明天带大哥到劝业场,到‘水上’看看!”
晚上,两个青年人手拉着手睡在一起。谷越春向张海河详细讲述了江汉的局势和自己来天津的原因,张海河也向谷越春述说了自己返校后停课的情况,两个人都谈了自己对“文革”的看法。不同的是,张海河依然是“造反派”观点,谷越春依然和他完全相反。而共同的是,尽管他俩观点不同,但完全没有像江汉那样互相敌视与不容,反而觉得两人是如此相反而又如此相同,更觉得难能可贵,也许就是海河妈妈说的“有缘”吧。
张海河领着谷越春饱览了天津的名胜古迹。从“水上”回来,传呼叫谷越春接电话。电话是房景发打来的,他告诉谷越春:他们一群曾在江门车站实习的学生要“杀回”江汉,支援那里的“文化大革命”。铁路免票已开好了,还专门加上了谷越春的名字,可以和他们一起回江汉。
“我问了,”房景发说:“现在江汉的形势平静了,中央要求军区做好群众思想工作,不会再有武斗发生或随便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