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10-26 14:07:58 字数:6015
最近几天,大队治保主任杨文斌又犯了腰痛病,于是告病在家休息,一直也没有去大队部公干。因此,当虞子俊匆匆赶到杨文斌家里时,他正趴在炕上拔火罐。虞子俊见状,便不知如何是好,但又考虑到此事非比寻常,不说又不行,所以,也就顾不了许多,便把此番来意简明扼要地转达给了杨文斌。杨文斌听完后惊了一脑门子的汗,赶紧让老婆将火罐取下,披了衣服便跟着虞子俊往外走。
十多分钟后,杨文斌和丁贵堂几乎同时来到了二杆子家,而虞子俊和王冠杰俩人也紧随其后。
这当儿,吴庆义和三愣子俩人正惊魂未定地躲在院墙边窃窃私语,议论着刚刚从屋子里传出来的惊悚诡异的声响。见杨文斌和丁贵堂他们过来之后,便立刻凑上前去。
“先别进去,屋里好像诈尸了!”三愣子一脸惊慌地说。
杨文斌瞅了一眼三愣子,嗤之以鼻道:“看你个熊样!你见过诈尸了?”
“不信你问一问吴庆义。”三愣子感到很委屈。心想,如果不是诈尸,屋里咋会闹出动静呢?
吴庆义在一旁刚要帮腔辩解,却被丁贵堂抬手给制止住了。他皱着眉头对三愣子说:“你小子就能装神弄鬼的,等你死了诈个尸给俺们看看,俺倒是真想见识一下这‘诈尸’会是个啥样子!”
“看来,俺怎么说你们都不信是不是?行,权当俺三愣子放了个屁!”三愣子急赤白脸地乜了一眼丁贵堂。
此时,杨文斌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严峻。他不耐烦地干咳了一声,说:“算啦,都别扯些没用的狗屁话了,还是进屋看看再说。”
于是,几个人脚前脚后、鱼贯进了屋子。
屋子里静谧如初,炕上依旧横着三具尸体,姿势也无任何的变化。见此情形,三愣子和吴庆义俩人便觉得有些纳闷:他们分明是听见屋子里面传出了声响的。
两个人愕然对视了片刻,又仔细环顾了一遍整个屋子,仍未发现异样,便愈加觉得奇怪了。
“你们是啥时候发现这个情况的?”杨文斌回过头问三愣子和吴庆义。
沉浸在疑虑中的三愣子赶紧整理好自己不安的情绪,又缩着脖子咽下一口吐沫,然后,便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向大队治保主任杨文斌作了汇报。
杨文斌一边默默点头听三愣子的汇报,一边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情况,想找出一些与死因有关的蛛丝马迹来。突然,他的眼神停留在屋子右边的躺柜上。
那是二杆子家唯一一件值钱的家什了。往昔二杆子他娘身体还算硬朗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会用一块干净的抹布,仔仔细细地将躺柜擦拭一遍,这样,她的心里才会感到舒畅、才会涌起一种只有她才能够体会到的幸福的滋味儿。如今,这个躺柜也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失去了生命赋予给它的原始属性和存在价值,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而且面目丑陋的驱壳。因为,此时的躺柜上面,堆积了一层半湿半干的土坷垃——是由于屋顶漏雨,又渗透到斑驳的沙土墙面上,才导致部分墙面脱落,最后,连同屋顶上面的一根早已腐朽了的椽子,砸在了躺柜上面。当然,这也是引发“诈尸”效应的根源所在。
杨文斌哭笑不得地用手指了指落在躺柜上面的土坷垃和朽木椽子,对三愣子说:“把你的眼球睁大了看看,这就是从你们嘴里炮制出来的‘诈尸’!”说完,杨文斌下意识地将躺柜上的朽木椽子拿了下来,没好气地递给了三愣子。之后,又拂去躺柜上面的土坷垃。忽然,杨文斌发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遮盖在下面。于是,赶紧又将躺柜上面的土坷垃清理干净;三愣子他们几个人都跟着凑上前去,也想看个究竟。
原来,遮盖在土坷垃下面的是两封家信和一封写给生产队的遗书——那是二杆子爹在事发前的头一天晚上写的。不过,谁都无法体会到那个决意赴死之人当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杨文斌跟丁贵堂对视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写给生产队的那封遗书展开。遗书中表述的内容并不多,字写得也比较潦草,但好歹能看得懂。只见上面这样写道:队里的各位领导,俺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他娘病死了,俺也活累了,就打算跟她一块走了。俺孩子脑子不灵,留下他会给队里添麻烦,俺就把他也一块给带走了,省的让死人活人都为他操心;还有,替俺给俺那两个闺女写的信给寄出去,她们两个也不容易,能不能回来看俺们一眼,俺们都不会埋愿(怨)的,另外,俺们的身后事,希望队里帮忙料理一下,如果俺们地下有知,一定会感急(激)不尽,房子请队里给做个价卖了,算是料理后事用,如果不够的话,柜子里还有七块一毛四分钱,是俺家的全部家当了,最后,俺再次感谢你们……
杨文斌读完遗书之后,又随手递给了丁贵堂,自己则悄然踱出屋子,来到外屋的灶间。
丁贵堂接过遗书,刚读过几行,手便开始微微地颤抖,眼眶里也开始盈满了泪水。
“真是个糊涂人啊!……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昵?!”丁贵堂一边折起那封遗书,一边低着头兀自咕哝着。
三愣子他们几个人在一旁傻傻地站着,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少倾,杨文斌走了进来。他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对丁贵堂说:“这样,我现在马上去一趟公社人保组,跟于震江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然后,再跟他们一道回来处理一下;你们几个哪里也别去,先留在这里守着。”接着,杨文斌又瞥了一眼吴庆义他们几个人,沉吟了片刻后说,“虞子俊跟我一块去吧,顺便把信给寄了。”
虞子俊“嗯”了一声,二话没说,跟着杨文斌去了公社人保组。
杨文斌他们前脚走,后脚丁贵堂就长吁短叹地说:“不知道如今这些人都是咋想的,说不活就不活了,还死得干净利索。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给队里省下了三个人的口粮。”
“可不是怎么,这三天之后,西洼子那边就又添了三座新坟。哎,对啦,咱们是不是得赶紧派人过去挖坟坑呢?”三愣子问队长丁贵堂。
丁贵堂没有言语,只是表情凝重地盯着手里的那封遗书,感觉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
一旁的王冠杰似乎窥探出了队长丁贵堂的心迹,关切地说:“丁队长,咱就是现在把信给寄出去,恐怕三天后二杆子的两个姐姐也收不到啊!”
“是啊!三天以后就得下葬,到时候她们真就赶不回来那可咋办呢?要是能发电报、挂长途电话就好了。”三愣子望了一眼丁贵堂。
“净说些屁话!就算是发了电报、挂了长途电话,她们也不见得很快就能赶回来奔丧。在这一点上,二杆子他爹心里比咱们还要有数,不然的话,他早就让咱这么办了,还等你来拿定这个主意!”丁贵堂瞅了三愣子一眼。
“说的也是啊!自打这姊妹俩嫁出了咱们丁家堡,也没有见到她们回来过,想必她们是嫌家里穷、怕受连累啊!”三愣子怅然道。
这段时间里,吴庆义却是闷着头一言不发,他怕自己哪一句话说不好,会惹得丁贵堂不高兴。上一次他跟管亮打架的事情,直到现在丁贵堂还是对他心存芥蒂、抱有成见,因此,他不得不在丁贵堂面前多少收敛一下自己的性子,哪怕是猪鼻子插葱、装装样子也行,省的到时候没有好果子吃。吴庆义心里明白:在丁家堡这一亩三分地里,丁贵堂就是一条地头蛇,无论如何他都不可小觑这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就算是自己某些方面强他几分,到头来,也不还得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唯马首是瞻么。
聊了一会儿之后,屋子里瞬间又安静了下来。在那一刻里,面对横在炕上的三具尸体,大家似乎都沉浸在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困顿之中——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跟平日里相比,此刻的棋盘山公社人保组办公室里,一片肃然,从来未有过的紧张气氛充斥着整个屋子。组长于震江神情严峻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凝眸望着窗外,偶尔,从他疲惫的眼神当中会倏忽划过一丝焦虑和烦乱;其他几个人也都缄默不语,各自都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紧张地忙碌着,或专心致志地查阅一些陈年卷宗、或在材料纸上奋笔疾书。总之,对于棋盘山公社人保组的每一个人来说,今天注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因为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位于公社北部的老虎峪大队那面发生了一起反革命事件——有人在生产队场院的土墙上书写反动标语。考虑到案情的严重性,于震江在第一时间里,就将突发的政治事件与县公安局做了详尽的汇报;与此同时,他也正急切地等待市、县一级的办案人员尽快到来,好跟他们一道协同作战,早日将案件侦破。
眼下,老虎峪大队也早已接到了公社人保组长于震江的指令和部署,并迅速安排了几名基干民兵把守现场,在办案人员尚未到达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时间在一秒一秒中悄然流逝。对于震江来说,像这样没有准确时间限定的等待,的确是一种难以让他安之若泰的煎熬过程。在如此紧张的等待当中,作为公社分管治安保卫工作的领导干部,他深感责任重大,越是这样,于震江心里越是感到焦虑和烦乱。从事发到现在,这样的情绪就一直如影随形地控制着他的大脑,而且还一刻不停地啃噬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同时,也让他的心情更加无法平静下来。
然而,杨文斌却并不知道老虎峪大队发生的这起反革命案件,此时,他正引领着虞子俊,疾步踏进了公社人保组。
没等杨文斌开口说话,于震江便阴沉着脸问道:“是不是你们丁家堡又出大事了?!”
杨文斌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遂又泛起了嘀咕:难道于震江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估计这件事情已经长了翅膀传到了人保组,不然的话,这帮人的神色为何都是怪怪的?包括从他们脸上泛现出的极度紧张的情绪,以及办公室里令人感到窒息的气氛。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异样的现象都跟往日大相径庭。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十有八九又要受到于震江言辞犀利的批评了。哼!管他呢!反正事已至此,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于是,一股脑地将上午丁家堡发生的事情,详尽汇报给了于震江。
不过,接下来的情形却让杨文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震江似乎对他汇报的这件事情并不感到震惊。除了依旧保持着先前的那副表情之外,脸上再也看不出其他任何的变化了。
屋子里仍旧充斥着紧张和沉闷,而且,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挂着大限将至时的痛苦与无奈。
过了好一会儿,于震江才长叹了一口气,不冷不热地对杨文斌说:“唉!棋盘山公社摊上你们丁家堡这样的好邻居,算是烧了高香、积了八辈子德了!这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穷闹腾,就从来没见到你们风平浪静地消停几日——真是够呛!”
杨文斌被于震江这几句话给数落的哭笑不得,却又感到无言以对,因此,他只能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聊以自慰;而身旁的虞子俊也是一脸的无奈,他无比愤恨地斜睨着霸气十足的人保组长于震江和他手下的那帮人,脑子突然就变得浑浑噩噩了,竟然找不出任何一种快速应对的举措,能够让他们俩人堂而皇之地摆脱眼前这个如此难堪的境地。
于震江见杨文斌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想:我这边都急的火上房了,哪还有多余的时间去掰扯你们丁家堡三天两头冒出来的破烂事——不是他妈的喝农药自杀,就是寻思不开、上吊寻了短见。总之,在他眼里,那帮动辄就寻死觅活的人,一个个都是活腻歪了,否则,这帮孙子也不会轻易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再者说:人之发肤,授之于父母。他们凭什么说不活就不活了!他们根本就没有权利剥夺父母给予他们的生命。像这样一种荒唐的、不负责任的恶劣行为,分明就是忤逆不孝,同时,也是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和公然挑衅。
想到这,于震江心里越发烦躁起来,便有些不耐烦地对杨文斌说:“我看这样吧,你们大队先形成一份材料,把事情发生的具体情况做一个详细说明,然后,再送到公社人保组备案。至于死者善后事情的安排和处理,你回去跟你们大小队的领导再磋商一下,该咋办就咋办;公社这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准备去办,你们就别在这里跟我磨叽了,赶紧回去处理一下你们的事情吧!”
杨文斌见于震江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觉得再耗下去也确实没有任何的意义,便拽着还在一旁愣怔的虞子俊,悻悻地离开了公社人保组。
路过邮局时,虞子俊到里面买了两张邮票贴在信封上,顺手投进了邮筒里。
回来的路上,杨文斌简单点问了问虞子俊家里的情况,虞子俊也如实作了回答。杨文斌拍了拍虞子俊的肩膀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诚实的——好好干吧!日后会有出息的。”
虞子俊觉得杨文斌好像话里有话,却并不知道知青们的在校档案已经纳入到了公社知青办,而且个别知青的档案信息也基本被大队部分领导所掌握;当然,这都是为了下一步重点培养优秀知青,使其能够尽快成熟起来,以此发挥他们的潜能和应有的作用……
当两人回到了二杆子家,时间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钟了。
“咋就你们两个人回来了?难道公社人保组不来人么?”丁贵堂急忙迎上前,疑惑地问杨文斌。
“那帮龟孙子今天也不知犯了什么病,一个个都他妈的挂着张驴脸,好像咱丁家堡人上辈子欠了他们的债,一直赖着不还!”杨文斌愤恨地说。
丁贵堂顿时激动了起来,大声嚷嚷道:“他们有啥了不起的?我还不信了,难道死了张屠夫,咱就得吃带毛猪不可啦?!既然他们都是这个态度了,那咱还顾忌个屁!再说了,这又不是啥天塌地陷的大事,非得劳他们大驾不可。他们来了也是五八,不来也是四十,若是真的来了,反倒给咱队里增添了负担呢!”
听丁贵堂这么一嚷嚷,杨文斌心里感觉舒服了许多,脸上的云翳也骤然散尽了。
一旁的吴庆义终于耐不住寂寞,凑上前去对丁贵堂讨好说:“丁队长,有什么指示您尽管吩咐就是,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丁贵堂瞪了一眼吴庆义,说:“就你小子嘴皮子滑,不说话嘴能生锈?还是怕俺把你当哑巴给卖了?等着吧,一会儿有你忙乎的。”之后,又回过头对杨文斌说,“杨主任,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现在马上安排几个人去西洼子,先把坟坑挖好,再让木匠抓紧时间打两口棺材;至于那姊妹俩能不能按时赶回来,咱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三日后队里出人负责下葬就是了。”
杨文斌寻思片刻后说:“行,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你得抓紧点时间,把炕上的尸体给抬下来,看看用不用找人再给他们捯饬一下,夜里再派两个人值守,以免尸体被老鼠给啃了;还有,那封遗书你可千万要给收好了,省得日后有麻烦。”
丁贵堂点了点头说:“知道了,过后我就交给会计保管。你该忙你的就去忙你的吧,有事俺再找你。”
“好吧,我也正想去一趟大队部,把这里的情况跟梁书记汇报一下。”说完,杨文斌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此时,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又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循声望去,只见先前因遭雨水浸透的沙土墙面,又要开始陆续往下脱落了。
丁贵堂朝屋子的山墙上方瞥了一眼,感觉那面墙像是快要倒塌了似的,便随口嘟囔着说:“这狗日的房子也真他妈的有灵性呢——主人走了,它也耐不住孤独,准备要跟着去了!”
三愣子在一旁添油加醋说:“俺就觉得这屋子里面邪性的很,你们还都不信,说俺放狗臭屁呢!”
“是啊是啊!我都亲眼看见二杆子蜕变的纸人了,还张牙舞爪地率领着一帮青面獠牙的小纸人,团团围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吓唬我……”吴庆义十分赞同三愣子的这一说法,也顺着杆蹭蹭往上蹿。
虞子俊捅了一下身边的王冠杰,小声嘀咕道:“庆义这小子又开始嘚瑟了,不信你瞧,等一会儿丁贵堂就会给他上眼药。”
王冠杰点了点头,轻声附和道:“丁贵堂如果不给庆义上眼药,那才叫怪呢!”
虞子俊和王冠杰的判断果然没错。
吴庆义话音刚落,就听丁贵堂斥责道:“给你们俩一个梯子,你们俩立刻就爬到房顶上了,就不怕上面的招魂鬼给你们俩推下来!”丁贵堂狠狠地瞪了吴庆义和三愣子一眼,接着说道,“我看你俩是闲的五脊六兽,还不赶紧去把门板摘了,待会再把炕上的尸首给抬到门板上!。”
三愣子朝吴庆义瘪了一下嘴,小声嘀咕道:“得,这会儿咱哥俩可是摊上好事了!”
吴庆义毫不在意地瞧了三愣子一眼,心想:摊上就摊上,哪怕是抬杠子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