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都宰、上官完古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0-15 12:05:12 字数:3674
42.望都宰
痘神是什么神呢?姑且不去深究。有人说:痘神住在峨眉山,为姐妹三人,身穿麻衣,属于女仙之流,专管人间痘疹(译者注:痘疹指天花,一种烈性传染病,染病后死亡率高。在天花疫苗发明之前,是一种严重危害人类健康的传染病)疾病,人们称呼为“麻娘娘”。痘神很灵显,但对细节要求很苛刻。有成员出痘的家庭设神位供奉她们,言语稍有不检点,衣物稍有不整洁,以及诚敬之心不足的,痘神总会借病人的口加以呵斥谴责,即便是私隐也照样宣扬。更严重的,痘病可能不会痊愈,因为得罪了神。神灵世界的事情无法详细纪述,但也不是随便将灾祸降给人的。
我老家的陈洪书,小时候出痘死了,尸体暂时放在东厢房。其母亲抚尸痛哭,哭累了坐在门坎上打瞌睡。忽见有三位穿麻衣的妇人进入屋子里,看着小儿尸体吃惊地说道:“原先差点搞错了!这是望都宰呀,应该放回去。”说完,出门离开了。母亲惊醒,发现儿子复苏了。后来还果然当上了望都县县令。辞官回到老家,至今还健在。
以此来看,因出痘而死的人不都是痘神行使职权造成的后果,可能也是由天数决定的吧?
【原文】
痘神何神也?姑勿深考。或曰:居峨眉山,姐妹三人,身著麻衣,盖女仙之流,主人间痘疹之疾,人呼为麻娘娘云。神甚灵显,而严于小节。病痘之家为位奉之,言语稍不检,衣物稍不洁,及诚敬少懈者,病者辄作神言语呵谴之,虽私隐无不昭揭。其甚者,痘或不治,为得罪于神也。灵界之迹不可胜纪,然亦非妄祸人者。
吾乡陈君洪书,儿时以痘死,置于东厢。其母抚而哭之,坐于户限,倦而假寐。见三麻衣妇人入室,视儿惊曰:“向几误!此望都宰也,可放还。”言毕,出户去。母惊觉,儿已苏矣。后果任望都县令。罢官归,今犹在。
由是观之,痘殇者非尽神之为政也,其亦数之前定者与?
43.上官完古
江西上饶溪北有个叫上官完古的人,曾去一个离村很远的地方。回家路上眼看天快黑了,附近没有地方能找到客栈。走到一座山前,见远处林子外有灯光忽隐忽现。顺着灯光一路找来,原来是一个小村,数十户人家,每家都点着一盏灯,灯光颜色发绿,跟平常的灯火不同,而村里啼哭的声音很嘈杂,挨个屋里都这样。他不便于唐突进入,藏在外面慢慢走着细心聆听。
有一个妇人哭道:“哎呀,我没想到你成这样了啊!”一个妇人哭道:“悲哀呀我的丈夫!悲痛啊我的丈夫!”一个妇人哭道:“天哪,为何这么快夺走了我的两个儿子呀!”一个男子哭道:“我弟弟素来勤快,没想到也遭此横祸。”一个老人哭道:“我辛辛苦苦操劳几十年,仅仅维持一个温饱。你让我倾家荡产已经够了,又奴役我儿子致死,这个仇恨还有尽头吗?”还有男女二人一齐哭的:“阿父啊阿父,到了风烛残年还免不了死在野外!”其余那些人的哭声过于哀痛,听不真切。
这一家倒是没有哭声,只听到有男有女几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人多次走到门口张望,好像是商量什么大事怕人知道的样子。完古很奇怪,进屋问他们:“这里为何这么多人哭?”屋里的乍一见,都吓得到处躲避。旋即听到有人说:“这是客人,为何要躲避?”
有几个男子从里屋出来,衣服鞋履都很破旧,看那愚钝的样子像是农民,于是先关好大门,再对完古说:“客人您是远来的还不知道,此地的官长自丞簿(译者注:丞簿即丞、主簿,知县等官员的辅佐官)以上,贪婪凶残像虎狼,频繁创设长年的工役项目,摊派到各乡,每天需要数千男劳力义务务工,而供应的饭食极少。百姓因缺少劳力荒废了耕种养殖,叫苦不迭。饥荒不断,道路上到处都是饿死的人。人们没有粮食交租完税,凶悍的小吏每天来我们乡,狂呼乱叫横行骚扰,鸡狗不宁。乡民流离失所,都快死光了。今天有副使要来了,听说县官为了给副使清道随便抓人。副使的爪牙不下千百,到处骚扰。不死于劳病,就将死于官府的拷打。仓卒之间,没来得及远走他乡,这会儿不过是商量今晚如何出逃的事而已。”
完古安慰他们说:“自古就有征徭役的惯例,老百姓替皇家出力,也是大家的本份呀。”农夫们一听大怒,说:“你如果当了小吏,肯定会像县官一样贪婪残酷。”里屋有妇人嚷道:“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在那里扯闲篇,不怕县里的公差吗?”话没说完,忽然听到紧急的敲门声。男男女女都不敢言声。一妇人小声说:“公差来了,我来应付他们。你们快从后门出去。”于是打开后门奔逃,完古也跟着他们。这些人跑得很快,顷刻之间失去了踪影。完古因道黑无法行走,就藏进草丛灌木之中,屏住呼吸等着。
过了一会儿,看见有几个公差举着火把,拿着铁链绳索,呼呼喝喝地跑了过来,四处搜索。
完古借助火把看过去,有一个公差好像是本族的某个侄儿,数年前已经死了,但那人呼喝的声音、长相太像了。想出来问问,又怕搞错了,于是想到这里难道是阴曹地府不成?而且官吏酷虐到如此程度,乡村民众死难流亡的情况这么严重,以前为什么没听说过呢?旋即听到一个公差说:“不知从哪条路去追才对?”另一个说:“岔路无法分辨,还是分道去追。”边走边说,顷刻间也都跑不见了。
完古于是就走出树丛寻找道路,仍旧回到了村里,而妇人仍在啼哭,男人们都逃走了。他想借住一宿,妇人们都说:“我们都是些寡妇,不便留客。”让他在门外屋檐下坐着过夜。
夜深后各家门闭灯灭,哭声也逐渐沉寂下来。天亮时一看,原来是坐在一片坟墓中间而已。
非非子说,先前,贵溪公年轻时,借住在江西新安县东里的一户姓饶的人家里。寂静的客舍四面都是空山,竹林树木荫蔽。时常有哭声从山间传来,嗷嗷地、呜呜地,如怨如诉,若远若近,即使用“桓山之禽”(译者注:即桓山鸟,典出《孔子家语•颜回》:“回闻桓山之鸟,生四子焉,羽翼既成,将分于四海,其母悲鸣而送之,哀声有似于此,谓其往而不返也。”后用以喻离别的痛苦)、“泰山之妇”(译者注:指孔子和弟子子路路过泰山时,遇到一名身世凄惨的妇女的故事。典出《礼记•檀弓下》之《苛政猛于虎》)来比喻,也不足以形容这哭声的哀切。只要一躺下就能听见,起身就没有了。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常常为此感到心痛。后来以此事询问当地人,才知道原来有个寡妇非常穷又没有儿子,因冻饿而死,葬在此山。贵溪公对她的遭遇感到悲悯,对这种情景感到哀伤,为此写了《鬼哭赋》。呜呼!穷人无处求告,即使进入坟墓,也仍然没有泪干之时吗?看了上官完古的见闻,才知道生死都摆脱不了噩梦的人还有新安这个地方,他们遭受的都是杜甫笔下的石壕吏之苦啊。
【原文】
溪北上官完古,尝行远村。归值日暮,投止无所。至一山,见远灯明灭林外。寻灯而至,乃一小村,数十户,户各一灯,灯色甚绿,有异常火,而哭声甚哗,比屋皆然。未便遽入,隐身缓步听之。
一妇哭曰:“乌乎,吾不图尔之至于斯也!”一妇哭曰:“哀哉吾夫!痛哉吾夫!”一妇哭曰:“天乎,何夺吾二男之速乎!”一男子哭曰:“吾弟素勤谨,不意亦罹横祸。”一老人哭曰:“吾经营数十年,仅足衣食。尔破我产已甚矣,又役我子而死之,此恨宁有终极耶?”又有男女二人共哭曰:“阿父阿父,衰朽之年犹不能免于沟壑!”其余声情哀抑,听不能彻。
又一家不闻哭声,但闻男女数人窃窃私语,乃有人数四伺门外,若谋机事恐人觉者。完古甚怪,入而问之曰:“是何哭声之多也?”男女乍见,皆惊避。旋闻人语云:“客也,何避为?”
有数男子出,衣履甚敝,椎鲁类农夫,因先闭其门,谓完古曰:“客远来未知,此地官长自丞簿以上,贪残如狼虎,数年工役繁兴,科派乡里,日役丁男数千,而少给其食。小民失业,劳苦吁天。饥馑洊臻,道殣相望。无以供租税,悍吏日来吾乡,叫嚣隳突,鸡狗不宁。乡民流离,死丧殆尽。今副使且至矣,闻县官捉人除道。副使爪牙千百,所在骚扰。不死于劳悴,则死于敲扑。仓卒之间,未能远徙,且谋宵遁耳。”
完古慰之曰:“古有力役之征,民为上劳,亦其职也。”农夫皆怒曰:“公若为吏,当不减县官之酷。”室中有妇人呼曰:“此何时,尔辈尚闲话,不畏县里公差耶?”言未已,忽闻扣门声甚急。男女皆吞声。一妇人悄语曰:“吏至矣,吾当应之。尔辈且从后门出。”遂启门而奔,完古亦从之。诸人行甚疾,顷刻相失。完古道黑不能前,乃伏于丛莽之内,屏息伺之。
须臾,见数吏持火炬,挟锒铛绳索,呵叱而来,搜索甚急。
映火而窥,有一吏似是族子某,盖数年前已死者,而声情逼肖。欲出问,恐有误,因念此岂阴府耶?且官吏酷虐如此,乡里死徙如此,向何不少闻耶?旋闻一吏曰:“不知从甚路去好?”一吏曰:“歧路难寻,当分道索之。”且行且语,亦顷刻不见。
乃出寻路,至旧村,而妇人之哭如故也,男子则皆逃矣。完古欲求宿,妇人皆曰:“吾寡妇,不便留客。”使于门外檐下坐。
夜久门闭灯灭,哭声亦寂。迟明视之,乃坐坟冢间耳。
非非子曰,先贵溪公少时,舍于东里饶氏。孤馆空山,竹树阴翳。有哭声起于山间,呦呦然,呜呜然,如怨如诉,若远若近,虽桓山之禽、泰山之妇,不足喻其哀切也。卧则闻之,起则寂然。每夕皆然,辄为心恻。后以询其居人,乃知有孀妇贫而无子,以冻馁死,实葬此山。公悲其遇,哀其情,为作《鬼哭赋》。呜呼!穷民无告,虽魑魑泉台,犹无泪干时耶?今观于上官氏之所闻,乃知长梦之人更有新安,石壕之苦也。